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高三C班,張弛是一頭沉睡的獅子,誰都不敢惹他。
在這個由藝體生組成的特殊班級里,他是專攻長跑的體育生,每天有半天要去校隊集中訓練。訓練結束后,隊友們常常相約溜出去打游戲,直到深夜才返回宿舍。所以第二天早上,他總是趴在課桌上呼呼大睡。
張弛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一米八的大個子,就那么恣意地睡著,像一頭沉睡的雄獅。同學們知道他脾氣不太好,所以都識趣地繞開他的座位走。
這天,窗外下著瓢潑大雨,大家出不了門,就圍在教室后方玩起了游戲。女孩們互相提醒,聲音小一點,免得惹惱了角落里的“獅子”??刹恢挥X間,笑鬧聲越來越大。
“ 吵什么吵! 要吵出去吵!”張弛猛地抬頭,幾乎是怒吼般說道。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女孩們花容失色,一個個落荒而逃。張弛對自己的成果十分滿意,又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重新進入夢鄉。
不一會兒,他感覺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戳自己的手臂。張弛睜眼一看,眼前站著一個女孩,一頭短發,身量小巧,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不過她的眉頭緊鎖,臉上顯然帶著怒氣。
“干嗎?”張弛不耐煩地說道。
女孩似乎有些緊張,但她努力鎮靜下來,清了清嗓子,說:“這里是教室,現在是下課時間,這個區域本來就是讓大家自由活動的。你要睡覺回去睡,不要在這里發火,這樣很沒有禮貌。”說到最后這句時,女孩刻意提高了音量。
張弛正準備發火,但見那女孩眼神堅定,小小的個子,就那么定定地盯著他,露出一副雖然有些害怕但絕不退縮的樣子,頗有些好笑。他張了張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謝謝?!迸褐^回了句,隨后便一溜煙跑開了。周圍本已瑟瑟發抖的同學都瞪大眼睛,心想:難得啊,這頭獅子竟然沒有發作!
在高三C班,楚然是一只溫馴的小綿羊,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長得好看,是小家碧玉式的那種好看,說話柔柔的,臉上總帶著笑。她是美術生,老師們都說她很有天分,她的文化課成績也很不錯。這樣品學兼優的女孩子,誰不喜歡呢?可誰也不曾料到,小綿羊竟然一點也不怕那個兇神惡煞的體育生,這在高三C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這天下午,班主任笑瞇瞇地走過來,把一張寫著張弛名字的試卷放在楚然手里,那上面用紅筆圈著一個可憐巴巴的數字——20。班主任讓楚然抽空給張弛補習一下,楚然一百個不情愿,但她好像天生就不會拒絕。
等張弛來上課時,楚然把試卷擺在他桌上?!拔野涯愕腻e題重新解了一遍,你理解一下,晚自習時我來跟你講解。”說完,不等他回答就走了。
第一天晚自習,張弛沒來。
等到第二天晚自習,張弛出現了。他穿著一身運動裝,腳上趿拉著拖鞋,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楚然看了下手表,張弛足足遲到了30分鐘。
楚然向張弛攤開手,一副無奈的表情。
“什么???”張弛不耐煩地問道。
“試卷啊,我不是讓你重新看一遍錯題嗎?”楚然抬頭望著他,雖然個子相差很大,但她的氣勢一點也不輸。
“我扔了?!睆埑趲е翎叺目跉?。
楚然努力克制自己,嘴角擠出一絲微笑:“沒關系,我有試卷?!?/p>
接下來的一小時,楚然仔細講解題目,張弛則面無表情地聽著。講完,楚然問他聽懂了嗎?
張弛聳聳肩:“聽不懂。”楚然終于忍不住了,厲聲道:“你不僅在浪費自己的時間,還在浪費我的時間,你知道嗎?”
張弛把手一攤:“我搞不懂你做這些干什么,你跟班主任說我不聽不就得了?!?/p>
小綿羊不說話了,一雙大大的眼睛牢牢地盯著他,像是在積蓄力量,那眼神里漸漸冒出火光來,和那天站在張弛面前一樣。
“ 就是因為你這樣的態度,別人才會小看我們這些藝體生!”楚然突然大聲說道,那聲音在安靜的自習室里像一聲驚雷,全班同學都扭頭看向他們。
張弛注意到,眼前這只小綿羊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眼圈已經紅了。他心想:完了,她不會哭出來吧?要是哭了,我可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第二天課間,張弛把楚然叫了出去,兩個人別扭地站在走廊上,靠窗的同學紛紛圍觀,不知道獅子和小綿羊之間又發生了什么。
張弛撓了撓頭,在心里打了一篇長長的草稿,想了半天,才開口道:“我就這么說吧,就像有的事我擅長,你不擅長;有的事你擅長,我不擅長一樣,學習對我來說,本來就很頭疼,我做不到,你就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p>
楚然抬頭看向眼前這個大男孩,他的表情倒是有幾分認真,并不是在跟她置氣。她原本不想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可這時她倒想跟他好好掰扯掰扯:“在你眼里,這就是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情嗎?對,或許有的人是天才,可以輕松拿到好成績,但更多的人不是,我也不是。那為什么還要花時間去努力呢?因為想要考上理想的大學,不僅要看專業成績,也要看文化成績。你現在的分數能考上什么學校?”
張弛的確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沒等他回答,楚然又昂起那張小臉:“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如果足夠努力,不擅長的東西也可以變得擅長?!?/p>
張弛聽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幾天后,他才從體育生隊友那里得知,高三C班有個女孩報了校運會的5000米長跑。
從那天起,每天傍晚,一個瘦小的身影都會出現在田徑場上。她每跑一小段都要停下來休息好一會兒,累得氣喘吁吁,滿臉通紅。
又過了一段時間,張弛發現,這小個子竟然跑得有些樣子了,雖然曬黑了,但她那小小的臉上有了志得意滿的表情。
有一次,張弛在遠處默默替她數著,她竟然跑完了10圈!那天,楚然往回走時,和張弛擦肩而過,張弛調侃道:“然姐,我現在算是服了你了?!彼菐еθ菡f出這句話的。楚然朝他揚起下巴,臉上有些小驕傲,又有些小得意。
正式比賽那天,張弛的心從早上開始就“怦怦怦”地跳著。
作為體育生,他當然報了不少項目,但他心中牽掛的卻是另一件事情。
女子5000米開跑前,他看到楚然在一邊候場。她的臉色因為緊張有些發白,張弛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松一點,像平時那樣就可以?!?/p>
哨聲吹響,楚然一頭扎進賽道。剛開始那幾圈,她完全沒有料到,帶頭的那幾個體育生會把節奏拉得那么快,她竭力跟上,才勉強保持在一個靠后的位置。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楚然有些害怕,照這樣下去,恐怕跑不完全程。
這時,她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別被帶偏,按你的節奏跑?!彼糜喙饪慈ィ粋€高大的身影正同步在田徑場內陪跑——竟是一向臭著臉的張弛。
楚然漸漸放松下來,也放慢了腳步,等跑到最后幾圈時,她發現已經有人掉隊了,還有人體力不支放棄了,而她竟奇跡般地跟上了第一個小團隊。
沖過終點那一刻,楚然幾乎要癱倒在地。這時,一只手伸了過來,扶住她的手臂。抬頭看時,張弛正滿頭大汗地站在她面前。楚然看了一眼計時牌,苦笑道:“可惜沒有拿到成績。”她的內心還是有一些失落。
“至少跑完了,至少,你是非體育生里的第一名,很厲害了。”
張弛正式成為楚然的“關門弟子”,這話是楚然說的。
在全班同學驚訝的目光下,小綿羊搖身一變,成了獅子的指揮官。小綿羊指向哪兒,獅子就往哪邊走。大家經??吹剿麄冏谝黄?,一個認真地教著,一個認真地學著,連校隊老師都跟張弛說:“你小子轉性啦?”
剛開始,張弛的成績并沒有什么起色,他有些垂頭喪氣。
楚然安慰他:“你不記得我跑5000米了嗎?跑前幾圈時,我和其他人的差距那么大,但那時你跟我說,要按自己的節奏來跑,我才堅持下來的。現在,我想告訴你,你也應該按你的節奏來學。”
張弛聽她說得頗有道理,便又沉住氣,耐心地復習、做題。等到第二次月考公布成績,他一下子在全年級提升了100多名。要知道,之前他都是穩居年級倒數前10名的。第三次月考,他又比第二次進步了不少;而到了第四次月考時,張弛竟一躍進入了年級前200名,他幾乎不敢相信。
楚然比張弛更高興,她說:“你現在可以想想要報考哪一所學校了?!?/p>
已經快接近冬天,這是他們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冬天。明年,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見面。
一番商議后,同學們決定在教室里舉辦一場小小的告別晚會。當張弛提著吉他走到教室最中央時,楚然和全班同學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認識這么久,他們不知道張弛還有這種隱藏技能!
張弛擺正吉他,彈唱起來——
記憶中的那個少年驕傲的宣言/伸出雙手就能擁抱全世界/相信所有的夢想一定會實現/一切看起來都不會太遙遠/轉眼之間過了幾年……
這首《少年》,正是前不久楚然說她最喜歡的一首歌。
高考前的最后一段時光,高三C班的同學們紛紛踏上了自己的征程。
張弛進入省體校,為體育聯考做最后沖刺,而像楚然這些美術生則大多進入培訓班,接受一對一的指導。
有一天,天氣非常寒冷,因為沒有訓練,張弛就待在宿舍里做習題。他翻開習題集,發現上面還有楚然仔細改過的痕跡,有一處甚至還留下了一行可愛的字:“千萬別再粗心啦!千萬!”旁邊畫了一個皺著眉的表情。他笑了。
張弛抬起頭,發現窗外下起了漫天大雪,雪花上下飛舞,不一會兒,就把世界染成了雪白一片。真美?。∷鋈缓芟虢o楚然打個電話,但他想起來,自己的手機已經被教練收走了,說是要讓他們專心訓練。
張弛從宿舍跑出來,翻墻去校外打電話。那雙腳在雪地里奔跑著,踩出吱呀吱呀的聲響,但他一點都不冷。
體校周邊的小店都沒有開門,于是他沿著雪路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看到有一家的燈亮著。
他哆哆嗦嗦地撥通電話?!班?,嘟,嘟……”許久都沒有人接。電話那頭和這個雪白世界一樣,一片寂靜。要不算了?可他不死心,又撥了一遍。
“喂?”電話那頭終于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張弛的心跳像是忽然漏了一拍。
“喂,是我?!?/p>
電話那邊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繼而說道:“張弛?”
張弛笑了起來,電話那頭也笑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想起一句要緊的話:“你想好報哪個學校了嗎?”
楚然輕柔地說道:“想好啦,省城第一美術學院。你呢?”
“我應該會報體育學院吧?!睆埑诨卮鸬?,“也在省城?!?/p>
“你肯定沒問題的,”楚然像往常一樣雀躍地說道,“也不看看是誰的徒弟。”
張弛能想象到楚然在電話那頭臭美的表情,可奇怪的是,聽著這些話,他心里暖洋洋的,這種感覺將他和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徹底隔離開來。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張弛盯著眼前的網頁,那上面顯示出一個分數。
他第一時間打給楚然,問她:“考得怎么樣?”
她的聲音依然雀躍:“還可以,跟預想中差不多。你呢?過線了嗎?能不能上體院?”她接連問出好幾個問題。
“我……”張弛半天沒有說話,隨之嘆了一口氣。
“???”楚然有些驚慌,“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辦……”張弛猶豫著。
“什么怎么辦?考得不好嗎?”楚然揪心地追問道。
張弛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是說,我不知道到時候擺謝師宴是不是得給你單獨安排一桌。”
“啊?謝師宴?”楚然疑惑著,過了許久,她才想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張弛害她著實擔心了一把。
“張弛!你這個笨蛋!”
楚然在電話那頭看不到張弛的表情,但她知道,此刻張弛的眉眼已笑到了一處,他的樣子活像一頭溫馴的、沒有任何攻擊力的獅子。
心香一瓣//摘自《少男少女·校園》2024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