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大雪紛飛

一

今年的北京，似乎一直在下雪。

大年二十八，邱樹開車帶我去商場采購。等我們買完出來時，門口擠成了一鍋粥。我們的車徹底走不動了。

邱樹在車上興致勃勃講著過年做什么菜，我卻心不在焉。今天是陳加揚回國的日子。我在等待一通來自南半球的電話，不知道什么時候打來，不知道會不會打來。

邱樹終于看出我的反常，握住我的手問我還好嗎。我轉過頭。眼前是昂貴的車，昂貴的表，還有優秀得挑不出毛病的男朋友。

我從他的手里輕輕抽出自己的手。

“邱樹，你還記得你追我的時候，我說過的那個朋友嗎？”

二

每個認識我和陳加揚的人都說我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一直是最聽話的小孩，好好讀書，學鋼琴和繪畫，讀最好的中學和大學。他一直在盡興地生活，抽煙喝酒打架，到處玩樂，談漂亮的女朋友，被送去澳大利亞讀書，目標只是混個文憑。

小學時他和最不愛學習的男生們混在一起，而我是班長。我們誰都不愿意承認與對方是發小，哪怕每天不得不坐一輛車上學放學。我競選班長時只有他投了反對票，他不守紀律我一定會添油加醋告老師。他在班上從不跟我說話，我則叫他“喂”，在不得不傳達老師命令的時候。

我們的小學是一所收費高昂的私立小學，里面不乏和他一樣的紈绔小孩們，然而我當班長的幾年卻一直很順利。直到很久后我才知道緣故，是陳加揚在替我教訓那些搗亂的男生。

得知此事時我們已經上高中了，16歲的他已經超過一米八，高高瘦瘦，讀國際高中，還和小時候一樣受女生歡迎。我則戴上厚厚的眼鏡，考很高的分數，大腿因為久坐而堆積脂肪，在寄宿學校日復一日的上課考試里安靜地度過寡淡的青春期。

再見面時我們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吵鬧，好像忽然成了可以聊天的朋友。

有次我隨口說調進重點班后和好朋友們都分開了，沒有人說話。他忽然問我：“你在學校能打電話嗎？”我說能，宿舍門口有公用電話亭。他馬上拉開我裝滿卷子和練習冊的書包，翻出一支筆在紙上寫了一串數字。

“這是我的電話，無聊的時候可以打給我。”

我還在愣神，他就走了，頭也不回地向我招了招手：“拜拜學霸?！?/p>

我站著沒動，只是盯著他走遠的背影。他穿著掛著鏈條的牛仔外套，頭發打理過：很好看。正是春夜，和煦的風涌來，路邊一樹夜櫻美麗得如同幻覺。

那張寫了電話的紙常被我拿出來看，我只覺得好笑：“怎么數字也能寫這么丑，到底誰說的字如其人?！?/p>

晚自習下課鈴響，我沖出教室。“你也是給男朋友打電話吧。”等我和鄰班女生成功搶到電話并排開始撥號時，她帶著一臉“我都懂”的表情問我。我連忙搖頭，心跳得很快。

后來，那張紙條還是被媽媽發現了。她如臨大敵般質問我是不是早戀了。得知這是陳加揚也沒能讓她放松下來，“我一直不贊同他家的教育方式，你看加揚哪有一點學生樣子！”

“想多了媽，就偶爾聊聊天……再說了，你也見過他前女友，你不覺得我倆所在的環境里，我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我嗎？”

這句話把我媽逗笑了。她和爸爸過來抱住坐在書桌前的我?！拔覀兣畠哼@么優秀，誰會看不上呢?！蔽抑牢C大概是解除了，可我沒有笑。我忽然想起有次他評價另一個成績很好的男生時隨口說的那句“學霸都很無聊”；想起每周末才能用平板補看一周里他發的動態，精彩的，輕松的，和漂亮的女朋友的；想起我在學校每天頂著黑眼圈做著枯燥的練習題時，他在過的那種我永遠缺席的生活，那種讓人神往的青春爛漫的16歲。

后來那張紙條還是消失了。可我發現我早已背下那串數字，甚至能記清手指在撥號鍵盤上移動的軌跡。那一刻我終于不得不直面我喜歡他這件事。

熟悉又陌生的他，媽媽眼里配不上我，在我心里是自己配不上的他。

三

在各自的生命軌道上，我們如流水般平靜地、沒有阻滯地向前，然后離得越來越遠。

我考上心儀的大學，繼續過辛苦而又中規中矩的生活。不敢逃課，認真做作業，換好一點的分數和獎學金。他去了澳大利亞，南半球陽光燦爛，學校有大片郁金香，和不同膚色的新朋友一起開車沿南太平洋疾馳。我們的關系如舊，他和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女生約會，我也答應過別人的追求，有過一些全心投入地、似乎忘記加揚的時候，但很快又興趣索然。

偶爾我會接到他的電話，喝多的他說著諸如“安怡，你對我很重要”這樣的話。一年里有幾次會收到匿名的花束，玫紅色的、黃色的郁金香，我頂著蕭索的寒風去宿舍樓下取回，再小心地插進玻璃花瓶。我不敢給這些事賦予太多意義，我害怕期望之后的失望。

冬天，他帶女朋友回國找我。北京下了大雪，天寒地凍，我們去了他朋友開的一家茶餐廳，店里非常安靜，只有我們一桌?？耧L把窗框撞得直響。室內太溫暖了，我的臉熱得通紅。我有點不敢看他的女朋友，怎么會有人長得那么精致漂亮呢，她和加揚并排坐下后，簡直像從畫報上剪下來的一樣。

加揚一直在問我各種問題，在學校還好嗎，在北京習慣嗎，什么時候回家過年。他女朋友點了一扎西瓜汁，他又加了一杯蘋果汁，加完笑著看我，“安怡，你真是我身邊唯一一個愛喝蘋果汁的人。小時候一起吃飯……”我胡亂地應著，不知該做出什么表情。也許是因為加揚像小時候一樣先給我夾了菜，也許是因為他對我的生活表現出太明顯的關心，他的女朋友突然不輕不重地摔了筷子，起身去了洗手間。

我連忙推加揚，讓他快去看一下?！皠e管她，一會就好了。”他坐著沒動。

“我早跟她說清楚了，她吃別的女孩的醋可以，但是不能吃你的醋。她現在鬧什么脾氣?！?/p>

我愣住了。面前的爐火越燒越熱，我的心事無處遁形。我拿起羽絨服決定離開。加揚嚇了一跳，馬上跟著跑出包間，在我要出飯店門時急切地拉住我。

就那么一瞬間，他的情侶戒指還是輕輕劃了一下我的手腕。

“你別誤會……我是想說你不用擔心我有沒有女朋友什么的，在我心里你比她們都重要……”

我仰頭看著他。電視劇里的浪子、花花公子、壞男孩、萬人迷的形象在我眼前交錯出現著。我忽然就流淚了。不是為此刻的自己，而是為中學時像小小囚徒一樣抱著公用電話聽筒等待接通的我。我灰暗而沒有盡頭的生活里唯一一點有關幸福的幻想，這么多年了，帶給我的好像還是痛苦。

他女朋友從衛生間出來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們。我推開他的手跑了出去。

積雪很深，天地一片白色。這一次他沒有再追出來。

四

認識邱樹是在一節公選課上，他大我四屆，是我的助教。

那時我已很久不跟加揚聯系了，聽說他父母離婚了，他父親在新加坡還有一個兒子。爸媽在電話那邊唏噓感嘆時我假裝漠不關心，然而聽說他父母已激烈爭吵十幾年，還曾當著加揚的面大打出手時，我懷里的書一抖差點撞翻剛買的拿鐵。那天我在咖啡館里措辭良久，直到快打烊才編輯出一條還算滿意的消息，發送后卻發現加揚把我刪了。

我盯著紅色感嘆號出神，忽然有人敲了敲我面前的玻璃。外面起風了，秋葉簌簌落下，邱樹提著熱牛奶站在外面。

邱樹是北京人，博士剛畢業，要入職的外資企業開出天文數字，有房有車，實在是沒有人會拒絕的條件，周圍人都勸我答應他，但是我猶豫了。我告訴他我要先找工作。他說如果我們在一起他可以幫我。我說，謝謝，但不用了。

一整個冬天我都留在學校復習。偶爾我會去加揚朋友的茶餐廳吃飯，坐在角落，點同樣的套餐和蘋果汁。除夕夜下著大雪，那是附近唯一開門的餐廳，我一進去就碰上那個朋友在店里聚餐。他一眼就認出了我，他說那天我走了之后加揚就和女朋友說了分手。他勸加揚快點去找我，加揚卻忽然哭了，他說，你不明白，我追不上她的。那是他第一次見游戲人間的加揚流淚。他還說加揚的媽媽早就勸他移民，但加揚一直不肯。

我喝著蘋果汁靜靜地聽著這個故事。前塵隔海，仿佛發生在別人身上。然而那晚一走出餐廳我就陡然崩潰，大雪紛紛揚揚，我流著淚走回了寢室。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碎。靠近他就是靠近痛苦，可是遠離他又好像是遠離幸福。

春天時我找到了滿意的工作，獲得了體面留在北京的資格，也保住了從小到大帶給父母親人的那份驕傲。在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答應了邱樹。我并非如他所想的被他鍥而不舍的真誠打動，我對他的感情從開始到最后并沒有什么變化，我只是在慢慢告別學生時代、走向真實成人世界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意識到，我終究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像加揚一樣的人了。

五

我坐在車里給邱樹講完了這個漫長的故事。

天色將晚，窗外大雪紛飛。我們的車依然堵在出口處一動不動。

邱樹忽然點了一支煙，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抽煙，他一直是煙酒不沾的模范。我甚至不知道這支煙是從哪里來的。當然，這可能只是我不了解他的事情里最小的一件。

我的手機終于響了，我按下了接聽鍵。五分鐘之后，我打開車門下了車。

漫天風雪里，我提著包走回自己的公寓。路程很遠，又好像很近。門口的信箱里插著一張明信片，已經快被大雪蓋住，好在字還清晰。最后一句寫著：“從小到大別人對你期望很高，而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安怡，無論什么時候，不要再哭了。”

背面是堪培拉漂亮的風景，初夏玫紅色的郁金香大片盛開。

（本刊原創稿，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