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來慚愧,雖然我的身上鐫刻著主人的名字,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
光緒十年(1884)的一天,當我第一次睜開雙眼,便看見一群年輕的士兵圍繞著我。他們告訴我,我的主人——大清蒙古正白旗將領樂善,早在20多年前就戰死沙場。而我,是他們為了紀念這位英雄而鑄的鐵鐘。
這群年輕士兵顯然并不富裕。瘦小的我,身高只有65厘米,重105千克,但這已經是他們能夠負擔經費的極限。他們用景仰的目光注視著我,仿佛注視著樂善的那一縷英魂。
1900年,戰爭的陰云再一次籠罩在天津的上空。侵華八國聯軍的精銳戰艦,在大沽口外的渤海上一字排開,這一次,大沽口炮臺僅僅堅持了6小時便被擊潰。一群高鼻深目的年輕士兵發現了我。他們戲謔著、笑叫著,把我摘了下來,和其他“戰利品”一道被鎖進了箱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箱子里待了多久,當我終于重新見到陽光時,展現在眼前的已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我被放置在大大的草地中一間小小的、中式的亭子里。周圍芳草如茵,風景秀麗。“這里是英國樸次茅斯市的維多利亞公園,你的新家到了。”一個工作人員告訴我。他長著和那群強盜一樣的高鼻梁、藍眼睛。
家?我瞬間明白了,這里是強盜們的家,而我,則是他們展示侵略與勝利的裝飾品,由“奧蘭多”號巡洋艦帶回英國。一口紀念保家衛國者的鐵鐘,卻又被用來紀念因侵略而殞命的戰士,上天竟如此無情?
1939年,“二戰”全面爆發。樸次茅斯市在劫難逃,在德軍空襲下成為焦土。那位工作人員冒著槍林彈雨沖到我身邊,手忙腳亂地把我取下來,小心地埋在地下。
我好像又沉睡了很久很久,當一縷久違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時,出現在眼前的臉嚇了我一激靈。“你好像狀態很不好。”把我喚醒的人名叫馬克·劉易斯,是現任維多利亞藝術中心主任。我在“二戰”期間被埋在地下,戰后又被當成未爆炸的德軍炸彈挖出,其后經歷了社會動蕩、盜竊損壞,一度被人遺忘。2000年v0v3ntDJwegWrA26xI8sqA==劉易斯就任后,一直苦心尋找我,終于在2004年從公園溫室的雜物堆里發現了我。
“老伙計,看看誰來了!”一個清晨,劉易斯興高采烈地拉來一位靦腆的中國姑娘。她叫范輝,是在藝術中心兼職的中國留學生。多少年了,我終于又見到了故鄉的親人!“這是一件來自中國大沽口炮臺的文物。”范輝仔仔細細地識讀了一遍鐘上的銘文,隨即激動地說。“真的來自中國? 太棒了!”劉易斯和范輝一樣開心,“既然是中國的,那就應該讓它回到中國去。”
我還在世的消息轟動了整個天津。中方立刻派代表趕往樸次茅斯市,該市文化行政官員在贊成歸還的同時,還從法理上表達了一些擔憂:首先,搶來的東西如果開了歸還的先例,那么主要靠搶來的藏品支撐起來的大英博物館,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其次,大鐘由“奧蘭多”號巡洋艦帶回,是英國海軍榮譽的象征,海軍部也可能提出反對意見。
英國人的辦事風格瑣碎而嚴謹。哦,有個小插曲值得一提,一天晚上,劉易斯突然激動而又哭笑不得地闖進來,他說,他翻到了家里的族譜,他的祖先正是攻占大沽口炮臺的士兵之一。甚至推算起來,他們攻占的就是樂善防守的那座。
2005年7月17日,由英國倫敦希思羅機場起飛的FQ822次航班,穩穩降落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105年了,我終于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鄉,住進了新家——大沽口炮臺遺址博物館。我還看到了準備遠赴樸次茅斯市的我的“克隆版”,這是為了感謝樸次茅斯市民而打造的。劉易斯很喜歡這口克隆鐘,他說:“鐵鐘的復制品看起來比原件更好,樸次茅斯的人民將為此感到自豪,真誠憧憬兩國永葆和平。”我終于回到原點,而歷史,則有了新起點。
點點//摘自《中華遺產》2024年第3期,本刊有刪節,李雅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