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我在老家淳化上的中學,我的中學同學如今大多在省城西安。這些年大家都忙,走動不多。和我走動較多、常聯系的,有一個叫陸子平。
陸子平說他有次去大學城見一個同學,人家沒有管飯,自己心里就有了疙瘩,解不開。他說那人真不夠意思,淳化鄉黨不遠百里去看他,一頓飯都不管。就算請不起雞鴨魚肉,還請不起一碗饸饹嗎?說到傷心處,陸子平的眼圈都紅了。
陸子平冷冷說道:“我再和他打交道,我就是狗。”
我想了想,隨口問了句:“你去的時候給他拿的啥?”
陸子平不言語,換了話題,說別的。他說某次的同學聚會上,誰變化大,誰變化?。徽l夠意思,誰不夠意思。扯了一堆是非。
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所以沒有發言權,且聽陸子平一個人說。說到不夠意思的老家同學們,陸子平忍不住又把大學城那位提出來口誅筆伐了一回。然后,陸子平緩下來情緒說,前段時間,他下班回家,路過隔壁小區的時候,在街上碰見了董曼。
一說董曼,我也是有印象的,當年陸子平、董曼和我在一個班。陸子平和董曼都是小個子,坐教室前排。陸子平最愛和女生打打鬧鬧,特別是和這個董曼,他倆好像還是同桌,有點兒歡喜冤家的意思,不是你掐我胳膊,就是我揪你頭發。有時候鬧急臉了,都是中學生了,還去尋老師告狀。班主任、英語老師王琴開玩笑說他倆真是一對“活寶”,說我們要“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
我當時坐后排,發育早,說話行事老成,下課了就站在樓道里裝深沉,對陸子平和董曼的打打鬧鬧自然是不屑一顧的,覺得是孩童之間的把戲,真真可笑。
我笑道:“記得當時班上的人都說你倆是打不散的金童玉女?!?/p>
陸子平也不否認,也說當年和他走得最近、耍得最好的,就算是董曼了。所以,多年不見,即使董曼從一個留著童花頭、古靈精怪的小女生,變成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身形瘦削、臉色暗淡的婦女,陸子平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天的偶遇,陸子平很是驚喜,聊兩句后更是驚訝,董曼竟然就住在陸子平隔壁的小區—原來他倆做鄰居都好幾年了,今兒還是第一次碰到。一聊,得知兩個人都結婚了,也都有娃了。也難怪,一細算,從高考畢業到如今,已有17年未見了。
陸子平一邊感嘆歲月無情和人生何處不相逢,一邊加了董曼的微信,再三說“有空一起坐坐”?;氐郊?,陸子平還在飯桌上給家里人敘述了巧遇老同學的事情,還說要請人家到家里來吃餃子。
后來,陸子平發現,不對勁。從和董曼見面起,隔了有兩天,對方才通過了他的微信驗證,陸子平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又想起那天見面,董曼頗矜持,話也不多,問一句答一句,淡淡的,懶懶的,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嘰嘰喳喳,看來是自己熱情過度了。陸子平記得當時他問董曼做什么工作,董曼說“什么都沒做”,現在想來,是敷衍,是不想回答。陸子平越想越不是滋味。既然是這態度,自己也不用熱臉貼冷屁股,吃餃子這茬兒不提也罷,微信上也再沒多說一句??墒顷懽悠降降资且怆y平,心里酸酸辣辣的。
過了一段時間,陸子平幾乎都要忘記董曼了。然而,某天兩人又迎面遇上了。陸子平感覺慌得很,也臊得很,不知道該打招呼還是假裝沒有看見。董曼倒是給他點了個頭,陸子平就愣愣地回點了個頭,正遲疑要不要開腔,董曼便背著一個單肩包,朝公交車站臺疾步而去。
董曼一走,陸子平頓感失魂落魄,他萬萬沒有想到,老同學這回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那種感覺就像被人甩了一巴掌,心里的酸酸辣辣到了臉上。
陸子平拍拍胸脯,對我說:“我的心里,憋屈呢!”
陸子平鉆了牛角尖,聽不進去話,非要我給他分析分析,這是為什么。
我哪里知道為什么。但我看著他,天馬行空、信口開河的病又犯了,憋不住一笑,胡說開了:“當年你倆打打鬧鬧,她對你就種下了情根兒。后來,你倆沒有走到一塊,你沒心沒肺不在意,人家董曼可是心里有遺憾的。你覺得她住在你附近,那是巧合嗎?不。我覺得倒像是有意為之。本來想著悄悄的,不驚動你,只是遠遠看著你。不想,讓你給撞破了。兩天了才加你微信,心里得承受多大的糾結和掙扎啊……”
陸子平聽得臉紅心跳的,如飲老酒,多半是結結實實地相信了,可還要嘴硬:“誰信呢,你一天就愛編故事?!?/p>
我哈哈大笑。陸子平心里的芥蒂像淳化塬上的杏花,風一吹,落得干干凈凈啦。陸子平也跟著“呵呵”了兩聲。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前段時間,我在早市買耙耙柑,竟然在攤子上碰見了中學的班主任王琴老師。她兒子生了對雙胞胎,小兩口帶不過來,王琴老師退休了,就來西安搭把手。
我們師生二人都很驚喜,每人提著一袋子耙耙柑,站在路邊諞。
我們感慨歲月無情,回憶當年學生娃如何調皮搗蛋,回憶老師“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的段子……惹得王琴老師咯咯地笑,然后細數在西安的那些同學,說著說著,就說到董曼了。
王琴老師一提董曼,不笑了,瞬間紅了眼圈。她說這些學生里,董曼最讓她心疼。
我趕緊問咋了。王琴老師說:“你不知道嗎?董曼年輕輕的,不在了。紅斑狼瘡。”
董曼身體變差后,開始還覺得不要緊,跑了好幾家醫院,沒治好,一天天嚴重了。她老公自己受不了了,就和她談判,說他能力有限,管她管不了娃,管娃管不了她。董曼高齡產子不容易,把娃看得比自己重??蘖艘煌砩希诙靸扇司蛥f議離婚,董曼凈身出戶。
離婚后,董曼四處求醫,只想盼得有奇跡發生。盼了有一年半,奇跡沒有盼到,人就走了。董曼走的時候,她的娃才幼兒園畢業。
王琴老師說了董曼的事兒,提醒我要注意身體,不要熬夜。我心中黯然,不知道說什么了,唯有連連稱是,腦子里滿是董曼上學時候的樣子。記得有一年春游,大家圍坐在草地上表演節目,一個個扭扭捏捏的,唯有董曼自告奮勇地要唱首歌,可偏偏記不住詞,就大段大段地用“啦啦啦”代替。董曼張著嘴,“啦啦啦”,舌頭如小蝌蚪一般游動,惹得同學們哈哈大笑。
回家后,我估摸了一下時間:陸子平見董曼的那兩次,正是董曼走到人生盡頭的時候。唉,也不知道要不要跟陸子平說說。說了的話,他這一生或許就得一直惦記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