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車記

棖不戒

一

2009年冬天，我失業(yè)了。工廠因為長期虧損被轉(zhuǎn)賣，除了一線工人，其他員工都被清退。整整兩個月，我窩在出租屋里，每天除了上網(wǎng)、瀏覽招聘網(wǎng)站，就是練字、畫畫。那些堆在門口的毛邊紙，是我抵御房東探究目光的護盾。在吃飯都艱難的日子里，我想到了回家。

父母不知道我已經(jīng)沒了工作，還以為外企的年假真能請一個多月。家里和從前一樣，父親除了忙生意，每天就是和朋友下棋；母親和嬸娘們閑時繡繡十字繡，去美容院洗洗臉。他們的時光平靜又悠長，生活富足而愜意，和我在外面上頓沒吃完就要操心下頓的打工生活截然相反。

堂弟來找我，說他準(zhǔn)備去報考駕照，問我要不要一起。每天待在家里也很無聊，還不如和堂弟一起去縣城練車。我向父親提出學(xué)車的要求。父親說只怕時間來不及，年前最后一次的科目一考試就在周末。

“你跟著去考吧！考過了就學(xué)，考不過就算了?！备赣H笑著說。

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才終于拿到了科目一的教材。還好，不厚。我松了口氣，躺在床上翻看，原來都是些關(guān)于交通規(guī)則的選擇題。這點兒題量，對從醫(yī)學(xué)考試中殺出來的我來說沒有什么難度。看到晚上11點，我關(guān)燈睡覺，完全沒有熬夜苦讀的想法—差不多就好，真要過不了那就算了吧。

過了兩天，教練打來電話，說我考過了，90分，剛好過及格線。教練姓周，四十出頭，人長得白白胖胖，說話時帶著三分笑意。他不僅是我和堂弟的教練，也曾是父親和叔叔們的教練。周教練住在鄰鎮(zhèn)，每天早上，他從家里出發(fā)，順道接上我們這些學(xué)員，然后他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大家輪流開車，一路開到縣城的駕校。

我們同期這一批學(xué)員總共6人，除了我和堂弟，剩下4位都是四五十歲的大叔。說是駕校，其實就是幾個老司機在廢棄的棉紡廠租了片場地，在水泥空地上畫了幾個車位，擺了三四輛舊桑塔納，旁邊連個凳子都沒有，喝水要到馬路對面的小賣鋪去買，看著十分荒涼。老實說，要不是有堂弟做伴，我還真沒勇氣獨自來駕校學(xué)車。

二

父親和周教練私下約定，等我拿上駕照了再交費，因此對比其他貨款兩訖的“正經(jīng)學(xué)員”，我的底氣就不是那么足。雖然來駕校有一個星期了，我卻始終沒有進入狀態(tài)，而是處在猶豫之中，想著要不就算了，不會開車也沒什么，反正家里有會開車的人。從小到大，我好像時刻準(zhǔn)備著放棄，做什么事都要反復(fù)掂量，付出一滴汗就想要得到一分收獲，生怕白費了力氣。

學(xué)車遠比我想象的難，和騎自行車完全不一樣，不是上去蹬兩下就能駕馭的。坐在駕駛座上，我感受不到車有多寬，有多長，碩大的鋼鐵盒子阻礙了我的感知能力，只能通過兩三個小鏡子來確定位置，我根本無法掌控它，而它竟然載著我在馬路上飛馳，這種類似失控的感覺，讓我心驚膽戰(zhàn)。我坐得板板正正，全身肌肉緊繃。周教練要我放松，但我下意識地進入戒備狀態(tài)，根本不能控制肌肉，晚上回到家，腰背酸疼，痛苦不堪。

從小鎮(zhèn)到駕校只有10公里的路程，四個人輪流開，一人也就幾分鐘。到了駕校，練習(xí)倒車移庫時，車子基本靠搶，往往一個還沒從車上下來，其他人就已經(jīng)守在車前。練一把要等個把小時，一天練不了幾把，所有訓(xùn)練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練的時間越長，我越?jīng)]有信心。

“你不積極??！”周教練見我休息時也不去觀摩別人練習(xí)，總是一個人在樹蔭下發(fā)呆，笑著調(diào)侃我，“今年科目二實行紅外線測試，沒有半點水分。你不好好練，考試肯定沒戲。”

駕校用的車是不知幾手的老式桑塔納，沒有空調(diào)，減震奇差，我坐在后排時，經(jīng)常被顛得飛起來。汽車的內(nèi)飾被汗水和油脂包了漿，汗味和廉價香精的味道摻雜在一起，我只要不開車，坐上去就會暈車，被這股難聞的味兒熏得頭昏腦脹。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方向盤，硬得仿佛是在開一輛大貨車，我用盡全力才能打個半圈，第一次跑完山路，我的掌心竟然磨出了水泡。

我向父親抱怨，說駕校的車太差，練車的時間也不夠，大冬天每天7點起床，真的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關(guān)鍵是我在這件事里找不到什么樂子。

“反正錢還沒交，你要不想學(xué)，那就算了。”父親說道。

雖然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但是話從父親嘴里說出來，我聽著卻很不是滋味。父親的語氣，好像一早算好我會放棄似的。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反而較上勁兒了。在好逸惡勞之外，我天性里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叛逆：別人越是不看好我，我越是要爭一口氣。我立馬表示，自己一定要拿到駕照。父親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三

我找出羊皮手套，練車時戴在手上，有了手套的保護，我就能往死里使勁，方向盤的問題就算解決了。味道難聞，坐在后排的時候，我就在太陽穴涂點兒風(fēng)油精。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終于能在沒有教練提醒的狀態(tài)下成功定位。周教練笑著向我們宣布，科目二不用練了，明天帶著我們?nèi)ヅ苌铰?。所有人都開心大笑，終于解脫了。

山上的村道盤曲狹窄，水泥路兩邊就是長著毛竹和蘆葦?shù)难缕?，時不時還會從岔路口鉆出一輛摩托車。開車的時候，我整顆心都提在嗓子眼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沖下崖坡，或是不小心刮到摩托車，遇到會車的時候更是緊張，根本不敢動，只好停下車，等對方慢慢挪過去。但還是有些不一樣了—離開了污濁的舊廠區(qū)院子，車窗里吹進來的是清新的山風(fēng)，擋風(fēng)玻璃外是綿延不斷的群山，耳朵里還能聽到鳥雀在嘰嘰喳喳。哪怕我的肌肉還是緊張，心情卻變得舒爽起來。

汽車開上國道后，速度終于可以跑起來，筆直的大路連接著地平線盡頭的白云，兩邊的白楊樹飛速從車窗外掃過，車輛隨著加速不斷變得輕巧，仿佛被風(fēng)托舉起來了。我有點兒明白父親為什么愛車如命了。

20天一晃而過，周教練給堂弟和大叔們報了年前最后一次考試后，我才從堂弟那里聽說這件事。我找到周教練，要求一起考試。我和堂弟同一批學(xué)的，他去考試我回家，那也太丟臉了。

“你過單邊橋、軋餅子練得太少?；鸷蜻€沒到?！敝芙叹殑竦?。

“我記性好，練這幾次也夠考試了！”我反駁。

年后，我總是要去找事做的，哪兒還有時間來練車。

“你呀！”周教練笑著搖頭。

我堅定地看著他。

周教練用恨鐵不成鋼的眼光盯了我許久，吸了口氣說：“那我們打個賭吧！我?guī)闳⒓涌荚?，你要是考過了，我請你吃飯。你要是沒考過，你請我們吃飯?！?/p>

“那好！那好！”旁邊站著的大叔們大笑著起哄。

剩下的時間里，我抓緊一切時間練車?；氐郊遥易屑?xì)回憶腦海里的要點，然后用草稿紙把定位的方式畫出來，一遍遍對著圖紙背誦。這一次，我不想放棄，我想全力以赴，就算失敗了我也愿意承受。

四

考試安排在星期六，那天起了很大的霧，我們趕到市交管局的時候，已經(jīng)上午10點多了?？紙鲈谝黄諘绲乃嗟厣希叛鬯闹?，都是光禿禿的荒山，十足荒涼。考場外的路上卻停滿了車輛，人和車擠在一起，熱鬧無比。

考試時，我們的順序被打亂，不同駕校的人混在一輛車上。哪怕我默念一萬遍“我能行”，可是真坐在考試車?yán)?，緊張依然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無數(shù)質(zhì)疑自己的念頭跑馬一般從我腦海里呼嘯而過，匯成一片海嘯般的嘶吼。我感到迷茫。

“握住方向盤，就是握住方向?！笨脊俚f道，并提醒我考試開始。

握住方向……我拋開一切雜念，按著記下的定位方法，輕松過了倒車移庫，輕松過了躲避障礙物，行云流水般過了所有項目。

“你竟然考過了！”考完科目三，周教練查詢完成績，一臉復(fù)雜地看著我。

“是呀！”我笑，“我覺得今天手感特別好?！?/p>

當(dāng)天晚上，周教練請我們在江邊的飯館吃飯，我毫不“嘴軟”，一頓飯下來，吃得最歡的人就是我。

晚上回去的時候，我主動要求開車，周教練把鑰匙遞給我，自己坐上副駕駛。隨著發(fā)動機啟動的轟鳴聲，車在雨霧中飛了起來，像個輕盈的水泡，“嗖”的一聲融進雨水之中。路上沒有車，我越開越快，越快心越穩(wěn)，一瞬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我是喜歡開車的，喜歡這種天地蒼茫任我行的豪情，喜歡這種命運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從前的不以為然，不過是因為害怕自己得不到，害怕失敗，不過是因為孱弱，因為無法承擔(dān)失敗的痛苦和從頭再來的壓力。

在那個冬天，我曾想過，要不要在家附近隨便找個工作，和發(fā)小們一樣談戀愛、嫁人，過一種輕松穩(wěn)定的生活。但在那個瞬間，我發(fā)現(xiàn)，恐懼是一種幻象，它本身沒有任何力量。要想找回力量，就必須勇敢承擔(dān)責(zé)任。畢竟，除了自己，誰能對你的人生負(fù)責(zé)？一旦握住命運的方向盤，恐懼就會消散，你會發(fā)現(xiàn)，你可以穿過雨，穿過霧，穿過彩虹，穿過黑夜，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