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漢卿的“感天動地竇娥冤”是一等一的好戲,可是,這里面有一個問題。竇娥遭人陷害,罪名是殺人,太守糊涂,判她死刑,這是天大的冤枉,沒有問題。冤獄應該昭雪,庸吏酷吏應受處罰,沒有問題,可是,竇娥在臨刑之時竟然說,為了證明我含冤負屈,此地要在夏季降一場大雪,還要大旱三年。我的天,六月飛雪,農作物都要凍死,下半年的收成幻滅,千萬農夫的“汗滴禾下土”徒勞無功,只因為自己這一口冤氣哽在胸中,就要這一方百姓挨餓受凍。大旱三年,沒有收成,餓死多少人?瘟疫流行,病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其中有的是善良百姓、忠厚人家,他們又朝哪里去喊冤?
我由竇娥想到張獻忠。張獻忠,跟著他父親“趕驢”為業,“趕驢”是出租驢子的腳力運貨或者馱人。他們走到內江停下來休息,把驢子拴在張家祠堂大門外的旗桿上,依當時的習俗,這是對張家的冒犯,何況驢子還在旗桿旁邊拉了屎。張家管理祠堂的人把張獻忠的父親抓起來抽了一頓鞭子,并且命令張父跪在地上用嘴把驢屎一顆一顆銜起來“打掃”干凈。那時張獻忠年紀雖小,卻有大志,他發誓有一天要殺盡內江人。
過了幾個月,張獻忠和他父親趕驢又到四川,獻忠在野外出恭,順手摘了一片葉子當作草紙,他不知道這種“蛤蟆葉”上長滿了茸茸的細針,這些軟毛黏在屁股上先是奇癢無比,繼之腫痛難忍。于是獻忠咬牙切齒:四川的野草也欺負人,有一天,我要殺個寸草不留!
毫無問題,張獻忠父子受此對待令人礙難坐視。毫無問題,內江的豪主惡奴必須受到制裁。但何至于要把內江人殺完,何至于要四川“寸草不留”?張獻忠可曾想到,當他宣示“殺殺殺殺殺殺殺”的時候,他已集殘忍兇悍之大成,內江的土豪早已不值一提。要除小暴君,自己必須做大暴君;只因這世上有一人冤死,我必使之冤死千萬人。這如何得了?
這類故事,內在邏輯大致一貫,那就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有天降神授的某種特權,包括荼毒生靈的權力。“特權”的預言大快人心,到頭來卻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并餓死或被殺死。時間如此之久,歷史教訓如此之多,偉大如關漢卿也不能另起爐灶、改烹新味,這就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