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
初夏的花,使人感到不可或缺的,萱草在其中。
這幾年來,無論南北,城市公園和路邊常能看見各種萱草的身影,栽作觀賞和綠化。因此一到夏天,那橙紅或金黃的繁茂的花就很常見了,有時甚至因為它的常見和開花的熱烈而被人嫌棄,好像有些過于普遍了似的。然而,我卻始終覺得萱草是代表夏天的好花,看到萱草,就知道,夏天來了。
萱草是阿福花科萱草屬的多年生草本,因此,前一年夏天看到的萱草,到了第二年,只要沒有人把它挖掉,多半有機會在相同的地方再看到它。萱草的顏色由橙紅到橙黃,花瓣分成內外兩輪,每輪各三片,內輪花被片底部一般有一片“Λ”形的彩斑。花被片交錯聚攏在一起,形成漏斗狀,中心一束高高翹起的雄蕊和雌蕊,看起來有點兒像百合花。在花被片聚合的底部,如果我們仔細觀察,還有一小截細細的管狀部分,我們把它叫作“花被管”。萱草的花被管長2到4厘米,開放時綴在稈兒上,看起來是很娉婷的。
在萱草花開放之前,萱草的葉子實在其貌不揚。春天生發出來,漸漸長大、長長,看起來細如長帶,像一窩一窩的大蒜葉子似的。不過,等到6月,事情就變得不同了起來:這時候城市里的花逐漸沉寂,走在路上,所能看到的往往只是一片由新轉舊的柔綠,偶爾夾雜著幾朵花作為點綴。空氣也早已燥熱起來,就在這時候,公園草坪上,或是路邊花圃中,萱草高高的、硬實的花莛逐漸抽出,舉出一片明亮的橙紅,在周圍滿目的綠的襯托下,無阻擋地顯現出鮮明與生動來。那些覺得周遭有些單調、乏味的人心,于是得到一點兒安慰:夏天的世界好像也不那么寂寞,似乎有了可陪伴的事物。

不過,一朵萱草花的開放時間其實很短,早上開放,晚上就萎蔫了。所以萱草屬的花在英文里叫daylily,意為“只開一天的百合”。只不過因為整個株群開花多、開花時期長,每天一朵又一朵的萱草花不知疲倦地開著,看起來就長盛不衰,才使人意識不到,今天的這朵花并非昨天的那朵。
我認識萱草很晚,是在城市綠化發展之后才第一次看到它的花長什么樣子。但在書里知道萱草并對它懷有感情,則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上大學時,有一天讀到《詩經·衛風》里的《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這是一首關于婦女思念為國征戰、許久未歸的丈夫的詩。詩人說她的丈夫非常英猛,是國中的賢才,但自從丈夫東行以后,自己在家便再懶于修飾,以致頭發看起來就像飛蓬一樣。飛蓬是菊科飛蓬屬植物,但詩里指的未必就是這一種。我們熟悉很多菊科植物的果實,如同蒲公英的果實一般,當它們成熟后,每一顆瘦果上都頂著一根綻開的冠毛,很多瘦果聚在一起,形成球形,看上去好像一個個炸開的毛球。詩人便用飛蓬的毛球來形容自己頭發紛亂的模樣。這難道是因為沒有洗面沐發的東西嗎?不過是因為丈夫不在身邊,失去了愿意為之裝扮的對象,繼而失去了裝扮的心情。
接下來的情感變得更為激烈,詩人說,就像盼著下雨的人祈禱著“下雨下雨”,結果卻出了大太陽一樣,我不停盼著你“回來回來”,你卻始終沒有回來。因為思念過度而致頭痛,然而即便如此,也仍然要不斷想念著,甘愿承受思念所帶來的痛苦。最后說,這世界上哪里有忘憂草那樣的東西,可以種在靠北的房屋邊上,讓人忘記憂愁。然而如果忘記了思念之痛便也忘記了所思之人,如果這樣的話,那么我還是寧愿因這思念而心痛,也不愿有忘憂之草而忘記你。
這是一首感情非常真摯濃烈的詩,最后四句尤其動人,歷來受到很多稱贊。一開始,為它做注釋的人只是說“諼草”是令人忘憂之草,“諼”就是“忘”,并沒有指定它是哪一種實在的草。但是到了東漢,人們說“諼草”指的就是萱草,這恐怕和“萱”與“諼”的讀音相同有很大關系。從此以后,萱草就有了“忘憂”的意象,也有了“忘郁”“療愁”等種種別名。人們在庭院里栽種它,在詩歌中連篇累牘地吟詠它,希望它可以給人帶來幸福,或是埋怨它并不能真的使人忘卻憂愁。這是為什么呢?也許就是因為這世上令人憂愁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每個人都有渴望排除的愁郁吧。

也因為“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萱草在后世有了另一項指稱。“背”通“北”,“言樹之背”就是把它種在靠北的房屋邊上,古人稱之為“北堂”。古人又說,北堂常為婦人居住的地方。婦人多做母親,所以到了唐宋以后,人們漸漸又用“北堂”“萱堂”來指代母親所住的地方,或直接指代母親。有時候也和“椿”合起來,用“椿萱”來指代父母。“椿”的用法來源于另一部先秦典籍《莊子》,《逍遙游》里說,上古有一種大椿,以八千年為一春,八千年為一秋,是一種極長壽的樹,因此人們用它來指代父親,寄托了希望父親長壽的愿望。
除萱草外,萱草屬的另一種植物也是人們很熟悉的,只不過它不是觀賞花,而是被當作一種蔬菜—人們吃它的制熟干燥后的花蕾。這就是黃花菜。黃花菜和萱草最明顯的區別在于顏色,萱草花的主色調為橙黃色或橙紅色,而黃花菜的花顏色淡黃,接近于檸檬黃色,花被片通常也比萱草花的狹窄一些。開放的黃花菜有一股淡淡的、很好聞的香氣,是它在夜間吸引昆蟲傳粉的辦法,這也是萱草所沒有的。古人說萱草,有時單指萱草,有時則包括黃花菜,并沒有分得很清。

關于黃花菜,我也有一些美好的回憶。小時候每到過年前后,或是跟著大人去吃喜酒,常常能吃到一碗炒黃花菜。蒸熟曬干的黃花菜花蕾,用水泡發以后,加肉絲清炒,吃起來口感清脆。極偶爾的時候,也見過家里大人將摘來的新鮮黃花菜的花蕾用水焯過,同雞蛋炒來吃。因為吃到黃花菜的機會很少,且常在過年時,黃花菜在我的童年記憶里頗有一種與節日有關的感覺。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食用的黃花菜在全國很多地方都有栽培,并且有很多不同的品種,比如“四月花”(農歷四月就開花)、“茶子花”(杈子花,形容花莛分叉多)、“中秋花”(花期較晚,在中秋前后)之類,名字都很好聽。黃花菜開花一般從第一天下午持續到第二天上午,徹夜開放。這大概是我小時候很少看到過黃花菜的花的原因,不但因為種得少,還因為天黑以后,小孩子就很少再出門了。
在華北和東北,比較常見的野生黃花菜有北黃花菜和小黃花菜。七八月份,在華北地區的山上,常常可以看到北黃花菜的身影,它們在高山的草甸上搖曳著,發出耀目的鮮黃色。不過如今隨著戶外旅游的發展,脆弱的植被容易遭到破壞,所以上山游玩時盡量不要去摘這些美麗的花兒,這樣才能保證我們年復一年地看到它們的花海蕩漾。
另外,我們在城市或野外看到各種萱草屬的花,千萬不要摘下來生吃,也不要想著摘回去自己做來吃。這是因為萱草屬的植物通常含有大量秋水仙堿,自己處理、烹制,很難完全去除毒素,人吃下去,會在身體里緩慢氧化成有毒的二秋水仙堿,輕則嘔吐,重則腸麻痹和胃出血,更有甚者還會造成生命危險。這也是為什么作為食材的黃花菜,一定要嚴格經過制熟、曬干等程序處理后才能售賣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