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下的流浪漢

某地舉辦墻繪創意大賽，頭獎獎金不菲。

很快，各地墻繪高手都聚集到了這座城市，在接下來的兩周時間里，他們將使出渾身解數，為爭奪頭獎獎金而努力刷墻。

為了增加比賽的趣味性和實用性，主辦方特意將比賽場地選在一條城市主干道旁，在人行道內側砌起了一堵長長的白墻，一來可以讓過往市民近距離見證墻繪藝術的誕生過程，培養大家對墻繪的興趣；二來比賽結束后這些作品可以直接作為藝術品美化城市，為城市留下一道美麗的風景。

比賽開始了，選手們各自在自己的墻面前忙碌著，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構思，畫出最有創意的作品。有的團隊更是有備而來，他們搭起專業的可移動腳手架，拿著設計圖開始在墻面上打底稿，有的負責天空，有的負責地面，他們分工協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只有一堵墻面例外，那是82號選手的墻面。他單獨一個人，站在墻面前，他正在構思，在所有選手都開始動手的時候，他竟然還在構思，他似乎一點都不著急。不過，藝術創作這件事還真是急不得。卡爾維諾就很激賞莊子的畫藝，曾在講座中以此為例。卡爾維諾說，國王請莊子畫一只螃蟹，莊子耗費十年用于構思和醞釀，在第十年的年底，莊子才開始動筆，他一揮而就，僅用一筆，頃刻間就畫出了國王心目中的那只螃蟹。“完美至極，前無古人?！比藗冑潎@道。從落筆時間來看，莊子的作畫速度無疑是迅速的。但如果從構思和醞釀的過程來看，十年又太過于漫長。不知道這82號選手打算構思多久？人們拭目以待。

在其他選手大部分已經完成打底稿這道工序時，82號選手似乎終于做出決定，他打開顏料桶開始刷墻，從他的架勢來看，他正準備把主辦方準備好的白墻全部刷成灰色。第一天很快過去了，大部分墻面已經開始呈現出花花綠綠的圖案，只有82號選手的墻面僅僅由白色墻面變成了灰色墻面，人們走過這里，紛紛搖頭嘲笑這位選手，并開始認為此次比賽門檻過低，還不如直接開放墻面讓大眾來涂鴉呢，有的人甚至認為他在景區所涂鴉的“到此一游”都比82號強。

第二天，選手們繼續忙碌著。奇怪的是，人們似乎都把焦點聚集在82號墻面上，他們都等著看一個巨大的灰色笑話。82號選手也沒有讓觀眾們失望，這一天，他終于在灰色墻面上畫了一根黑色路燈桿，是的，就一根光禿禿的路燈桿，底部略寬以便站穩腳跟，而且，這根路燈桿也不符合這座城市的審美，這里沒有這樣的路燈桿。“還不如畫棵樹，如果不會畫，就照著行道樹畫就好了嘛。”人們都替82號選手著急?？墒?2號選手一點都不急，他慢慢地給他的路燈桿上色，勾勒出一根真實的燈桿應有的輪廓和細節。

第三天，82號選手畫了一段彎桿，觀眾們一致認為，這段彎桿其實昨天就可以一起畫出來，何必等到今天，難道還需要臨時去進貨嗎？這分明是在磨洋工啊。82號選手依舊慢騰騰地將這段彎桿與主體燈桿對接，將連接處鎖緊，以免將來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第四天，觀眾們已隱隱預料到當天將會發生什么?？?，82號選手來了，他終于在彎桿處裝上了一個燈罩?！霸偌觽€底座可不就是一個倒扣的痰盂嘛！”觀眾們沸騰了，他們大部分都猜對了。不過，在墻繪比賽里畫一盞路燈做什么，太沒勁，太沒創意了，誰沒見過路燈啊。

第五天，82號選手終于讓這盞路燈亮了起來，他將燈桿底座的線路與人行道的電路連接好，打開開關，一束光從燈罩下方直射地面，形成一個狹長的等腰梯形，燈光昏黃而溫暖。夜晚，人們路過這里，心里都感到特別暖和。所有墻面都畫滿了東西，只有這堵墻是透亮的。

第六天，天一亮，82號墻面在相鄰墻面的鮮明對比下又淪為一個灰色笑話，據說有個別觀眾因為笑得太厲害被救護車接走了。這一天，82號選手來得特別晚，他似乎沒有什么要補充的了，只是隨手在燈罩下方畫了一個小小的黑色梯形，看上去就像一只鼴鼠留下的小土堆。夜晚，人們路過這里，心里總感覺怪怪的，似乎有人正盯著他們看，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第七天，82號選手似乎已經完成了他的參賽作品，他沒有什么可做，只在墻面左側空白處寫下作品名稱——《卓別林：城市之光》。

就在他寫完那幾個字之后，觀眾中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而持久的掌聲，人們驚訝地發現，在這幅作品中，在被灰色籠罩的昏黃中，在燈罩下方，就在那塊小小的黑色梯形物的帶動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動了起來，那是一個路燈下的流浪漢，他戴著一頂圓頂硬禮帽，蓄著具有標志性的一撇小胡子，揮舞著手杖，邁著夸張的八字步，準備為觀眾們獻上他的最后一支舞……

現在，觀眾們一致認為，這幅作品真是太有創意了，82號選手竟然只用寥寥幾種元素組合，便將卓別林的經典形象如此生動地勾勒出來，而且作品充滿了寓意，象征著夜幕下一座城市的光芒。如果讓他們來評選，這幅作品毫無懸念要拿頭獎。那些當初嘲笑82號選手的人，現在只能在心里暗暗譏笑自己的有眼無珠，并發誓以后再也不能過早妄下結論，太丟人了。

然而，這幅作品并沒有獲獎，甚至沒能入圍，顯然，主辦方無法容忍一堵墻面空白處多于涂鴉。主辦方感到非常慶幸，好在82號選手的洋工沒有磨太久，他們還來得及為這堵墻做出一點補救。很快，82號墻面被重新刷白，并被另外一幅枝繁葉茂、綠意盎然的墻繪作品取代。主辦方對此非常滿意，之前那個“路燈下的流浪漢”的畫風簡直和這場比賽格格不入，現在，這堵墻終于與相鄰的作品形成了協調統一的風格。

（摘自《書籍的隱喻》，浙江大學出版社，八方留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