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羅佩結(jié)識狄仁杰,源自一場倉皇的撤離。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荷蘭駐日公使館二等秘書高羅佩,經(jīng)歷了8個月的軟禁生活后,于1942年7月乘坐“龍?zhí)锿琛碧栺傠x橫濱。日方規(guī)定,每人只能攜帶一只皮箱。有限的行李中,他塞進了幾本中文書,其中便有清末公案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即《狄公案》。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高羅佩再赴日本工作。他發(fā)現(xiàn)圖書市場上充斥著西方三流驚悚小說的拙劣譯本,于是動筆譯出《狄公案》英文版,希望年輕作家恢復(fù)古典小說寫作傳統(tǒng)。書很暢銷,寫作的號召卻無人響應(yīng),高羅佩決定親自動手。1950年,他完成了“大唐狄公案”系列的第一本《迷宮案》,此后一發(fā)不可收,先后寫成14個中長篇、2個中篇和8個短篇。
高羅佩為這位大唐賢相虛構(gòu)了一段輝煌的歷史:他有文人的風雅,也有武力傍身;他為政廉明、體恤蒼生,也會因混沌黑暗的陰謀暴行而心灰意冷,徘徊在入世與出世的矛盾中。他會被假象蒙蔽而犯錯,會因偏見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無案可查時煩躁得一腳踢在石頭上傷了腳,案子來了又興奮得喝下熱茶燙了舌頭;辦案中邂逅美麗女子,他會心猿意馬,怎料對方是殺人兇手,佳人跳崖自盡后,他悵然若失……高羅佩筆下的狄公,不是公案小說里高高在上、刻板寡欲的青天大老爺,而更像一個血肉豐滿、迷人討喜的凡人。這位“東方的福爾摩斯”,由此風靡海外。
在《大唐狄公案》里,高羅佩抖摟出作為一個“雜學家”的十八般武藝。他從中國歷代的公案小說、法醫(yī)著作、文人筆記中遴選素材,取其精華;又剝離出其中“糟粕” —— 比如, 開場就“劇透”兇手的套路、光怪陸離的刑罰、鬼神托夢顯形的靈異因素等,用現(xiàn)代偵探小說的手法結(jié)撰故事。他將關(guān)于中國刑罰制度、文物典章、世情風俗、器物服飾、宗教信仰的各種知識,穿插在小說的字里行間,就連書中插圖也是親手繪制。他希望西方讀者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人雖然衣著樸素,卻魅力不凡:“他們不但忠于職守、擅長推理,而且目光敏銳、洞見人心。”
高羅佩的東方之緣,從小就已結(jié)下。
1910年,他出生在荷蘭小鎮(zhèn)扎特芬,父親是一位軍醫(yī)。5歲時,高羅佩隨父母來到印度尼西亞爪哇島,在那里度過了快樂的小學時光。那是一段浸泡于多元文化與異國情調(diào)中的日子。踢足球,用氣槍打鳥……他投身男孩子們的冒險游戲,向往著凡爾納小說《一個中國人的奇遇》里所描繪的中國生活。
在荷蘭萊頓大學,高羅佩學習政治與法律,此后去烏得勒支大學深造,學習中文、日文、藏文、梵文,于1935年獲得博士學位。這一年,他25歲,無意在學院流連,入荷蘭外交界供職,任駐日公使館二等秘書,帶著那個伴隨一生的中文名字——“高”代表姓氏“古里克”,“羅佩”是名字“羅伯特”的音譯,重返東方。
與大部分外交官不同,下班后,高羅佩會把與工作相關(guān)的一切事務(wù)放下。對他來說,公使館很重要,但并不是自己的世界,他的理想,是中國古代士大夫詩酒風流、琴棋書畫的生活。為此,他開啟了全方位的文化改造,努力研習一切文人的必備技能,從書法到繪畫,從弈棋到鼓琴。1936年秋天,高羅佩第一次來到北京。他逛了琉璃廠淘舊書古董,吃了北京烤鴨,去了前門的茶館,拜師于著名琴家葉詩夢門下。1940年,他完成《琴道》一書,將這門古老的東方藝術(shù),帶入了現(xiàn)代歐美世界。
《琴道》出版這一年,納粹德國占領(lǐng)荷蘭。一年后,太平洋戰(zhàn)起,高羅佩離開日本。1943年,他被派任荷蘭駐華大使館一等秘書,前往陪都重慶,在心向往之的中國住了下來。
大戰(zhàn)方酣,來自各地的文化精英云集西南山城。在這里,高羅佩結(jié)交各界名流,其中既有戲劇家田漢、詩人郭沫若、畫家徐悲鴻,也有國民黨元老于右任、“布衣將軍”馮玉祥。每天的茶話會中,他與各式各樣的“中國通”們,就中國文化中任何想象得到的話題進行“沒完沒了的交談”;空襲警報響起,就帶著宣紙和絲綢躲進防空洞。他加入了“天風琴社”,與舊遇新知鼓琴不輟。
在重慶,高羅佩邁出了融入中國的關(guān)鍵一步——結(jié)束33年的單身生活,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女婿”。妻子水世芳是江蘇阜寧人,父親水鈞韶為清朝大臣、民國高官。80多年前,對出身傳統(tǒng)家庭的名門閨秀來說,跨國婚姻是不尋常的大事。多年后,水世芳在采訪中回應(yīng):“從我們認識直到他臨終,他沒有一天斷過練字;他最愛吃元盅臘腸、喜歡四川菜。他實在是個中國人。”
1946年,高羅佩奉調(diào)回國。他用最“中國”的儀式完成了對這段歲月的告別——請來送別的朋友在紀念冊上題詩作畫。
此后的十幾年,高羅佩過著漂泊無定的生活,忽而東京,忽而新德里,忽而貝魯特。客觀而言,他是一個古怪而不正統(tǒng)的外交官,被多位上司吐槽“不務(wù)正業(yè)”,常常曠工去打臺球,或坐在辦公室地板上寫書法。但一旦有要事,又總能提供正確、深刻的建議。他的朋友中,既有政界精英、文化領(lǐng)袖,也有古董店、小餐廳的老板,大使館的司機,他生活在各種不同的圈子里。
這也是高羅佩做學問的態(tài)度,不是以“他者”的視角旁觀窺探所謂“東方異域”,而是沉浸式地深入中國人的生活世界。高羅佩由此成為漢學家中的“異類”,不像學院派熱衷于所謂“重大問題”,也不搞配合地緣政治的所謂“中國學”,他以一種“業(yè)余學者”的姿態(tài),寓學于樂,寓樂于學。他在自家養(yǎng)猿,詳作生態(tài)記錄,寫成《長臂猿考》,書后附有猿啼的唱片。這些研究成果,或多或少都呈現(xiàn)在了《大唐狄公案》里。
1967年,高羅佩被診斷為肺癌。他問醫(yī)生還能活多久,得到“最多半年”的回復(fù)后,第一反應(yīng)是:“那我還得拼命工作呀!”在病情惡化的前夜,他完成了最后的狄公故事《黑狐貍》,3天后與世長辭。
在人生的最后時刻,高羅佩反復(fù)聽著一首法國歌曲《詩人之愛》,歌詞這樣寫道:“詩人消逝已久/他們的歌曲卻仍在街中傳唱……”
劉河豚//摘自人民文娛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