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西佗的良史精神

【摘要】從尼祿之死到弗拉維王朝的建立，羅馬在經歷多次內亂后，依舊沒有離開帝制，重歸共和。從一個帝制到另一個帝制，羅馬史學家塔西佗用成熟的撰史風格和優良的治史精神完整地梳理了這長達8世紀的羅馬歷史。其中，王朝的更替自然會伴隨著一場又一場的叛亂。在面對接二連三的叛亂時，塔西佗既沒有一味地頌揚勝者，也沒有片面地刻畫皇室。他以批判的眼光審視成敗，注重對蕓蕓眾生的書寫，深入分析人物性格，尊重真實的歷史。本文基于對《歷史》一書中描寫的多場叛亂解讀，以叛亂中的大小人物為窗口，體現塔西佗的良史精神。

【關鍵詞】《歷史》；塔西佗；叛亂；羅馬

【中圖分類號】I109.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9-009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9.029

與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治史觀念不同，塔西佗極為重視歷史的垂訓功能。在一場叛亂中，實際上的勝者可能殘暴無能、好吃懶做，但現實中的敗者卻會從大局出發，維護窮苦百姓的利益，屈服于時代的洪流。在《歷史》一書中，一場又一場的羅馬內亂由許多部分組成。在特定的歷史時空中，每一部分都擁有改變歷史的權利，甚至一處輕微的細節變化，都會影響歷史走向。無論是性格敏感的士兵，還是搖擺不定的統帥，抑或盲目從眾的人民，一切客觀因素都會影響一場羅馬內亂最后的結局。因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在撰史的過程中，站在歷史發展的角度上，將人們易于忽略的部分重新呈現出來，以客觀的態度評價叛亂。塔西佗的《歷史》從來不是簡單的以勝利者為中心，而是將所有的細節鋪展開來，力求還原歷史事件的全貌。本文以體現塔西佗的良史精神為落腳點，從《歷史》中的統帥與士兵、《歷史》中的羅馬人民、《歷史》中的成與敗三個角度分析塔西佗精益求精、愛國公正、客觀求實的治史觀念。

一、《歷史》中的統帥與士兵

“但是維提里烏斯卻按兵不動……而情緒很高和渴望戰斗的士兵們實際上卻執行了統帥的任務。他們用希望激勵那些勁頭大的士兵，用恐懼刺激那些無精打采不能振作起來的士兵。”[1]52在日耳曼軍團嘩變之時，被推舉為新任羅馬皇帝的維提里烏斯絲毫沒有兵變的緊迫感和焦慮感，他依舊保持著原先花天酒地、窮奢極欲的生活作風。在這場著名的羅馬內亂中，統帥與士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維提里烏斯的生活作風使得這場叛亂成為塔西佗筆下統帥與士兵關系的典型。但令人震驚的是，維提里烏斯夸張的行事做派不僅沒有削弱羅馬軍團的實力，反而提高了士兵們的作戰責任心。士兵們高漲的作戰熱情使得羅馬軍團所向披靡，最終贏得了這場叛亂的勝利。因此，對于這場叛亂，塔西佗并沒有單純記載統帥維提里烏斯的事跡，而是將士兵作為整場叛亂的關鍵因素。在《歷史》一書中，塔西佗對于士兵作戰時的具體計劃、心理變化以及軍隊管理都進行了多處具體的細節描寫。而對于羅馬軍團的統帥維提里烏斯，塔西佗秉持了客觀求實的治史態度，明確表示了維提里烏斯的墮落與軟弱，向后世之人傳遞了客觀的歷史信息，還原了羅馬歷史上最重要的叛亂之一的日耳曼軍團嘩變的真實歷史面貌。但細究叛亂的根源，羅馬帝國軍事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變化也是不可忽視的部分。

從公元68年到69年，羅馬歷史陷入了一段非常混亂的時期。尼祿自殺身亡以后，各路強人橫空出世，羅馬政治格局一度失衡，行省總督們紛紛搶占地盤、擴充實力、爭奪帝位。從伽爾巴到奧托和維特里烏斯，直到韋帕薌一手締造了弗拉維王朝，羅馬帝國原本混亂局面才終于結束。在這一時期，羅馬的民主制度進一步遭到破壞。同時，就軍事制度而言，共和國與帝國存在一定的差別。羅馬共和國時期，軍事制度在經過多次改革后基本確立了軍事領導體制，軍團成為軍隊的基本行政單位。羅馬軍團內軍紀嚴酷，違犯者會受到嚴懲甚至處死。奧古斯丁建立羅馬帝國之后，依然保持了軍團兵制，但隨著羅馬公民權的擴展，公民成為士兵主要來源之一，軍隊整體上實力變得更強。

在塔西佗時代，羅馬帝國雖然在外表上依舊繁華強大，但是內部的矛盾糾紛正在逐漸顯露。昔日無敵的羅馬軍團呈現兩極分化的局勢。在軍隊中，統帥往往無心戰事，只顧貪圖享樂，而士兵們卻能夠保持情緒激昂，作戰時英勇無比。軍團內部出現的兩種強烈反差使戰爭變得更加偶然和粗暴。不管是伽爾巴還是奧托、維提里烏斯、安托尼烏斯，都無法保證對整只軍團的絕對領導（尤其是在軍隊士氣方面），甚至就連一個普通的將領，在行事之前都要對士兵們進行安撫。“士兵們一旦被激怒，他那軟弱無力的限制只會使它們更加憤慨。”[1]9在《歷史》一書中，大部分羅馬內亂都是由士兵嘩變引起的。因此，統帥與士兵在真正作戰時往往會角色互換。盡管軍團領導者能力不足且躊躇不前，但士兵的推波助瀾會成為強有力的催化劑，這不僅會堅定將領反叛的決心，還會控制戰爭的走向。同時，許多士兵對于他們認可的將領忠心耿耿，例如在奧托與維爾吉尼烏斯的對決中，奧托為維護羅馬的內部穩定，使戰爭盡早結束，最后選擇毅然赴死。他所管轄的軍團則群情激昂，強烈反對維爾吉尼烏斯的統治，有甚者更是隨奧托而去。

塔西佗在敘述羅馬內亂時，幾乎在每一場叛亂里都對士兵們的性格進行了詳細刻畫，并且直接或間接地指出了這些細節所產生的歷史影響。雖然在大部分兵變中，士兵們都是暴躁的、激動的、興奮的，但是塔西佗仍然事無巨細地將士兵們情緒不安的原因記錄下來。比如在日耳曼軍團前期嘩變中，士兵們因為瞧不起他們的主帥霍爾狄奧尼烏斯而對羅馬產生怨言，軍心一度渙散，直到維提里烏斯到來后，憑借其父的威望，方才保持住了軍隊的忠誠。由此可見，塔西佗在描述羅馬軍團時，將軍隊的統帥與士兵放在相對平等的位置上。他筆下的羅馬內亂不僅可以看到野心勃勃的將領，還可以看到在某種程度上“獨立思考”的士兵們。

塔西佗作為一位生活在羅馬帝國時期的歷史學家，沒有對帝國的軍事制度一味褒揚，而是關注軍團中的小人物，從心理學的角度刻畫士兵們的形象，冷靜分析一場場羅馬內亂背后的根源。塔西佗見微知著，對士兵的性格分析體現出他對于羅馬內亂更為深入的理解，也體現出他精益求精，擅長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良史品質。

二、《歷史》中的羅馬人民

“他們只不過是按照以令人作嘔的喝彩和毫無意義的熱情來阿諛奉承皇帝的傳統習慣刑事，不管這皇帝是什么人。”[1]28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人民對于國家態度的轉變也間接決定了國家制度變化的結果。從共和制到帝制，羅馬公民對羅馬制度的認可也存在著一定差異。共和固然美好，但是當人民適應帝制之后，必然選擇安于現狀，但仍有一部分有識之士懷念共和制度。塔西佗在看到羅馬人民對于帝制的敬畏時并沒有采取支持態度，而是感到極度失望，他懷念和追尋以往的貴族共和制。在塔西佗心中，之前的羅馬共和國才是理想的國度，共和充滿了民主與希望，而帝制則充斥著腐朽與混亂。塔西佗曾經希望尼祿死后，羅馬可以恢復共和制，徹底結束帝制。

然而，一次接一次的羅馬內亂不僅沒有按照塔西佗預想的那般重歸共和，反而加重了帝制的痕跡。為了找出羅馬制度轉換的原因，塔西佗將目光聚集到了公民身上。羅馬公民本身就是“主權在民與輪番而治”的產物，但是他們在羅馬帝國建立后不再專注于民主的權利，反而成為帝制的擁戴者。在羅馬內亂時人民對皇帝變換的態度中，塔西佗明白帝制已成歷史發展的必然。

羅馬人民的表現在《歷史》中并沒有被大篇幅的介紹。與上文的士兵相比，羅馬人民則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但是在為數不多的羅馬內亂記載中，塔西佗都對羅馬公民們的表現進行了相應的評論，其中最為鮮明的描述則是奧托叛亂中羅馬人民的態度轉變。在這場著名的羅馬內亂中，塔西佗用對比的手法刻畫了羅馬人民在奧托反叛局勢明朗之前和奧托反叛成功之后的巨大反差。“人們發出雜亂的呼聲要求處死奧托，要求處死陰謀論者，情況就完全和人們在賽馬場里或者是在劇場要求表演節目時一樣。”[1]28“元老院和人民看來已完全變了……他們咒罵伽爾巴，贊揚士兵們的堅決果斷，吻奧托的手，他們行動的過火同他們的虛偽成正比。”[1]37

由此看出，此時羅馬的元老院與人民不再推崇羅馬的領導者，而是推崇羅馬的皇帝以及羅馬的獨裁者。在這場奧托叛亂中，羅馬公民只關注勝利者是否會降罪于他們，并不關心國家制度是否適合羅馬本身的發展，人民已經適應了君主與獨裁者的存在，他們推舉勝利者為皇帝，并不在乎整個過程是否民主。隨著羅馬帝國的發展，帝制的思想在羅馬公民心中已經根深蒂固，羅馬已然無法通過一場接一場的叛亂來使國家退回共和制度。從塔西佗對羅馬人民的描述，可以看出他作為一名正直的史學家以及民主制度忠實者對羅馬帝制的絕望，還有對習慣于帝制統治的羅馬人民的絕望。

雖然共和制的已經成為歷史，但是塔西佗仍然希望可以通過歷史來喚醒羅馬人民內心深處的民主精神與愛國精神，所以他極其看重歷史的垂訓功能。塔西佗依然相信羅馬公民可以在他的引導下重新具有理智的思考，進而阻止羅馬社會矛盾的進一步激化。因此，塔西佗盡量在《歷史》中褒揚那些真正熱愛羅馬這個國家而不是羅馬帝國的英雄，他認為羅馬還是有愿意陪伴孩子逃跑的母親、愿意同丈夫流放的妻子。塔西佗是他所在時代里為數不多的愛羅馬這個國家而非愛羅馬皇帝的人，《歷史》一書看似處處充滿了對羅馬這個國家的諷刺，但何嘗不充滿著塔西佗對這個國家過去輝煌的留戀，何嘗不是塔西佗愛國之情的最佳體現。

三、《歷史》中的成與敗

“事實上，在這兩個人死亡之前——奧托死的很光榮，但維提里烏斯卻死的很可恥。”[1]105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成功與失敗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定義。在宏觀歷史下，傳統意義上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是片面的。如果成功者只關注自身的利益，沒有時代格局，那么他雖然獲得了一時的勝利卻無法得到人民尤其是史學家的認可。同樣的，如果失敗者為了減少傷亡而結束戰爭，為了民族發展而從容赴死，那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勝利的。因為，他不僅得到了人民的認可，更是會得到史學家的同情。而在塔西佗的筆下，奧托就是這樣一個復雜的人物。在奧托與維提里烏斯的決斗中，后者雖然取得了軍事上的勝利，但是與前者在塔西佗的《歷史》中所獲得的評價是天差地別。塔西佗對于奧托成全大局、維護人民的做法予以贊揚，對于將羅馬再次拖進內亂之境地的維提里烏斯卻嗤之以鼻。作為后世之人的我們，也可以從《歷史》中品味出塔西佗對成功與失敗的看法，體會到史學家的良史精神。

在《歷史》中，塔西佗對奧托的刻畫也具有比較強烈的反差。在奧托內亂時，塔西佗認為奧托是破壞羅馬穩定的罪人，對伽爾巴予以同情。但是當叛亂降臨在奧托自己身上時，塔西佗對奧托的評價變成“死的很光榮”。從這前后強烈的反差中，我們可以看出塔西佗“勝者非王，敗者非寇”的治史觀念。在前一場叛亂中，奧托通過賄賂軍隊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皇帝夢”，但同時也使羅馬陷入內亂的泥潭，因此塔西佗對于奧托的評價大多是負面的。而在后一場叛亂中，奧托則化身成為羅馬的守護者，他為了使羅馬城不再陷入戰亂之中而放棄自己最為看重的自由。因此，“塔西佗筆下的奧托出于公心，以自剄的方式試圖結束帝國的內亂，同時也終結了自己的生命”[2]76。

由此可見，塔西佗對于戰爭（叛亂）成功與失敗的評判并不簡單以軍事上的勝利為標準，更是看兩方究竟是否處于公心、是否具有格局、是否舍棄自我，精神層面上的正義決定了整場戰爭是否正義。同樣都是奧托，同樣都是規模較大的羅馬內亂，奧托所處立場不同，也導致戰爭成敗的評判標準不同。而且，塔西佗史學家的本能也驅使他關注到一個關于奧托性情轉變的歷史細節。奧托在第一次內亂勝利后，并沒有一味沉迷于戰爭勝利的喜悅之中，反而“放棄了他的享樂生活，收斂起了他的放僻淫佚的惡習，把他的全部生活安排的完全配得上一個皇帝所要求的標準”[1]60。就整體而言，塔西佗對于奧托的評價是比較客觀的。

但不僅限于奧托，對于伽爾巴等人，塔西佗同樣結合歷史細節以及人物心理給予相對客觀公正的評價，這體現出塔西佗作為史學家求真求實的客觀主義良史精神。同時，塔西佗本身是極其反感帝制而向往共和的，雖然尼祿之后的羅馬依舊呈現皇帝至高無上、元老院形同虛設、羅馬人民拋棄民主等令人痛心的現象。但是作為撰史者，塔西佗在治史過程中仍然時刻保持良史精神，不以個人的好惡為標準，將自己置身于歷史之外，以嚴格客觀的態度記錄歷史。對于維護羅馬主權、捍衛和平的人，塔西佗也不吝贊揚，給予肯定，盡顯史官之責任。

“但是在我開始按計劃執筆寫作之前，我認為我們應該回過頭去，考慮一下羅馬的情況、軍隊的情緒、行省的態度、整個世界上有利的和不利的因素，這樣我們不僅可以理解多半出于偶然的事件及其結局，而且可以理解它們的來龍去脈。”誠然，塔西佗在撰述《歷史》的過程中，也有認識不全等問題，但是塔西佗深入分析人物性格，尊重真實歷史的大歷史觀以及細致入微、愛國公正、客觀褒貶的良史精神值得后世史學家們學習和效仿。見賢思齊，如今的歷史工作者具有物質層面與精神層面的雙重保障，和平穩定的內部環境為史學發展提供了根本保證，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為歷史的還原提供了基礎資料。那么我們更應該發揮出自身的優勢，學習先輩歷史學家們的優良治史精神，研究好和發揚出中國雄厚的歷史底蘊和優秀的傳統文化。

參考文獻：

[1]塔西佗.歷史[M].王以鑄，崔妙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2]劉亮.塔西佗《歷史》的命運觀[J].史學史研究，2015（01）：74-79.

[3]王忠孝.塔西佗的羅馬良史觀及其體現的政治理念——以《歷史》序言為中心的文本解讀[J].史林，2023（02）：1-13+217.

[4]熊瑩.論塔西佗歷史寫作的批判性——以SCPP與《編年史》的文本比較為中心[J].史林，2009（05）：140-147+190-191.

[5]蔡麗娟，王傲.塔西佗歷史書寫中的“年代記”及其政治功能[J].史學理論研究，2022（01）：106-117+160.

作者簡介：

宋風雅（2003-），女，山東煙臺人，本科，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史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