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每次去小鎮東面的印刷廠,總要穿過這條熱鬧小街。我總是行色匆匆,像一陣對周遭漠不關心的疾風。我記不起小街路牌上的名字,記不起沿街商鋪的招牌,記不起馬路邊上種的是香樟還是梧桐。
直到有一天,當我走出印刷廠時日頭偏西,距離與老同學約在小鎮的聚餐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時間尚早,于是我選擇了散步模式。當一切慢下來時,我復讀了那條曾無數次匆匆而過的小街:馬路上的車流似乎降低了昔日的“播放倍速”,車流兩岸比肩閑坐的店鋪,如攀談閑聊的街坊恢復了彼此之間的謙和與友善……散步的感覺如同品讀一篇散文。
冷不丁地,感覺腳后跟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回頭,朝我微微點頭的是一些盆栽,它們三三兩兩地被隨意擺放在店門邊,像依門閑談的伙計。幾乎每家商鋪的門前都放置著幾盆算不上名貴的植物。就像這條小街一樣,看似普通,卻潛藏靈氣。
一陣似曾相識的食物香味吸引了我。循著香味,我來到一家店門前。這家店沒有招牌,沒有店名,店門外卻停著一把輪椅。店主是個微微發福的中年漢子,笑著和我打招呼。他說話時舌頭有點發硬,這馬上讓我聯想到了中風后遺癥。香味是從柜臺后傳出的,那里整齊擺放的海棠糕,瞬間勾起了我的食欲。店主說:“想吃自己拿,三塊錢一塊?!蔽夷闷鹨粔K海棠糕,他請我坐下慢慢吃,我們便閑聊了起來?!暗昀锞湍阋粋€人嗎?”他說:“半個,像我這樣的,只能算半個人?!闭f完,爽朗地笑起來。我夸這海棠糕真好吃,還熱著呢。他自嘲道:“我店里賣的商品和我一樣,一半是熱的,一半是涼的。”說完又爽朗大笑。我看了看時間,問他是否介意我再坐一會兒,他說:“你別這樣說,只要你愿意,可以坐到世界末日,哈哈哈……”我納悶,他都這樣了,怎么還能笑得如此開懷?
透過玻璃門,我對著停在門外的輪椅看了一會兒,建議說現在市面上有單手操控的電動輪椅,走得快,省力又省時,何不買一輛呢?他反問道:“慢怎么了?你看街上那么多急匆匆的腳步,有的人還慢不下來呢。走路就像吃東西,只有慢,才能品出滋味?!?/p>
我怎么覺得他是在說我?恍惚中,我不知他何時站起來走到我的身旁,撫著我的肩膀說:“能不能幫我看一會兒店,最多20分鐘,我要去給一個客戶送袋米?!蔽尹c了點頭,還叮囑他慢點走。他竟猛拍了我一下:“你別這樣說,像我這樣的,還快得了嗎?”
看他拎著米袋緩步前行的樣子,我也站起來,想幫他一把。他卻搖搖頭說:“我行的。只要沒有樓梯的地方,我都送?!彼叱鲩T口,又回頭看看我,投來感激的目光?!澳悴慌挛彝盗说昀锏臇|西立即走人?”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說:“天底下哪來那么多壞蛋。”又一陣笑。
透過門玻璃,我見他單手把那袋10公斤重的米高高抓起,穩穩地放在輪椅的座位上,隨后,推著輪椅半步半步地慢慢前行。
我代他當了20分鐘掌柜,做成7筆生意。告別時天色已晚,我在街上慢慢地行走,我知道,照這種走法,聚餐肯定要遲到了,但我依然慢慢行走。走著走著,小鎮的街燈陸續亮起,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像開花的樣子,緩緩地,暖暖地。
(彭慧慧摘自《解放日報》,Shand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