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第三章 愛與恨
一
時間是一個輪子,日子就這樣循環往復。
時間能改變一切。它是一個魔術老人,可以讓石頭變成粉末,讓種子變成大樹,讓偉大變成渺小,讓快樂變成憂傷。但時間不會寬容一切,不是什么樣的人生創痛都像河流寬容沙石、泥、草一樣,反而它會讓這種苦痛沉積,越埋越深。
一晃,一九〇三年到了。這年,水魚兒十五歲了。十五歲的水魚兒已經由一棵“高粱苗”長成一棵“小高粱”了,她像見風就長似的,蔥蘢地往上拔節,拔得頎長而婀娜。在班主馮漢山和師傅七彩云的精心雕琢下,水魚兒已小荷初露,在馮家班小有名氣了。
夏天這種季節像是一個撒嬌任性、性格多變的女人,心情好一陣壞一陣的。現在正是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因此天空陰沉沉的。
中午,水魚兒閑著沒事,她聽說蕓仙茶園從北京新請了一個戲班子,她想去一飽眼福。
水魚兒腳下生風。沒走出多遠,就發現前面福豐成門前搭了臺子正在唱戲。戲臺前圍了一道人墻,和著二胡、板胡的伴奏聲,一個婉轉舒緩的男聲傳出來,像冬天遼河的風聲一樣,緊一陣松一陣的。這時候的西大街,在商貿發展過程中漸漸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商業體:大屋子。今天恰逢大屋子福豐成開業,為營造聲勢,掌柜特意請了戲班子來此演出集聚人氣。
大屋子,是營口港口經濟發展繁榮的注腳,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經濟發展的產物。從字面上理解大屋子,你馬上就會想到很大的房子。說是房子還不確切,它不僅是一個存放貨物的倉庫和堆放場所,還是客商的住處,類似今天的倉儲運輸公司,兼有租車租船、貨物發送及交易中介、代管來往客商食宿等。西大街兩側,東永茂、興記棧、福有長、魁昌涌、和順氣、益盛泰、協盛和、天盛增、信昭永、南元順、萬興利、永青恒、盛興魁……大屋子一家挨著一家,像接受檢閱似的。
水魚兒只在福豐成門前聽了一小會兒戲,她就在心里拿他們跟師傅七彩云比,既然沒師傅唱得好,她再聽下去也索然無味。水魚兒轉回身剛要走,一抬頭正看見高達一步三晃從對面走過來。
高達最近跟在咸春堂藥鋪做飯的一個叫柳紅的女人打得火熱。有一次,高達到咸春堂抓藥認識了柳紅,兩人一來二去就混到了一起。
說到咸春堂藥鋪,它在營口的名氣可大著哩。它是西大街成立的第一家藥鋪。之所以叫咸春堂,一是它于咸豐元年春季開業,二是當時藥鋪都用人們熟知的“堂”字作后綴。兩者疊加,咸春堂這個赫亮的名號就產生了。
高達偶爾還會找張素娥。張素娥早想跟他一刀兩斷,只要自己稍不愿意,高達張口就罵抬手就打,還拿水魚兒的人身安全相威脅。
為了孩子,張素娥也只好把苦咽進肚子里。水魚兒在張素娥面前曾流露出要和高達拼命的想法,可一個母親怎么會讓自己的孩子冒這么大的風險呢?張素娥流著淚勸女兒忍。
今天看見高達,水魚兒的胸腔里立刻就聚攏了一團氣,她去蕓仙茶園聽戲的心思也瞬間沒了蹤影。水魚兒胸腔內聚集的這團氣打著滾兒往她頭上涌,往她胳膊上涌,她的兩個拳頭緊緊地攥著。
高達正要去找張素娥。水魚兒并不知道高達要去找她母親,但她想知道高達要去干什么,于是就暗中跟蹤高達。拐了幾個路口,水魚兒的心就提了起來,這條路正是她回家的路。高達并不知道后面跟了個尾巴,此時,他很高興,嘴里哼起了小曲。
相反的是,水魚兒緊張地快要窒息了,她不知道高達要去她家干什么。一般情況下,母親白天都在茶園上工,可今天情況不一樣,母親到茶園只干了一會兒活兒,突然又頭痛又惡心,就請假回家休息了。水魚兒不明白的是,高達怎么會知道母親今天白天在家呢?
其實高達也不曉得張素娥今天在家。他剛出了一趟鏢回來,就突發奇想要到張素娥家看看。水魚兒決定想個法子對付高達。她感覺像要出征上戰場似的,每一根毛發都好像在發力。邊走邊想辦法,水魚兒突然發現旁邊的溝坎上長著的蒺藜,她的眼睛就亮了。
對蒺藜這個渾身長滿了刺的暗器,她太熟悉了。她記著七八歲的時候,家里養了兩只大鵝,她在逗一只大鵝玩時,大鵝發怒了,追著她的屁股咬。水魚兒滿院瘋跑,因光著腳,結果被蒺藜扎了。母親用針給她挑了半天刺,好不容易把刺給挑了出來。
水魚兒決定用蒺藜這個暗器對付高達。高達夏天總是趿拉著一雙布鞋,他腳臭,一到張素娥家就把鞋脫了,放在墻根底下晾曬。水魚兒想讓他嘗嘗這暗器的滋味。這個季節的蒺藜還是綠的,雖沒成熟,但尖尖的刺像獠牙。水魚兒摘了一把蒺藜,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繼續跟蹤高達。
太陽從云團內撕開了一條縫。太陽光像無數根亮晶晶的銀針從云縫里射出來,一直射到李家窩棚。
高達進了張素娥家院子后,果真把布鞋脫了。他把鞋子放在墻根下的一塊石板上,光著腳進了屋。此時,躲在院門口的水魚兒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高達,她像一個獵人,手里拿著暗器,等待機會。
高達進屋后,水魚兒一貓腰,三躥兩蹦就到了墻根前,她把蒺藜分成兩份,一只鞋里裝了一份。放好暗器后,水魚兒還不解恨,狠狠沖鞋殼內吐了口水。吐完口水的水魚兒剛把頭抬起來,就聽見屋內傳出了“啊”的一聲,她的心隨著這聲“啊”就提到了嗓子眼。
張素娥沒想到高達能來。她躺在炕上睡著了,高達進屋她也不知道。高達看見躺著的張素娥就起了邪念,他一只手就不老實了,抬手就往張素娥的臉上捏了一把。
張素娥驚叫一聲,嚇得爬起來,目光像一柄小刀子刺著高達。
高達看見張素娥的窘態反而樂了,他觍著臉伸出手還想故伎重演。水魚兒本想躲到窗戶底下聽聽里面的動靜,可母親的驚叫聲不容她多想,她像一顆炮彈似的射了進去。
“媽,你咋了?”水魚兒說話的聲音大得就如同炮彈爆炸了一樣。
水魚兒突然從外面進來,更是張素娥沒想到的。以她對高達的了解,她最擔心高達對水魚兒有不軌之心,忙問:“你咋來了?”
水魚兒眼睛轉了轉,說:“你不是頭痛嗎?我回來看看你。”
張素娥焦急地說:“我沒啥事,你快回去吧。”
水魚兒顯然不知母親的用意,說:“我剛回來,你咋就攆我走?”
張素娥有些急了,眼一瞪,說:“你快走!”
高達也沒想到闖進來的是水魚兒。不過,驚訝只是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鐘,他就擺出了一張笑臉給水魚兒。
張素娥的擔心并非多余,高達見水魚兒已出落得光艷照人,他早就打起水魚兒的主意了。高達當然不愿意水魚兒走,他指責張素娥:“我干閨女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咋讓她走呢?”之后,他的眼神就沒離開過水魚兒,他說:“閨女,戲學的咋樣了,唱幾句給干爹聽聽?”
水魚兒并沒認真聽高達說話,她把高達當成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此時,她調動了所有腦細胞在思考著如何讓高達盡快中招。她透過窗欞紙巴掌大小的洞,看見外面葦席大小的一片云,便有了主意。
水魚兒說:“想聽我唱戲是吧,在屋里唱我怕把我媽給吵著,我想到外面唱。”
高達眼睛一亮,說:“外面好,外面敞亮。”
兩人就到了外面。張素娥也急忙下炕跟了出來。水魚兒想的是,高達到了外面自然就會穿鞋,只要他穿鞋,自己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可水魚兒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高達到了院子,光著腳板一站,根本沒有穿鞋的意思。
高達兩臂環抱在胸前,眼睛瞇成一條縫,像在瞄準一樣盯著水魚兒說:“唱吧!”
水魚兒在猶豫唱還是不唱。當然,她打心眼兒里不想唱給高達聽,她絞盡腦汁地想著一些能不唱或者拖延的辦法。
突然,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叫著從他們頭頂上飛過,打了幾個旋兒后落到了院門前不遠處水塘內的一叢蘆葦上。
水魚兒說:“我想唱穆桂英掛帥,可我手里沒有兵器,我想用蘆葦當兵器,你給我整幾根蘆葦,我就唱。”
高達不耐煩了,說:“用兵器干啥,空手唱不一樣嗎?”
水魚兒說:“當然不一樣,沒有兵器我唱不好!”
高達的臉涌上了一片烏云,他嘬了一下牙花子,很不情愿地說:“我這就去給你整兵器,你等著——”說著,他邁開大步就去穿鞋。他是帶著氣走的,步子邁得很重,像是要把地踩出一個個洞來。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開始按水魚兒的設計走了。高達剛把一只腳伸進鞋里,一陣殺豬般的嚎叫聲就傳了出來。高達一個金雞獨立跳起來,他兩手捧著被扎的腳,“哎喲哎喲”齜牙咧嘴叫著。
水魚兒看著高達像個猴子似的跳來跳去,差點兒笑出聲來。不過,她立刻就裝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高達。
張素娥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她看看高達,又看看水魚兒,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這時,高達已經坐到了地上,他把兩只鞋子里的蒺藜倒出來,目光像兩把鋼叉戳向水魚兒。
“是不是你干的?”高達兩眼冒著兇光。
水魚兒打了一個冷顫,她一咬牙,說:“我不知道。”
“不是你干的,是你媽干的?”高達拔著腳掌上扎著的蒺藜刺說。
“你來我家,我媽就沒出屋,怎么會是我媽干的?”水魚兒說。
“那就是你干的。”高達說。
水魚兒又打了一個冷顫,嘴里說“不是我”,但聲音卻輕飄飄的沒了分量。
張素娥已經看出了其中的蹊蹺,她沖水魚兒嚷道:“你快跑,去找你師傅去。”
水魚兒看見高達兩腮上的肌肉扭曲得像一條條蟲子在爬,她確實害怕了, 說:“我跑了,你呢?”
張素娥說:“你不用管我,你快跑!”
“想跑,沒那么容易。”說著,高達一瘸一拐地沖向水魚兒。
張素娥見狀從后面攔腰將高達抱住,沖水魚兒喊:“你快跑!”
水魚兒猶豫一下,跑出了院子。高達將張素娥摔倒在地,他一瘸一拐地追出院子,還要往前追,腳掌卻被一塊石頭硌了,他又傳出一陣殺豬般的嚎叫。高達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穿鞋,無奈之下,他只好停止了追趕,眼睜睜地看著水魚兒跑遠了。
二
一連幾天,高達憋氣帶窩火。那天水魚兒逃走后,他就拿張素娥撒氣。可事后他還不解氣,鐵了心要俘獲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干閨女。本想去馮家班教訓水魚兒一頓,可他又不敢惹馮漢山。高達只好在馮家班門前蹲坑,一旦發現水魚兒蹤影,他好伺機下手。
水魚兒跑回馮家班后,便一頭鉆進房間把自己反鎖在屋里。她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總算出了口惡氣,可她更擔心母親又要挨高達的欺負了。這件事水魚兒跟誰都沒說,她也知道高達肯定饒不過她。
一連幾天,水魚兒不再跟師傅吵著出去散心。她安靜得像只貓,不光七彩云感到奇怪,就連班主馮漢山也感到奇怪。
到了第五天,水魚兒憋不住了,她最擔心的是母親。下午練完功后,水魚兒跟師傅請假要回家看看,七彩云見水魚兒近些天未曾出去,就爽快地答應了,又囑咐了她幾句。
為備不測,水魚兒特意找了把短刀揣在身上。從馮家班出來后,水魚兒怕被高達發現,她沒按之前的路走,舍近求遠,往后一拐,穿過一片貨場,走到了一條叫北二道的街上。北二道街在西大街之北,兩街相距不足百米。西大街和北二道街是營口商業繁華的兩條街,就像是營口商貿發展的兩個翅膀,載著營口振翅高飛。
太陽已經西斜,西方的天空正由澄明漸變為橘黃,正在為一場更盛大的晚霞作準備。陽光不再那么刺眼了。
路邊有幾棵槐樹,此時,槐花淡淡清雅的香味已然不在,槐花把所有的柔情用盡之后,便留下這無聲的沉默。但花兒雖謝,根基永固,枝干未歿,待明年春日,又是一樹花開。
北二道街的歷史比西大街要早。街路兩側,貿易貨棧一家挨著一家,光是經營水產品的貨棧就有十幾家。營口依河傍海,海岸線長百余里,魚蝦資源豐饒,每年春夏之交為“魚汛期”,依次分為“黃花魚汛”“鲙魚汛”“鲅魚汛”,統稱為營口“大海市”。
營口之所以有大規模經營水產品的貨棧,靠的就是“大海市”。
旁邊,一家專營水產品的福成興貨棧門口,有伙計不停地吆喝著:“新鮮的黃花魚,剛下船的,便宜了!”
水魚兒不知道,每年的立夏前后,正是黃花魚的洄游期,也就是“黃花魚汛”。
福興成貨棧的規模在營口所有經營水產品貨棧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福興成的北門正對著遼河岸,南門開在北二道街上。如果南北兩門同時打開,遼河上吹來的風就會穿堂而過。當年,北二道街上幾乎所有貨棧的建筑格局都是如此,它們充分運用了地理上的優勢,將后遼河岸和北二道街之間的空地作為貨場,修建倉庫存放貨物,好處自然是節省了由船到倉庫搬運的費用。
水魚兒心里一動,她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褲兜里捏著用手帕包裹的六個銅錢。這六個銅錢是師傅給的。拜師后不久,一天水魚兒跟師傅一起練功,突然身上來了紅,師傅就拿了十個銅錢給水魚兒,囑咐她買一些女孩子用的東西。水魚兒只花了四個,剩下的六個要還給師傅,師傅讓水魚兒留著自己花,可以買些自己喜歡的小東西。水魚兒一直沒舍得花。
水魚兒瞅了瞅貨棧里一簍筐一簍筐的黃花魚,她突然決定要買幾條,拿回家給母親吃。水魚兒小心翼翼地走進貨棧,一個年輕的伙計正把散放的黃花魚往簍筐里撿。伙計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顯得冷峻剛毅,特別是他濃黑的劍眉下,一雙眼睛像是在一汪清澈的湖水里放了兩顆黑葡萄,溫潤清澈。伙計抬頭看一眼水魚兒,又低頭忙活起來,說:“你早來一會兒就好了,已經打烊了。”
“天還沒黑,咋就打烊了?”水魚兒說。
“每天都是這個點打烊,你要買魚?”伙計抬起頭盯著水魚兒,看著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目光就直了,像是在“咬”水魚兒。
水魚兒被伙計的目光“咬”痛了,她的語氣就結了冰,說:“你這么瞅我干啥?”
伙計一點兒也不惱,賠上笑臉說:“你是不是水魚兒?”
水魚兒見伙計并不那么討厭,語氣就不那么生硬了,點頭說:“是呀。”
“你記沒記著有一回你在一家布料店門前摔倒了……”伙計提示水魚兒。
水魚兒直直地盯著伙計這雙像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臉上的表情一下就生動了,像一束光打在了搖晃的水面上,光彩四射的樣子。“你是……”水魚兒張著嘴想了半天,也沒喊出伙計的名字。場面就有些尷尬了。不過,水魚兒迅速想到了“恩人”這個詞,很自然地將這句話接續上了。凡是對自己有過幫助的人都是恩人,水魚兒為自己找到這個詞很高興。
這不能怪水魚兒記性不好,因為當時她根本不知道伙計叫什么名字。
記憶像一鍋開水,瞬間在她腦海里沸騰了。
應該是八九年前吧,那會兒她還叫小魚兒,跟著母親在茶園打掃衛生。晌午的時候,她趁母親干活沒注意,偷著從茶園跑了出來想去旁邊的酒館看戲。
因為走得急,當她走到一家布料店門前時突然被一塊突出地面的石頭絆了腳,摔了個狗啃屎。這下摔得不輕,她兩眼冒星星,右胳膊破了皮,鮮血像汗珠子一樣往外滲。
正痛得她齜牙咧嘴的時候,有一個男孩伸手將她扶了起來。男孩說:“都磕出血了,沒事,我有辦法。”
水魚兒眼淚汪汪地仰起臉,發現男孩正凝視著她。水魚兒不知道,這個男孩就是薛仁貴的兒子薛震山。
原來,牛荷花到一家布料店買布料順便帶了兒子薛震山出來溜達,兒子在布料店門口正好看見水魚兒摔倒了。
薛震山比水魚兒大五歲,已經是個小大人了。他盯著水魚兒胳膊上的傷口,轉身就跑到旁邊的墻角處抓了一把土踅回來,將土按在了水魚兒的傷口處。
薛震山說:“先得把血止住,我以前磕出血了都這么整,好使。”薛震山剛給水魚兒處理完傷口,就被從布料店出來的牛荷花喊走了。
這一幕,曾在水魚兒眼前閃現了好幾個月。之后,她再也沒見過這個男孩。這段經歷,包括這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就在她記憶中模糊了。
歲月是一道車轍,深深淺淺印刻著人生路跡。有些印跡看似遠去,殊不知那些真正令人難忘的那個人或者那段經歷卻被擠壓在車轍的最深處。即使你多年不曾記起,但它仍然靜靜地臥在泥土之下。如同一粒種子,當你一旦遇到了這個人或似曾相識的場景,這粒種子便會發芽生長。水魚兒此刻就是這種感受。她內心深處埋藏的種子迅速瘋長起來。
“你叫什么?”水魚兒迫不及待地問。
“薛震山。”伙計說。
“你叫薛震山?”水魚兒像被針刺了一下,驚訝著。
水魚兒記得,母親曾跟她講過,父親活著的時候有一個同在碼頭干活的好朋友叫薛仁貴,他有個兒子叫薛震山。母親講的不多,但水魚兒還是記住了薛震山這個名字。
薛震山黑葡萄一樣的眼里同樣劃過一絲驚訝,問:“你知道我?”
水魚兒說:“我媽提過你的名字,說你爸和我爸是好朋友。”
薛震山有些不自在,他也清楚記得八九年前那次經歷。他幫水魚兒處理完傷口被母親喊至跟前后,母親不由分說就痛罵了他一頓,還用手指頭戳了好幾下他的額頭。
從母親嘴里,薛震山知道了女孩叫水魚兒,也知道她命硬,是一個“喪門星”。母親還在他褲腰上拴了紅布條,嚴令他以后不許再接近水魚兒。那時的薛震山雖然不滿母親的舉動,但他又不敢違背母命。后來,有幾次也曾在路上看見過水魚兒,他只好遠遠地躲開了。
隨著年齡增長,薛震山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和認知。今天他見到了水魚兒,早把母親的叮囑扔到了九霄云外。他又聽到水魚兒說他們的父親是好朋友,薛震山的心像被烙鐵烙了一下,很不是滋味。薛震山忙轉移話題,問:“你這是要干啥?買魚嗎?”
水魚兒說:“我買兩條就行,多少錢一條?”
薛震山“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他取過一張紙,麻利地包了五條黃花魚,又用麻繩捆了,遞給水魚兒。
水魚兒沒敢接薛震山遞過來的魚。因為她兜里僅有六個銅錢,而她不知道這五條黃花魚的價錢。當薛震山提出不要錢作為見面禮贈給她時,水魚兒說什么也不要。薛震山卻硬要給,最后水魚兒實在沒招了,她將手帕里包裹的六個銅錢連同手帕扔給了薛震山,拎起魚就跑了。
當薛震山抓過手帕追出門口的時候,水魚兒已經跑遠了。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追上水魚兒時,他突然發現水魚兒身后有個“尾巴”,一個細高個男人鬼鬼祟祟地跟著水魚兒。此人正是高達。水魚兒剛從馮家班出來,就被蹲坑的高達發現了。薛震山并不認識高達,他擔心水魚兒出事,便悄悄地跟在了高達后面。
暮色從四周彌漫、聚攏。黑暗中的人影影綽綽,仿佛鬼魅一般。水魚兒是在一片蘆葦叢前被高達截住的。高達用手一指水魚兒,大喝一聲:“站住。”水魚兒像被用了定身法,一下就僵住了。愣怔了有十幾秒,水魚兒才緩過神來。沒有風,蘆葦不動,天上清瘦的月亮也不動。水魚兒從這些不動中嗅到了危險,水魚兒在黑暗中感受到一只手正向她悄悄伸過來。
“你要干啥?”水魚兒把聲音提了提,給自己打氣。
高達哈哈地笑了,說:“閨女,上回可把你干爹坑苦了,現在我腳上還有兩根刺沒挑出來呢。你說這事咋辦吧?閨女要是不孝順是不是當爹的得管管?”
“誰讓你欺負我媽,你活該!再說,我沒你這個干爹!”水魚兒毫不示弱。
高達又笑了,說:“不認好,你要是叫我干爹的話,我這個當干爹的還真不好意思下手。要不這樣吧,你只要從了我,你給我鞋里放蒺藜的事我也就不追究了,怎么樣?”高達說著,奔水魚兒就過來了。
別看水魚兒嘴硬,可她緊張得要命。見高達逼過來,她嚇退了幾步,指著高達吼道:“你別過來,再往前走我可要喊人了!”
“喊人?這黑燈瞎火的哪有人?只要你乖乖地從了我,沒你的虧吃。”高達尖利的聲音如一柄匕首向水魚兒刺過來。
正當高達視水魚兒為掌中之物時,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
高達身后約二十幾米的地方,有人說話了。
“誰說沒有人?”聲音不大,高達卻感覺字字如一支支利箭射在他脊背上,瞬間他覺得脊背像著火了一樣的痛。
高達猛地轉身,見月光下有一人從葦叢中走出來,來人比自己矮半頭卻粗半圈。如果說高達像個麻稈,這人就像一棵大樹。高達看不清來人的模樣,也不知道這人的底細,他心里就打了擺子。
這人一張口說話,水魚兒已經知道是誰了。薛震山一直跟在高達后面,當高達繞小路超過水魚兒在前面的蘆葦叢里躲起來的時候,薛震山也在高達后面潛伏下來。
水魚兒聲音中透著驚喜:“是你?”
薛震山從高達身邊跑過去,站到水魚兒跟前,說:“你不用怕。”
高達擔心是馮漢山的人,他沒敢貿然發動攻擊,問:“你是什么人?”
“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你的事我知道,剛才你們說的話我也聽到了,水魚兒既然不認你這個干爹,你也沒必要纏著人家不放,你們最好井水不犯河水。”薛震山說。
說話聽音,僅憑這句話,高達已斷定了薛震山不是馮漢山的人。他心里舉著的千斤閘頓時放下了,火氣跟著就來了,說:“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你少管閑事,要不然,老子對你不客氣。”
一個要掠人,一個要救人,兩人幾句話就談崩了。急不可耐的高達先動了手。雖然薛震山血氣方剛有一身蠻力,但他敵不住會幾下武把式的高達。幾個回合下來,薛震山就落了下風。
在一旁觀戰的水魚兒急得冒了汗,情急之中她突然想到懷里揣著的道具刀,對高達切齒的恨讓她忘掉了恐懼,她抽刀就繞到了高達身后,對著他的大腿猛地刺了下去。
高達已然發現水魚兒到了他背后,但他大意了,根本沒把十五歲的水魚兒當成勁敵。白光一閃,道具刀扎進高達的大腿里,高達“哎呀”一聲跌倒在地。水魚兒也嚇傻了,另一只手里拎著的魚也掉到了地上。
事情突然反轉,薛震山也沒想到,但他心里清楚必須馬上逃離。薛震山一把扯過僵住的水魚兒,兩人拼了命地往回跑。
吃了虧的高達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他一把將留在大腿上的道具刀拔出。道具刀并不鋒利,扎得也不深。高達從衣服上扯下一塊布條纏在腿上,手握道具刀一瘸一拐拼了命地追趕薛震山和水魚兒。
當水魚兒和薛震山跑回馮家班的時候,馮漢山和七彩云正在院子里跟幾個徒弟說話。馮漢山和七彩云一看水魚兒的臉色就知道出事了。問明情況后,馮漢山一時像冰山般沉默。在場的人都看著馮漢山,人人都像泥塑一般。
時間仿佛突然停止了,水魚兒覺著自己像再也不能呼吸了,有一種窒息了的壓抑。
突然,馮漢山把大腿一拍,厲聲說:“這個高達,就是個畜生!”
馮漢山站起身,對薛震山說:“我看這樣吧,高達既然不知道你是誰,你趕緊離開這,記住,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
薛震山開始不想走,馮漢山給他分析了走與不走的利害關系后,薛震山才點頭同意。馮漢山就安排人將他從后門送走了。
接下來是要等高達上門。可等待的滋味,讓人煎熬難耐。
馮漢山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時辰,也沒等到高達上門。原來,高達雖說腿上有功夫,但他的腿被扎傷了不敢用力跑,早被水魚兒和薛震山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當高達追至馮家班的時候,水魚兒和薛震山早已沒了蹤影。
高達像一只孤獨的狼拖著一條傷腿咬牙切齒在馮家班門前轉了好幾圈。他想到,如果自己找馮漢山當面要人,最大的可能是碰一鼻子灰,無功而返。
權衡利弊后,高達把對馮漢山的恨、對水魚兒的惱,結結實實打了包,硬生生地咽進肚子里。
又等了很長時間,馮漢山確定高達不會來了。他了解高達的為人,他知道高達不會善罷甘休,心里一時沒了底。
三
高達當然不會罷休,他要報復。對于張素娥,他只要踢她幾腳、扇她幾個耳光即可,他報復的重點是水魚兒。他準備將水魚兒兩手反綁吊起來,任他羞辱。高達把自己設想的報復計劃在心里實施了無數遍,每在心里實施一次,他就感覺出了一口氣。
誰知,高達的計劃還未實施,馮漢山已捷足先登,到立強鏢局向總鏢頭丁立強告了他一狀。丁立強聽后勃然大怒,當即將高達叫到跟前,當著馮漢山的面將高達罵了個狗血噴頭。
高達唯唯諾諾地連聲答應著,不再去找張素娥及水魚兒的麻煩,可他嘴上說著,心里卻發誓,要將馮漢山置于死地。
有一個多月,高達再也沒登過張素娥家的門。張素娥并不知道馮漢山去找過丁立強,在她眼里,高達這反常的舉動令她如芒在背。
一天,張素娥干完活從茶園出來要回家,沒想到迎面碰到走過來的高達。
高達也不說話,他揚起嘴角,沖張素娥似笑非笑地哼哼了兩聲,張素娥就打了兩個冷顫。一路上,張素娥感覺高達的笑像一只烏鴉在她頭頂上呱呱地叫著、盤旋著,趕都趕不走。
夜里,張素娥做了一個夢,她夢見高達齜著牙沖她笑,手持尖刀逼向她。她想跑,腳卻像釘在了地上邁不開腿,高達用刀劃她的臉。她痛得高聲喊著救命,喊聲引來了水魚兒,高達隨即笑著沖向水魚兒。張素娥拼命向水魚兒發出了逃跑的信號,可水魚兒沒跑出幾步就被高達追上了,高達將水魚兒反綁,吊在了樹上。張素娥忍著痛要沖過去與高達拼命,可任憑自己怎么用力就是邁不動步子。
張素娥大叫一聲,一下從炕上坐起。她擦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又摸摸自己的臉,回想起剛才的夢境,宛若像剛剛發生的事一樣。張素娥再也睡不著了。她透過雞蛋大小窗欞紙的洞,看一眼外面幽微的天光,心臟像是被人揪了一把痛得難受。張素娥擔心水魚兒會出事,天剛亮,她連飯都沒吃,就急匆匆地趕到了馮家班的住處找水魚兒。
當水魚兒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張素娥跟前時,張素娥提著的心還是放不下來。高達越不露面,她就越擔心水魚兒的安全。近一段時間里,張素娥幾乎隔幾天就跟水魚兒叨咕幾句,勸她不要出門,勸她要時刻提防高達。好話說三遍,雞狗不待見。
對母親的這種絮叨,水魚兒厭煩了,埋怨母親過于小心謹慎。
一天晚上,張素娥吃完飯正收拾碗筷,水魚兒興沖沖地跑回家,告訴母親高達被鏢局開除了。
原來,高達將柳紅的肚子搞大了,柳紅跟高達要墮胎錢,高達卻反咬一口說柳紅在外面又偷了別的男人。這樣一來,兩人的臉就撕破了,其中的齷齪事自然浮出了水面。
柳紅的男人先將柳紅暴揍了一頓,隨后帶了一伙人到鏢局找高達算賬。
高達自知理虧,也知道丁總鏢頭不能容他,他把鋪蓋一卷,來了個不辭而別。
柳紅的男人找不到高達,便找到丁立強告狀,丁立強派人喚高達對證,才知高達已溜之大吉。為正視聽,丁立強在鏢局門口貼出告示,將高達除名。
水魚兒是從馮漢山嘴里知道這個消息的,至于除名的具體原因,水魚兒并不曉得。本以為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后會像自己一樣高興,可她發現母親絲毫沒有高興的樣子,臉色反而更沉了。因為張素娥有自己的判斷,被除名的高達沒有了鏢局的約束,或者說離開了丁立強的約束,他就如同一只跑出籠子的狼,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傷人。
擔心著急帶上火,不久,張素娥就病倒了。這一病,張素娥再也沒爬起來。臨死之前,張素娥再三叮囑水魚兒要防著高達,張素娥還告訴水魚兒不要再唱戲了,趕緊找個好人嫁了,而且嫁得越遠越好。張素娥是睜著眼死的,可見她的心到死也沒放下。
高達從立強鏢局逃離后,通過熟人介紹他到了三井洋行給日本人做事。甲午戰爭之后,中日簽訂了《馬關條約》,清政府割讓遼東半島、臺灣島等給日本。沙俄出于自身利益考慮,聯合法國、德國出面干涉,由清政府出錢贖回遼東半島,史稱“三國干涉還遼”。沙俄的強硬干涉,引起日本朝野的一致憤慨,發出了“日俄必戰”的口號。為了打贏沙俄霸占中國東北,日本開始對中國東北進行了全方位的偵查。三井洋行是日本三井物產株式會社上海支店設在營口的一個商號,以經營大豆出口為名,實則是日本陸軍部的一個諜報站。他們通過收買中國人做眼線,以三井洋行為據點秘密收集沙俄軍隊的情報。因為高達會幾下武把式,又很會討日本人的好,很快贏得了日本人的信任,擔任駐營口情報隊的小隊長。
張素娥的死傳到高達耳里的時候,高達不平靜了,水魚兒像春天的野草在他心里瘋長起來,他發誓要把水魚兒弄到手。
要想把水魚兒弄到手,必須要扳倒馮漢山。這時的高達已經不是在立強鏢局時的高達了,那時,他的主子丁立強是一條俠肝義膽的漢子,而現在他的主子是日本人。扳倒馮漢山的招法很簡單,只要給他扣上一頂為沙俄輸送情報的帽子即可。
這天,馮漢山帶著馮家班在西大廟戲樓演出,有一個伙計將馮漢山騙到僻靜處,在此埋伏好的高達二話不說讓人將馮漢山裝進麻袋帶走了。兩天后,大街小巷貼出了告示,說馮漢山秘密為俄國傳送情報,隨后便以間諜罪被日本人拉到西邊的蘆葦蕩斬首了。
馮家班的人都懷疑是高達搗的鬼。七彩云找到了丁立強,想通過丁立強幫忙找高達問一下是不是他干的,丁立強滿口應承下來。兩天后,丁立強告訴七彩云,說他找了高達,高達根本不承認是他干的。
七彩云認定了就是高達所為,但又沒有證據。軟得不行來硬的。一天,七彩云帶人在一餐館將正在喝酒的高達堵在里面,雙方自然是一番唇槍舌劍。可又能怎么樣呢?現在高達的后臺是日本人,他說話時頭都向上斜著,語調使勁往高里拔,聲音像是從棚頂上往下砸。
爭吵是沒有意義的,七彩云長嘆一聲,只好走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