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林
[摘? 要] 70后作家魯敏成名于她的中短篇小說。無論是她的以“東壩”為背景,展現“美”與“善”的“鄉土”小說,如《思無邪》《逝者的恩澤》,還是揭露“暗疾”的都市小說,如《暗疾》《鐵血信鴿》,亦或是“時代”系列反映社會現實問題的作品,都不斷給讀者帶來驚喜,給當代文壇帶來新的生命力。然而,魯敏的長篇小說卻似乎沒有引起評論界的重視。但這并不意味著她缺少對長篇小說的藝術探索精神。直到長篇小說《六人晚餐》的推出,掀起了對魯敏小說研究的一個熱潮?!读送聿汀分恤斆敉ㄟ^挖掘人物內心,在精妙的敘述結構中運用象征性的隱喻來展現兩個家庭十多年的命運選擇和情感糾葛,展現出人物的命運悲劇。
[關鍵詞] 魯敏? 愛的缺失? 多維敘事? 象征隱喻
[中圖分類號] I207.4[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6-0031-04
一、愛的缺失
經統計,魯敏2001年到2012年的小說中一共出現88位病人、約100多種疾病[1]。魯敏的小說,無論是展現“美”與“善”的鄉土小說,還是揭露“暗疾”的都市小說,亦或是“時代”系列反映社會現實問題的小說都有著一個共同特點,即小說中的人物存在著各種生理或精神上的疾病。魯敏在刻畫小說中的人物時似乎特別在意人物身上所帶有的疾病,并且通過疾病來展現出其患病的根源源于愛的缺失。
“愛的能力在魯敏的小說中一直是判斷人的本性的一個指標。”[2]《六人晚餐》中愛依然是魯敏所要表達的主題,在這部小說中魯敏再次描寫了因愛缺乏造成的人物的各種病態。在全書的第一章節“練習簿”中就交代了曉白缺愛的原因及其對曉白所造成的精神上的影響。父親的突然離世使曉白失去了家里唯一的傾訴對象,母親的茫然與沉默寡言,姐姐曉藍學業壓力增加而無暇顧及。因而曉白是在這個無愛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再加上母親蘇琴與另一個家庭的破裂,使得重新找回親情的曉白再次陷入了無愛的環境,對曉白的情感精神造成了雙重打擊。即使隨著時間的推移,曉白在生理上長大成人,但是他的心理卻仍然停留在孩童期,遭受到嚴重的精神抑郁和性別認同問題。再如丁伯剛家中,母親的去世讓丁成功少了愛的呵護。被父親視為神童的丁成功在母親死后一蹶不振,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與外界交流,甚至與蘇琴一家晚餐時,他都很少抬頭。母親突然離世以及隨之而來的高考失利,使得他只能通過丁伯剛的關系成為了一個玻璃工人。本對兒子寄予厚望的丁伯剛在面對兒子的這種情況時感到十分失望,父子二人的隔閡越來越深,毆打甚至成為二人唯一的交流方式。
因愛的缺失從而出現各種精神上的疾病,那么尋愛是解決病癥的必然之路。但是,求愛之旅并非一帆風順。長大成人的曉白下定決心離開故土,只身一人前往南方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曉白的尋愛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順利。在與陌生中年男子的交往中,曉白與他產生了同性情愫,使自己的性別認同問題更加嚴重。在求助于心理醫生的治療時,恐怕曉白自己都不曾料到,自己還有著受虐心理。這使得曉白更加飽受精神上的折磨。面對突如其來的疾病,遠離他鄉的曉白更加不知所措。城市生活的冷漠更無法救治因缺愛而產生精神疾病的曉白。因此他又重回故土,希望依然能夠在兩個家庭以及親人之間尋得良藥。終于在意外發生的廠區大爆炸中,在柔弱的女性和弱小的生命以及親人面前曉白懂得了男性所應當承擔起的責任以及體會到了親人之間的溫情,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性別,也體會到了家庭親情的偉大力量。
從結局上看,曉白歷經坎坷才走出自己的精神困境其實已是十分幸運了。更多的人因尋愛而踏入更深的無愛深淵。樂于助人的珍珍在幫助了素不相識的他人的同時,卻不曾料到也幫助自己找到了合適的伴侶。在與黑皮的交往中,她又感受到了在過去家庭擁有過的愛與溫暖,終于找到了一個傾訴的理想對象。于是,他不顧父親丁伯剛的反對,執意與黑皮閃婚。在婚后的生活中,珍珍仍然幸??鞓罚液谄さ氖聵I蒸蒸日上,解決了二人的生計問題,日子過得充實豐富。生活美滿的同時她卻發現自己面臨著不孕的問題。黑皮又十分急切地想要孩子,把孩子當做生活的盼頭。而這個急切的愿望使得珍珍患上了一種奇特的病癥,即想象妊娠。她幻想自己真的懷上了黑皮的孩子,她所表現出來的和所有正常的孕婦一樣,惡心、厭食,等等。為了使丈夫黑皮深信自己懷孕,她還加大自己的飯量,希望自己能夠奇跡般地懷孕。盡管她已經從醫生那里得知她并未真正懷孕,不過是她的臆想,但她不愿醒來面對自己的病癥,仍然沉浸在這個幻想中,等待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珍珍的患病病因與曉白相似,都在于愛的缺失。他們二人都十分渴望親情,但他們都成長在無愛的家庭中,并都希望有一個正常的家庭。因此珍珍與黑皮閃婚企圖組建一個充滿愛的家庭。但好景不長,在蘇琴口中得知黑皮在外出軌時,她首先并沒有怪罪于黑皮,而是抱怨自己不能生養從而辜負了黑皮,渴望愛的珍珍把黑皮的過錯都歸結于自身。
二、多維的敘事結構
在《六人晚餐》藝術表現手法中,敘事是最大的亮點。小說有著獨特的藝術結構。多維立體的敘事結構與時間軸的巧妙運用相得益彰。前者能夠采用多重視角展開敘述,更好地表現人物的性格與人物的心理。后者使得小說的敘事更加靈活精妙。
小說分為六個章節,每個章節都會圍繞這一章節的主體人物展開敘述,但這并不意味著各個章節是獨立的部分,雖然六人視角不同,魯敏卻能以外視角的不斷巧妙介入,形成對不同人物視角的統攝,使得整個長篇小說敘述絲毫沒有分裂感。它們是既獨立又統一的關系。在各篇的敘述中,六個主體人物有的是互相交叉,有的是延續補充,也有的互為佐證,搭建起了一個充滿復雜性、不確定性和開放性的敘事空間,呈現立體的敘述結構。如“杯中物”以丁伯剛為主要人物,“單行道”中則以曉蘭的視角展開情節,以六名家庭成員的視角分別各成一章,突破了傳統的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回溯、展望、評論依次展開,敘事更加靈活和豐滿。使得這六個相對獨立的篇章統一起來的珍珍這一人物。在整合全文的敘述中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這首先和珍珍的性格有關。在兩個家庭中,她的性格是最另類的。與一樣內向寡言、心思細膩的其他人物不同,珍珍大膽外向樂于表現自我。熱心腸的她經常參與到其他人物的生活中,使得小說的故事情節得以自然而然地推進、展開。正是她“自作主張”去師范大學給曉藍送紗巾,替哥哥丁成功表達出對曉藍的愛慕之情,在曉藍心里埋下了愛情的種子,才有了曉藍與丁成功的戀愛、曉藍選擇與黃新結婚以及大爆炸時丁成功的自殺等情節。
因為各個章節的人物視角不同,各個篇章的語氣和敘述口吻也是各具特色、各有不同,在情節上形成了巨大的張力。例如在第一個章節“練習簿”中,魯敏從少年曉白的視角出發來展現孩童般的單純美好,同時也表達出少年時代的困惑與煩惱。因第一章以一個孩童曉白為視角,因此小說的敘述口吻十分稚嫩。有對每個星期三母親蘇琴離家的好奇以及對窗外之手的恐懼,也有少年時期成長的煩惱,還有曉白為了增加兩家人的親密聯系所做的惡作劇以及對于組織“星期三小隊”而影響母親與丁伯剛的交往的自責心理。這一章的敘述語言是短促的、稚嫩的。再如在第五章“玻璃屋”中,作者以丁成功的視角敘述,語氣就顯得成熟,青年人的沖動和熱血充斥其中。在內容上,六人對兩個家庭的晚餐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都懷著自己的小心思。對恪守自己內心道德經的蘇琴來說,這頓晚餐僅僅是排解生理上的需要;曉白則把這頓晚餐視作尋找愛的出路;曉藍對母親蘇琴的行為不解,十分抗拒這頓晚餐。另一邊呢,一向窩囊的丁伯剛則滿心歡喜,對即將組建的家庭懷抱期待;一向大大咧咧的珍珍則對這頓晚餐不以為意;丁成功與父親相同,極為看重這頓晚餐,同樣把它看做通向愛情的捷徑,期待著與曉藍的交往。從這一頓晚餐就能看出這兩個家庭間的錯綜復雜。
時間是小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小說家可以巧妙地運用時間來推動故事的發展。魯敏在《六人晚餐》開篇小引中就交代了二零零六年四月十三日下午的兩點四十二分這一重要的時間節點。通過這一時間節點,建立了小說的時間坐標系,以這一時間節點的過去和將來為時間縱軸,以這一刻小說中發生的人和事建立時間橫軸。
時間縱軸就好比歷史,它標記著歷史上的每一天,甚至某一天中某一刻發生的故事?!读送聿汀分袝r間縱軸,是小說情節發展的過程,是從兩個家庭未曾缺失的狀態一直到爆炸發生后的時間跨度,展現小說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和各自的命運選擇。小說也經常出現一些時間上的表述,比如“多年以后”“十多年前”,這些時間符號貫穿著小說始終,交代小說的情節的時間,很好地連接了小說故事的現在、過去和未來,成功地解決了小說敘事時間跨度大的難題,讓小說在過去、現在和將來三個時間段之間跳躍。這種跳躍性的時間敘述和《百年孤獨》開頭極為相似。這種手法的借鑒不僅是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致敬,更體現出作者對小說敘事時間的成功駕馭。這種時間軸的運用,突破了靜態的時間順序,巧妙地將過去、現在和未來結合在一起完成敘事。既能推動情節發展,又使敘述不僅僅局限于傳統的順敘、倒敘或插敘,而是在不同節點上跳躍,增加小說在時間上的跨度,產生了一種很強的敘述張力。
時間橫軸就是“歷史上的今天”,記錄著某一天不同的人物在不同地方的事件。在小說中,“歷史上的今天”就是“小引”以及六個主要篇章都被不斷提及的二零零六年四月十三日下午的兩點四十二分這一廠區的大爆炸時刻,在大爆炸發生時,除了已經去世的丁伯剛,小說中的其他人物都在不同地方忙碌著不同的事情,如珍珍尋找失蹤的丈夫,丁成功在他鐘愛的玻璃屋艱難選擇自己的命運。意外發生的大爆炸對兩個家庭的影響是巨大的。它讓丁成功得到了某種精神上的解脫,在玻璃屋中他選擇用碎玻璃割腕自殺。丁成功的自殺使曉藍堅持了二人能夠復合的可能,保留了她與丁成功之間凄美的愛情。而大爆炸給這兩個家庭帶來災難的同時,也讓他們走出了自己的精神困境,在柔弱的女性和弱小的生命以及親人面前,曉白體會到了男性所應當承擔起的責任,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性別,解決了困擾自己多年的精神疾病。大爆炸之后,兩家人再次聚到了一起,雖然人員已不像最初晚餐時那么齊全,但是無論是兩個家庭之間還是家庭內部彼此更加的親近。可以說產區大爆炸的那一刻時間是整個故事的重要節點,廠區的大爆炸不僅給小說帶來了故事的高潮,而且它也是小說故事的結局。它既是一段命運選擇、情感糾葛的終結,也是對過去生活的告別和對新生活的迎接。
三、象征性隱喻
“隱喻不僅僅是一個語言現象,人類的思維就是建構在隱喻之上的。”[3]魯敏之所以描寫了一系列的隱喻,就是因為作者想要表達出她對人類命運悲劇的思考與感知。
小說的標題“六人晚餐”就有其暗示性。小說的情節因每個星期六的晚餐來推動。任何一個晚餐相聚的時間都很短暫,晚餐后無言與離別是常態。小說中的人物因晚餐而相聚,那么也就注定因晚餐而分離。那么也就注定了這部小說并不是要表達人們相聚的團圓,而是對生活悲劇性的清醒認識。不僅僅是作品的標題,小說的六個部分的小標題,也是對小說人物悲劇命運的暗示與折射。小說中喻體的使用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體,人物性格更加突出,我們能夠經由喻體指向的寓意更好地抵達人物的內心世界。每個章節的標題分別對應各自的人物,這些小標題其實就是人物的喻體與縮影,展現人物試圖改變命運之后的人生悲劇。比如在“杯中物”一章中,作者寫丁伯剛不僅愛好飲酒,而且還樂于把他的各種名酒收藏于床底下。他覺得酒不僅能借酒消愁,還能解決兒子的工作問題。然而他所鐘愛的酒也導致了他的死亡。“杯中物”的酒也是他這后半輩子渾渾噩噩生活的象征。
在六個喻體中,最具象征意味的莫過于“玻璃屋”這一喻體。首先,玻璃的屬性與丁成功的性格相似。玻璃易碎的屬性象征著丁成功的脆弱的性格。丁成功從小成績優異,是父親眼中的神童。但母親的突然離世給丁成功強烈的打擊,以至于高考失利失去了上學的機會。萎靡不振的他一改以往的外向樂觀,整日躲在暗無天日的房間里,基本不與外人交際。父親托關系讓他有了一份改制工人下崗的工作。但隨著下崗工作的基本完成,丁成功在工廠也失去了他存在的意義,最終丁成功成為一名玻璃工。工廠工作的丟失讓他更加敏感,在與曉藍戀愛中也深感二人之間的差距,不久就選擇與曉藍分手,結束了長達四年的地下戀情。在曉白告訴丁成功,他是為了能夠體驗到正常家庭的生活而在二人之間說謊時,丁成功的唯一精神寄托竟也是假象時他感到絕望透頂,丁成功痛苦地領悟到:“他僅有的兩樣東西,玻璃是空的,曉藍是假的。”[4]于是,本就敏感脆弱的他冒出來死的念頭。在兩點四十二分廠區大爆炸的那一刻,他在玻璃屋中沒有選擇逃亡而是選擇自殺。
其次,“玻璃”的純潔透明象征著丁成功的愛情觀。在丁成功看來,他與曉藍的愛情,超越了社會上的物質要求與道德規范,與曉藍的愛情單純且無雜質。在長達四年的地下戀情中,即使曉藍對他的態度有所轉變,但丁成功對曉藍的愛慕絲毫沒有改變。曉藍大學畢業后,丁成功深知二人的差距就像在二人之間隔著一塊玻璃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但他依舊保留著對曉藍的愛慕之情,甚至能夠做到為了成全曉藍實現階層跨越的夢想而為其挑選適宜的結婚對象。而且在與曉藍分手后面對少女的求愛,他依然不為所動,仍然保持對理想愛情的專一。在尚未擁有曉藍時,不斷渴求曉藍的關注和好感成為丁成功樂觀面對生活的動力。然而在得知臨近分娩的曉藍已經回心轉意想要與他重歸于好時,他卻表示了強烈的反對。因為在他的戀愛觀里,他與曉藍的情感是不加任何其他非感情的因素的。在大爆炸中他選擇自殺的行為也是為了二人的單純的愛情避免遭到一絲一毫的損害,保留住他心中純潔的愛情。
玻璃屋的爆炸象征著丁成功信仰的崩塌。和曉藍分手后,丁成功沉默寡言足不出戶,似乎又回到了母親剛剛離世的那段日子。丁成功生活在玻璃屋中,自此與外界斷了聯系,玻璃屋成為了丁成功唯一的感情寄托。在丁成功的心中,玻璃屋是他對曉藍逝去愛情的追憶,是為他和曉藍二人的情感塑造的感情堡壘和精神港灣。事實上,丁成功對曉藍的愛情已經上升到類似于信仰的宗教情懷。同時,他的愛情觀也上升為一種精神上的宗教寄托。因此,在曉白口中得知他鐘愛的曉藍在臨近分娩時下定決心要重歸他與她的玻璃屋時,他對曉藍的這種行為是憤怒的,甚至是鄙夷的。因為在他心中,他與曉藍的愛是如此的純潔與美好。因此,與其說丁成功愛上了曉藍,不如說他愛上了愛情。因為是愛情把他從痛苦的深淵拉救回來,他對愛情始終有著一種神圣的情感。所以他是絕對不會接受曉藍的。曉藍的這種行為無疑摧毀了丁成功的愛情觀,他的信仰遭到崩塌。然而在這時,廠區突如其來的大爆炸,讓已經有了死亡念頭的丁成功水到渠成地挑選了自己死亡的方式。丁成功為了堅守他心中神圣的愛情,最終優雅從容地告別了這個冰冷的世俗世界。
參考文獻
[1] 朱昱熹.論魯敏小說中的疾病敘事[D].南京:南京大學,2014.
[2] 劉忠.無愛時代的流浪者——魯敏論[J].小說評論,2006(05).
[3] 王寅.語義理論與語言教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4] 魯敏.六人晚餐[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