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樣子

我挺怕我爸的。

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脾氣急，性子烈，他站在原地一聲吼，我就條件反射地打哆嗦。在我的認知里，我爸就是滅霸，是威震天，是伏地魔，是尾巴兩米長的霸王龍，是打個噴嚏就能引發我脆弱心靈海嘯的深海巨妖。

大多數時刻，我們更像同處一室的陌生人。除了必要的交流，我們會默契地劃分各自的活動區域，避免相對無言的尷尬。我一點也不清楚，我爸到底喜不喜歡我。上大學之后，我們交流更少，我爸的身影只會在我和我媽視頻時潦草略過。我媽偶爾讓他跟我說兩句，他總會擺擺手：“有什么好說的，不說不說?！?/p>

我就松一口氣。挺好的。說實在的，我也不清楚喜不喜歡我爸。

后來的一節表演課上，和老師聊天，聊到我爸，老師說她最近想寫一個劇本，主角的工作剛好就是我爸從事的職業，所以希望可以和我爸交流一下。

我為難地說“好”，有種莫名的抗拒。我寧愿委屈自己，也不想麻煩我爸。躊躇了整整兩天，我終于編輯好措辭，兩眼一閉按了發送。末尾加了句，這是老師給的任務，希望爸爸配合完成。半晌，我爸回了句，好。當天下午，我坐在教室上課，手機嘟嘟響，拿起一看，是我爸。

他不會打字，就手寫了密密麻麻8頁草稿紙，照相發過來讓我發給老師。他從NMAzfRb6kIOzlc8ZZY5urKKbX01ThLiWhAgJBXG5iXs=工作講到家庭，從苦講到樂。用詞直白，錯字連篇，小學生作文似的流水賬寫法，中年男人的認真勁兒滿當當往外溢。

他寫到有一回他下鄉辦公，拆除土地違規建筑，被一群村民拿著鋤頭追打。他長得胖，跑不脫，在太陽底下跑了兩公里，躲到玉米地委屈地抹眼淚。他寫到有一回被領導批評，沒人能傾訴，一個人在樓下坐到半夜才回家。

他寫到我媽，他說對不起我媽，沒能給她更好的生活。他寫到我，他說他有一個乖巧的女兒。女兒不愛說話，但他知道她早戀，逃學，上網吧，他說女兒表面溫和，其實骨子里都是叛逆，隨他。

他說，我的女兒是一個很棒的孩子，她又聰明，又伶俐。她比我強，她是我的驕傲。他在末尾認真地寫著：“不夠的話我繼續寫，愿老師給××（我本名）一個好成績?！?/p>

火爐般的六月天里，我坐在教室翻看我爸的消息，從鼻腔酸到眼眶，眼淚開始往外冒。

我想象他端著大肚子，艱難地坐在我家矮小的書桌前寫字，一下午馬不停蹄寫了八頁草稿紙，只因為我的一個要求；我想象他的樣子——白發叢生，膚色斑駁，手掌厚重堅硬，眼角微微下垂，和每一個老去的父親沒有什么兩樣；我想象他約莫是剛下班，坐在小板凳上想著要完成閨女的作業，于是認真地寫道：“這就是我的故事，我很愛我的一家?！?/p>

張秋偉//摘自知乎，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