韓晗

我關于東南亞雨季的記憶,來自2015年的胡志明市與2019年的曼谷。我這次到印尼,一個很重要的目的是尋訪東印度公司的舊址。
近世以還,歐洲人創立的東印度公司有7家,均在亞洲橫行霸道、惡名昭彰。其中有三家最為著名,當中就包括位于雅加達的荷蘭東印度公司。17世紀初,荷蘭人駕駛6艘帆船從巽他格拉巴港登陸,趕走了盤踞于此的葡萄牙人與英國人,建立了印尼第一個現代化城區—巴塔威亞,也就是現在的雅加達。
東印度公司雅加達總部舊址就在巴塔威亞老城的法塔西拉廣場上,今天法塔西拉廣場與摩倫利維特運河周邊的荷式老建筑依然是雅加達的一道盛景,成片的老式坡頂建筑、殘留的鐵軌、龐大的海港,以及依然矗立的中央車站,明示著這里曾是印尼工業化的開端。昔日的殖民者總部如今成了雅加達歷史博物館,依然透露出當年盤踞于雅加達的東印度公司的闊氣,也從另一方面印證了雅加達乃至印尼的現代化借此地發跡。一言以蔽之:印尼現代化源于雅加達,雅加達的現代化則源于巴塔威亞,而巴塔威亞的現代化從巽他格拉巴港開始。
巽他格拉巴,由“巽他”和“格拉巴”兩詞拼成,意為“椰子”與“風”,曾有人將其翻譯為“椰風港”倒也說得過去。曾經繁盛無比的巽他格拉巴港近年來日漸衰頹,一字排開的工人村比印度齋普爾的工人棚戶區有過之而無不及,路邊的流浪漢不可計數。叫不出名字的老街盡頭,是雅加達的金字招牌海鮮餐廳“瑪蓮娜”,餐廳由昔日的海水處理廠的老建筑改造而成,算是工業遺產再利用。從遠處看,這座建筑龐大、顯眼,但想要抵達卻需費一番工夫,穿越乞丐云集的棚戶區后,還要經過兩道崗的盤查才能靠近這棟大樓。
在雅加達,進入所有的大型商場前都要接受安檢,所有的酒店都會用探測器把接送客人的出租車排查一番。
在印尼四日,我學會的第一句印尼語是馬路警示牌上隨時出現的“HATI-HATI”,中文并不流利的華僑老江告訴我,這是“小心”的意思。再問他“要小心什么”,他說,這里人多車多,該小心的都要小心。
雅加達是一個文化多元的城市。除了生活方式多為舶來品,這里更具特色的就是蘇加諾的革命史。
印尼國家美術館里的油畫,但凡蘇加諾時代的,我們看著都不陌生。青紗帳里的民兵、車間里的勞動模范、水田里插秧的婦女……這是屬于那段歲月的集體印記。
占地龐大的莫迪卡廣場上矗立著一座巨型的民族獨立紀念碑,紀念碑的基座是陳列著蘇加諾輝煌燦爛革命事跡的展覽館。進入展覽館,電梯里的《游擊隊員之歌》旋律激昂。升至紀念碑最高處的平臺,俯瞰整個雅加達市區,棚戶區鱗次櫛比,高樓屈指可數……首都如此,其他地區可想而知。
作為一個疆域橫跨亞洲與大洋洲的海洋國家,印尼迫切地想走向世界。面對外賓,印尼人熱情如火。街頭遇見小學生春游,他們的老師竟然拉住我們,現場給學生們開展外語教育。萬萬沒想到,即使遠達雅加達,我依然有機會做老師。
來了雅加達,當然要去旁邊的萬隆。
大雨傾盆如注,但遮擋不住萬隆與生俱來的文藝氣息。事實上,來雅加達的許多中國游客不一定會來萬隆。對中國人來說,萬隆更多的是與歷史課本聯系在一起—1955年的萬隆會議,產生了影響深遠的“萬隆精神”。
萬隆會議舊址現被改建為亞非會議紀念博物館。大廳中的第二排右數第二個座位,就是周總理當年所坐的位置。如果有中國游客來訪,管理員會邀請游客坐在這把椅子上留影。
巴拉呷街頭的咖啡館和酒店數不勝數,時常能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這里仿佛比雅加達更加國際化,當然,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去郊區看火山的。
我們從雅加達去往萬隆的路上晴空萬里,高速公路休息區里坐滿了歇腳的年輕人;回程時卻持續暴雨,狂風驟雨中,高速公路上的車紛紛亮起雙閃。老江說,印尼的雨季就是這樣。我問他雅加達會不會發生城市內澇,他說肯定會。

記得最近一次見識到東南亞城市內澇還是在柬埔寨的金邊,已是8年前的事了。但雅加達人認為,金邊和雅加達沒有可比性。在他們眼里,“雅加達是東南亞的中心”。
有文章講,到了印尼一定要去泗水街,那是古董一條街。這讓我來了興趣,因為東南亞的古董店是一個神奇的所在,據說在那里可以看到一部人類早期全球化的歷史。
但當我們抵達泗水街后,卻大失所望—街道長度不過500米,沿街的店鋪里,一半是售賣劣質行李箱的店鋪,另一半才是所謂的古董店,幾十家店鋪竟然沒一件像樣的東西。這里所謂的古董多是報廢的農具或私家舊貨;至于所謂荷蘭或中國的文物,基本都是假貨。
老江開車帶我們跑了大半個雅加達,一再建議我不要去泗水街,他說:“這些東西中國人一看就知道是假貨,他們都是騙歐美人的。你們來了雅加達,可以去吃鼎泰豐,味道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好。”
雅加達的鼎泰豐餐廳并不大,位于雅加達海濱新區“PIK”,這里是華僑聚集區,只用了三年便建起一座規模巨大的中國城,令人嘆為觀止。街前站著持刀鎮守的關老爺,街后供著觀音像,街中間端坐著笑盈盈的彌勒佛。貢茶、麻辣燙、小龍坎競相攬客,即使與號稱“美食王國”的悉尼唐人街相比也不遑多讓。街上的華人反而不多,更多的是本地人,隨處可見戴著頭巾的印尼姑娘。
老江告訴我,他的朋友經常從中國往印尼代購紙尿褲。我問為何,答曰:“本土品牌不如中國的好。”
與其他地方不同,雅加達唐人街分新老,新唐人街如是,老唐人街當然更值得一看。
老唐人街位于巴塔威亞老城旁,中文名叫草埔,英文名叫Glodok。街口有家汲泉茶舍,創立者林宜蓉是生于雅加達的“90后”女孩,店里雇了不少本地人做服務員。
此茶舍的房屋原來是間中藥鋪,乃是荷蘭堡壘式建筑,有300余年的歷史,至于更早是用作何事未可知也。荷蘭殖民時代與蘇加諾時代,印尼建造了比肩曼谷耀華力路、新加坡牛車水和吉隆坡茨廠街的華人旅居區。但時移世易,如今這里許多華僑都是通過短視頻學習漢語,比如老江。
汲泉茶舍不遠處的諾富特酒店內的新明會舊址,曾是老唐人街上的一處四合院,如今成為酒店中庭的一部分。新舊相生,極有個性,我沒查到設計師是誰,但這絕對是一個天才的創意。這里原來的主人是印尼僑領許金安,他因抗日犧牲,但他的經歷今日幾乎無人知曉;新明會也曾為維護印尼華人的權利做了許多工作,如今這座建筑也幾乎無人光顧,冷冷清清。
要找老唐人街的遺風,唯有去旁邊的偏僻巷子里去尋。頭條側巷里的“饒咖啡”是百年前潮州饒姓華僑創辦的,據說是饒宗頤先生的族人。主干道旁一處不起眼的信誼藥店已近百年。老板說生意并不好,因為這些年當地的華人都走向了世界各地。像林宜蓉這樣愿意回來的是極少數。
百葉窗、吊扇、竹藤椅、椰子樹,以及廣府風格的建筑和異常濕悶的雨季,在這短暫的四日旅程中反復出現,勾勒出一個新舊交織,又令我異常熟悉的場景。這里是東西文明的交匯點,是中華文化曾經落地生根的地方。我相信,即使這條老唐人街衰敗了,但從這里走出的華人依然能夠在世界各地生根。
東南亞華人和他們血脈中的中華文化從來就不孤獨,它從近代出發,一直延伸至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