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文學”與“文學何為”的命題在中西文化遷徙的融合與創生階段,文學發展中形成的相對穩定且權威的認知觀念遭受了歷史境遇性的瓦解,尤以“五四”前后的翻譯熱潮,以及文學觀念的革變與新舊文學秩序的確立為重要契機,二者同步推動了中國式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發展。文學現代性與本體論的問題至此從學理的層面浮出地表,成為中國現代文藝理論批評及作家群重新思索的話題。一方面,從文學理論發展的規律來看,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引入”提供的是文學理論融合與創生的契機,是研究者運用西方現代主義理論考量并審視“中國問題”與“中國經驗”,借助異質文化的“眼光”與“思維”獲得對本土文學的新的解讀。就文學生產機制而言,現代主義文學理論將文學置于動態的現實語境中,文學生產與中西文化遷徙催生出契合時代觀念、審美價值、社會風尚為先導的文學樣態。而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理論對中國文學及其理論建構形成的“影響的焦慮”,不僅從積極的方面完善著文學創作和理論批評的雙向建構,推動了中國文學完成“世界性”與“民族化”的合體。從另一方面來看,中國文學傳統慣例及其相對穩定統一的文學觀,成為呼應文學本體論與現代性問題的重要參考。以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為主流的文學思潮,鑿開了形式、語言、敘事結構等多重視角構成的建構文學與審視批判的路徑,還原了“文學”復雜的觀念集合。而對本土文學固有的審美趨向、文化向心力、閱讀習慣等因素,以及受眾在面對外來文化資源的吸收、借鑒、轉譯過程中的“排異反應”,都不同程度地改變了中國式現代主義文學發展的面貌和整體態勢。因此,文學的世界性與民族化問題在中西文化遷徙的歷程中,與之相伴而生的是中國文學與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艱難適配。
一、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本土化發展
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本土化發展成為20世紀理論傳播與發展的典型代表。文學理論與文化變遷之間互相作用、互相影響的復雜關系及西方理論的引入,加速了中國文學的理論與創作發展,主要體現在文學的解釋空間在既有的理論框架中得以拓展更新。與此同時,文學的闡釋路徑受到異質文化語境中生成的闡釋路徑的阻滯或干預,文學的創作和批評不再被某種思潮主導,多元的認識論、方法論涌現,派生出對文學多維度的觀察與審視。現代主義文學理論在中國的本土轉化的發展歷程中,文化傳統和審美觀念與西方的現代主義思潮之間存在的顯著差異,致使現代主義文學理論進入中國文化語境后,在被接受和解讀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處理文化隔膜與文化互融的現實問題。在此意義上,中國問題以及中國經驗在“在全球化已成既定事實的局面下,如何保持中國文學理論自身的特性?如何建設葆有鮮明‘中國特色的中國人自己的文學理論?在后殖民主義理論的刺激下,一些學人開始不約而同地關注這些根本性問題”①。
在中國現代文學初創時期,魯迅、郭沫若、茅盾、郁達夫為首的一眾文化先鋒將傳統與現代文化相融合,從理論到實踐不同程度地建構并完善著中國式的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特別是在形式創作與思想改造方面為西方文化的本土化發展貢獻了一個全新的開局。施蟄存、李健吾等作家學者大量引入西方現代主義的思想理論和作家作品,在相對成熟的白話文學基礎上繼續拓展、深化,將傳統觀念影響下的文學觀予以反思和批判,融合更具先鋒意義的文學敘述理念,改變了相對陳舊的敘事模式和文學風格。為建立新的文學主張,重塑國人與本土文化的接受態度,在新文學的創建中,這些舉起新文學大旗的先行者和追隨者平衡地把握著傳統與現代、新與舊、東方智慧與西方文明的“存續”與“拿來”。
從文學理論發展的規律來看,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引入”提供的是文學理論融合與創生的契機,研究者運用西方現代主義理論考量并審視“中國問題”與“中國經驗”,同時,借助異質文化的“眼光”與“思維”獲得對本土文學的新解讀。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它是中國特有的文化語境和歷史背景形成的文學經驗與想象,在經過理論批評群體、作家創作群體,包括閱讀作品的受眾群體,幾方合力的作用下,對中西方經驗的“過濾”與“改造”“加工”,包含著受眾對于現代主義文學理論及其思潮的影響范圍、認知深度,以及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具體經驗的本土化改造。因此,在接受“影響”、消除“焦慮”的雙線并行的運動中,突出表現為西方現代主義作家作品的譯介。比如,葉靈鳳介紹《作為短篇小說家的海明威》的文章,刊登在1934年《現代》第5卷第6期;趙家璧的《海明威短篇小說》一文,發表在《新中華》三卷7期等。這使以海明威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再比如,在對賽珍珠的譯介中,以《大地》為代表的作品引發了中國本土受眾的極大不適。魯迅則明確指出賽珍珠的文化立場存在嚴重問題。在1933年11月15日致姚克的書信中,魯迅的言辭不無犀利地揭示了在文化互融與創生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的分歧與摩擦,而這也是文化差異以及國族身份的選擇帶來的某種隔膜,更進一步說,這是中西文化遷徙中,民族身份的找尋以及文化立場的選擇對本土受眾接受度、包容度的試探或挑戰。所以,一切文化的交流互融都是對文化的考量,西方現代文學與中國本土文學的歷史遇合,也意味著文藝批評者與作家群體主動或被動地參與到對西方文化理論審視與批判的審美活動中。
時代文化語境下搭建的“橋梁”之所以成為通往“理解”的通途,正是基于“中國經驗”的統攝下包含的集體無意識的情感經驗與獨特的思維表達形式,在無意識的“本土化”轉譯機制運作下的結果。所以,“本土化”不是自覺的文化選擇,而是自動化的反應,是任何民族的文化建構者在接受異質文化時潛意識中便完成的“基本動作”。所謂“失語”與“重建”實非始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而是在文學本土化的歷程中轉化吸收異質文化時,應有的停頓、滯后性反應,是異質文化進入中國文化的“食道”中產生的短暫排異現象。從整個人類文明的演進歷史回溯,文學確如歌德所預言的,勢不可擋地朝向“世界文學”的趨向逐步完善?;诖?,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本土化過程是“影響”與“焦慮”共生,并且長期處于此消彼長的關系中,至于“替代”或是“置換”的關系,如果說在現代文學初創期還尚有余緒。那么,隨著本土文學的日漸完善,中國文學的現代性也在中西文化資源的融合與創生中確立起自身的價值定位,在對異質文化的探索、吸收、借鑒、轉化的過程中,對本土文學的建構與發展逐步找到了明晰的方向感,以及兼有世界性與民族特質的總體設計。當然,本土化的發展始終是處于進行時,是在逐步對過去的西方經驗與中國經驗在總結與反思的角度上,不斷復盤與完善的良性循環中此消彼長的過程。因此,即便存在短暫的“排異”,但終究是現代主義文學理論在跨越文化差異、吸納異質話語等方面,為世界范圍內呈現具有民族性的現代主義文學版本提供了解釋的可能性。而現代主義文學理論在其自身內部完成橫向更新與縱向深耕的同時,因其發展規律的需要,伴隨著在異域文化的傳播與運用中實現本土化轉型的必然趨向,呈現復雜而微妙的文化交融與內部的轉化。因而,現代主義在異域妥善落地,通常代表著該“陌生”觀念得到了“誠摯邀約”,并受到異質文化的“嘉許”。
不過,現代主義文學理論本土化的過程中,也存在其他因素獲得特殊關注,甚至被放大和擴展、延伸的情形??v觀20世紀中國文學,很難在眾多作品中找到純粹的某一主流思潮主導影響下的“主義”創作,不管是現實主義、浪漫主義抑或現代主義,都以“介入”的方式而存在,勾連其他。因此,在中國的文學發展過程中,多元思潮交織融合,形成了“百家衣”式的觀念集合的文學形態。這里包含著主動的文化選擇與明晰的建構意圖,如有論者所言,21世紀以來,文學理論體系的建構呈現出鮮明特征,即“多元與自覺。所謂多元,指這一時段不少理論家都試圖以編寫教材為中心來建構個人化的文學理論體系……所謂自覺,指體系建構開始脫離模仿階段,建構者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論自主性。這也表明文藝學學科體系建設逐漸走出了唯國外馬首是瞻的學步階段”②。在此意義上,現代主義文學理論的本土化發展過程就自然而然地在“多元”與“自覺”的歷史激變中,含攝了理論與創作實踐之間的適配問題。這種異質文化觀念與本土文學傳統適配的過程,意味著現代主義思潮對本土文學解釋空間的擴展,以及文學闡釋路徑的裂變。如此一來,文學的創作和批評不再被某一種思潮所主導,而是在多維文學結構視域下,被觀察和審視。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多種解釋路徑的干預和阻滯,有助于促動文學交流與對話。
二、改造的“現代性”:現代中國與現代文學
現代文學的觀念和理論是從外部引進的,實踐經驗一定程度上通過模仿外國文學而獲得。在“五四”前后,即思想和文化全面西化的潮流中,本土文學的民族性和傳統性超出文學的范疇,引起廣泛的社會變革。20世紀上半葉,中國經歷了現代政治的萌芽階段,而西方現代思想觀念的引入,影響并改造著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和制度,使之發生深刻變革。這一時期,中國文學進入了“現代化”的歷史激流,新的思潮和藝術風格迅速涌現。與此同時,中國文學也陷入了新舊文學之爭的激烈對抗。新舊文學觀念的沖突和碰撞反映出特定歷史文化語境下社會思潮的復雜多元,而文化觀念分歧集中的焦點更是反照出中國社會處于全面現代化的歷史轉折期,是文學創生演變中的真實鏡像。
首先,西方文學理論與創作的介入引發了人們對傳統文學觀念、形式、內容、美學原則等諸多方面的批判和質疑,亦是探索和創新的開端。由此,中國文學進入了新舊觀念的較量,在文學界和知識分子群體中引起了廣泛的論爭,如反對封建專制,支持進步和革命,將推翻舊文學視為己任,解構偶像,打倒權威,批判否定封建禮教。革新文學觀念的發起者與實踐者雖然有著不同的經驗來源和教育文化背景,但在與舊派文人進行的文化博弈中,形成了反對舊文學的統一聯盟,在對舊文學的批判立場上,達成普遍共識。盡管表現形式各異,但都反映出對舊文學的拒斥,形成多源共振的聲音。這個“源”是不同源頭,而非“多元”。粗略來看,對舊文學的批判和對新文學崛起的助力,導致了“新”與“舊”文學陣營的分化和對立,呈現出明顯的兩極態勢,但也是任何一種文學在“脫困”中必經的險境,況且回溯歷史文化發展的總體脈絡,不難發現:任何文學觀念的迭代更新,從來都是作為社會變革的表征之一。
其次,在社會變革的推動下,文學成為反映社會現實與表達個體情感的重要手段。不同文學觀念的分化與對立形成了多元的文學形態,展現出中國社會變革時期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為后來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基礎,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中國文學的時代風貌。一些新派知識分子意識到在西方文化沖擊下,民族傳統文化面臨的危機,轉而開始重視民族文化的重建工作,強調保留傳統文化的根性和國家特征,并重視思想文化對民族國家形象建構的重要作用。比如,梁啟超撰寫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以及運用章回體小說形式創作的《新中國未來記》,從文學現代性的角度上,宏觀地勾勒出中國文學發展的基本路徑,貢獻了一種使中國文學與舊文學脫胎,走出現代的可能性。以胡適為代表的現代知識分子則充分意識到保留民族文化對于維護國家和民族形象的重要性。其中,文字是文學的基礎,所以在他們看來,文學革命的第一步就是解決文字問題,主張在全民范圍內使用白話作為文學的工具來創作“活”的文學作品,以此消弭“死”的文學及其“過時”的思想觀念。與此同時,僅有白話并不能創造出新的文學。新文學必須有新思想作為內涵,同時,實現文學體裁的大解放,改變傳播媒介與信息載體的“工具理念”。文學革命的目標本質上是重建民族與國家的想象,以具有現代意識的觀念疏通文學及其他領域,在精神文化層面“化”掉舊有文化對人們思想的鉗制與禁錮,換言之,解放文學即是重塑民族文學、變革其形式與內容。胡適從整理國故到發表反對舊文學和舊文化的言論,進行白話文創作的理論與實踐探索。茅盾在對新文學運動的發展進行闡述時,更加明確地指出:“新文學運動也帶著一個國語文學運動的性質。中國的國語運動此時為發展試驗的時候,實在急需文學來幫忙。我相信新文學運動最終的目的雖不在此,卻是最初的成功一定是文學的國語。”③這段話明確指出現代文學重建的首要目標是建設一種現代國家的語言,而文學則是實現這一目標的主體,也就是說,對于現代文學的努力在新文學運動中體現為文學的“最終目的”是通過塑造現代民族國家的思想精神,建設新的民族、新的國家想象和文學傳統來實現。
回溯歷史,這一時期的文學發展為后來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基礎,廓清了現代中國文學的整體面貌和發展的總體路線。中國現代文學始于歐風美雨的洗禮,中國現代文學理論被看作是一種多元同構互補的理論話語體系,而非僅僅是西方現代主義經典定義的附屬。中西理論互融與創生的基礎是從對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文本的譯介中獲得的,從底層向上探索中國本土化現代主義文學的文本形式、審美理念和哲學基礎,并逐步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④。這樣的努力有助于確立中國式現代主義的誕生,并讓文化殖民主義趨于失效。這意味著必須擺脫對西方中心主義的慣性依賴,自覺地探索和發展符合自身特點的現代主義文化,從而顛覆文化殖民主義的壟斷,確立獨立自主的文化立場,形成足以正視并回應“中國問題”,且具有“中國經驗”的現代主義文學。
三、介入式現代主義與中國文學的框架
茅盾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將西方現代主義思潮稱為“新浪漫主義”,并將此概念引入中國文學領域,這標志著西方現代主義第一次訪問中國⑤,對中國的文學創作和思想產生了重要影響。留日期間接觸到現代主義文學的郁達夫在廣泛閱讀中,深受近代歐洲和日本各種社會思潮與文藝作品的影響,對于廣泛流布于歐洲的現代主義文藝思潮深以為然。郁達夫的創作就明顯傳遞出作者試圖打破固有文學傳統與思維模式的創作意圖,而浪漫主義的基本特質均見于他的文字。在此意義上,可以把郁達夫在當時,實現了文學創作的“自成一家”理解為這是郁達夫吸收異質文化、實現現代主義文學本土化的明證。而從整個歷史發展、文化變遷、觀念更新的歷程中,審視“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或白話文學的創建,事實上這只是“開創”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總體框架。雖然舊有的文學框架拆解,但是新的文學秩序僅僅是從理論層面確立了“新”或“現代”的性質,取得“實績”真正是從魯迅或僅僅只有魯迅一人的創作可以被認定為是“全面實現”。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創作,魯迅翻譯介紹外國文論或作品,從另一個面向為中國現代文學在初創期的成就做出極大貢獻,僅僅是他譯成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這部著作成為日后的讀者了解和把握現代文論的重要文本。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魯迅另起爐灶地從創作中實踐了對文體與語言的形式自覺,從《狂人日記》《阿Q正傳》《傷逝》等文本中,特別是《故事新編》的創作,總結并升華了《吶喊》《彷徨》為前站的現代白話小說的經驗,實現了民族經驗與世界文學交互作用下的一次文學突圍。
整體觀之,“五四”時期的文學創作能夠提供的仍然很難稱之為是成熟的現代主義文學,更多的是呈現寫作者的“感覺”或知識分子群體的精神現象。作品中,不管是對于人物的塑造還是社會世態的描摹,抑或人性的探秘等,從嚴格意義上去審視,都是不能稱其為現代主義文學,充其量可視作西方現代文學理論或現代主義文學創作影響下的感性模仿。它們不是脫胎于“成熟的理論”,歸結起來與當時的翻譯者有著直接關系。翻譯的質量影響著受眾接受的質量。“林譯文學”雖然一度成為社會的風尚,波及的社會面之廣達到歷史新高,而周氏兄弟的《域外小說集》銷量的慘淡也說明了譯介者與原著之間的互動關系,特別是對流通、傳播的覆蓋面,起到決定性的影響。因而,當時成形的作品充滿不成熟的思想與創作痕跡,充其量是集中書寫中國現實社會激變中的某種情緒、時代風尚、普通人的苦樂等內容,某種程度上可視作是具有現代意識和現代精神的思想者、受益者、體驗者的隨感式的文學表達,也就不足為奇。
總體而言,現代主義理論或現代主義文學在“五四”小說創作者這里,普遍呈現出“學理不足,感性有余”的問題。不過,深究下去也很難確證中國現代創作者對于西方現代文論或現代文學創作的吸收與借鑒是失效的。畢竟郁達夫、丁玲、馮至或新感覺派等諸多作家的創作,更像是西方現代文論或文學創作影響之下的民族化、個人化的實驗結果。但無論何種情況,都不能消弭的事實是,文學以外的發展嚴重阻滯著現代性的全面實現,或者說,思想的先進性并不能促動現實社會的實際變革擺脫“滯后的命運”——新文化運動標舉的“科學”和“民主”未能徹底貫徹,先進知識分子所期望的理想狀態并沒有按預期實現。雖然“五四”運動及其推動者為追求科學知識和民主價值付出了巨大努力,但社會變革和制度轉型依然揭示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根本性的難題。因此,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雖然西方現代主義思潮與其作品介入,中國文學的框架也基本建立,但是中國現代文學想要在理論引入后切實鋪開實踐,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中國式的現代主義文學及其理論建構不得不在中國現代文學創建與深化的艱難歷程中求生。
隨著時代變遷與社會變革的演進,新的歷史時期到來,現代主義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確立,面臨西方現代主義與中國現實主義的遇合后的融合與創生。當現實主義以其嚴謹而全面的姿態影響到中國當代文學的方方面面,逐漸成為文化領域的主導:文學史的敘述、文學創作的取材來源以及作品的形式和美學風格等,相對統一地傾向現實主義,與此同時,成為主流文學典范的現實主義對其他文學流派和創作方式形成潛在的影響與制約,這也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基本形態。眾所周知,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活水源頭”基于生活的真實。作家深入社會底層,體驗人民的苦難與掙扎,并將切身經歷融入作品之中。而現實主義在順應時代需求的同時,對作品的形式和美學風格施加了嚴格的規范。作品力求真實地揭示社會現象,反映人民的心聲,要求作家以客觀的眼光觀察社會,以真實的筆觸刻畫人物和情節,展現社會個體的真實形態。因此,在文學史的敘述中,現實主義占據了主導地位,塑造著歷史的總體形貌,表達了對社會現實的關切,以及集體與個人之間的家國情懷。需要補充的是,任何一種主義或思潮的發展,都牽涉到“度”的問題。現當代文學倘若過于強化現實主義文學的基礎性特質,就會導致其他特質的弱化。比如,在中西文化互融與創生的歷史階段中,現實主義曾短暫地經歷被過度強化的歷史時期,以至于當現代主義逐漸介入時,經歷了艱難的適配??梢姡F實主義的主導地位對其他文學流派和創作方式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使之受到不同程度的發展限制。盡管如此,也反映出現實主義在中國文學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強調文學反映現實的真實性和文學關注社會的人文情懷,通過揭示社會問題和人民的生活狀況,為讀者提供了深入思考和反思的材料。同時,現實主義也為后來的文學創作奠定了轉型與變革的基礎,為中國文學的民族性、世界性、現代性的表達提供了一種便于受眾廣泛接受的言說方式。
當然,文學發展的規律使然。盡管占據主流地位的現實主義受到長時的青睞,并在中國文學的發展歷程中無疑是“中堅力量”,但作家及受眾對傳統文學的“一成不變”也會使讀者感到審美疲勞,渴望通過相對自由、寬松的表達方式來傳達更具個性化的生命經驗,同時,重新審視與改造傳統的文學敘述方式,追求藝術形式上的多樣性和獨特性。于是,以現實主義為主流的文學創作開始大量出現非線性敘事、碎片化的文本結構和多重意象混糅的運用,打破了傳統的時空觀、常規邏輯的認知方式對敘述的限制,促進語言的革新與實驗。中國作家開始嘗試以陌生化的語言形式探索作品創作的可能性,比如對語言的創新,豐富了文學的表達,也為受眾提供了與傳統審美經驗迥然有別的陌生化體驗。當然,西方現代主義的介入覆蓋了文學之外的其他領域,對其他藝術形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繪畫、音樂、電影等藝術形式受到現代主義的啟發,藝術家聚焦于探索具有先鋒性的藝術語言和表達方式:繪畫中出現了抽象派的風潮;音樂中出現了另類的和聲與節奏的實驗;電影中出現了意識流的手法和反傳統的敘事結構。這些藝術形式的相互借鑒和影響,共同形成了不同以往的文化氛圍與審美風尚。
20世紀80年代,現代化目標再度被提出。創作者在現代主義的旗幟下,開創文學新天地。作品不僅在思想上具有深度和復雜性,同時也在藝術形式上展現出了混雜性與前衛性相融合的特點。創作者運用錯綜復雜的敘事結構,將線性和非線性的元素巧妙地融合,使作品呈現出更加立體和豐富的層次。通過意象的碎片化和隱喻的運用,勾勒出一個個富有象征意義的文學世界,引發讀者深入思考和解讀。作品包含了豐富的文學符號、魔幻的現實圖景,它們以隱喻的方式映照出人類對現代社會、人性和個體生存境遇的深度思考,創作者試圖以更具文學性的方式“打開”受眾認知“自我與外境”的想象路徑,進而探尋個體內心世界的復雜性與豐富性,不過,這些作品的確從文本深層傳遞出現代性帶來的焦慮感與矛盾,同時探索現代社會中個體面臨的現實問題或呈現的境遇式情狀中,現代社會人類面臨的困局。無疑,通過這些作品的創作和傳播,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聯系更為緊密,在中國文學的現代化進程中勢必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
總體來說,20世紀80年代,現代主義介入中國文學為中國文學帶來了新的生機,“重勘八九十年代文學,可能依循的更多的是知識生產的路徑”⑥?!皞鹘y”成為需要被反復打量和重審的對象,而西方現代主義為主的思潮、文論、作家作品對“傳統”的拆解和重構,某種程度上重建著中國文學的總體框架和內部肌理。在意識形態領域,促進中國文化走向多元包容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相融合的理想形態。正如趙園在《艱難的選擇》中所言:“文學,在艱苦地探索人生。即使‘流弊,也有其產生的歷史的和文學史的原因。不因‘流弊而簡單地否定一種文學現象,才是現代文學作為一種學科成熟的表現?!雹咄?,任何一種思潮或理論在另一個國家的文化語境中,想要完成磨合、適配等一系列適應的階段,都需要足夠的時間。而其中的“差異性”,“并不是替代關系,而是一種對話和張力”⑧。因為時間在流逝,關于“何謂文學”與“文學何為”的探索也在向前曲折推進。
四、現代主義文學中的“個人主義”
“個人主義”作為歐洲啟蒙運動中形成并廣泛存在于西方文化傳統中的重要思想資源,標識著西方現代精神及其文學的思想基礎。20世紀80年代初期,西方文學理論及其文本的大量引入,使改革開放后成長的讀者受眾和學者均受到“個人主義”的觀念熏習。“個體”的主體意識增強,“個體”與“社群”的關系開始調整為更具個性化與生機的生命經驗,人們逐漸意識到家國、家族、家庭或其他群體性結構關系只是個體存在的某一面向,而一旦作為個體的人從社會關系中短暫抽離,卸脫了一切復雜的社會身份、標簽,回歸人的基本屬性時,另一面向則得以恢復,也就是無限趨向于自然的自我。因此,當社會發展的前景是工業文明試圖取代農耕文明,人類社會走向全面異化,關注個體的欲望和自我表達的訴求便應運而生,成為多數作家廣泛認同與接受的價值觀。與此同時,與笛卡兒的“我思”(cogito)、康德的“我想”(ichdenke)、費希特的“我”(ich)不同,在中國語境中“個人主義”所含攝的“主體性”不是指向“對趨于自給自足的渴望”⑨,而是對“個人主義”的精神產生了偏誤,導向另一種極端功利的價值認同中,使之成為獨裁、自私和自我中心的世俗利己觀念。在此意義上,“個人主義”離開本土語境,在中國的文化與文學的視域中演化為自私、排他的價值觀,在過度強化和偏誤的接受中,最終受到一定程度的質疑和批評,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對主體性問題的討論愈加必要而顯得尤為重要。
不過,需要留意的是,20世紀80年代人們并沒有廣泛討論像霍布斯、哈耶克等個人主義思想家的觀點。事實上,直到90年代,這些個人主義思想家的名字才開始逐漸進入社會文化的視野。然而,盡管個人主義的理論在中國的學術界并未引起廣泛關注,但在文學創作中,個人主義的主題卻開始浮出地表。在實驗文學的潮流中,一些創作者嘗試突破語言的限制,探索語言的多樣性和創造性,試圖以個體的獨特表達方式來打破傳統的語言規范。嘗試通過創新的語言形式和結構來呈現個體的內心世界和思維過程的復雜性與豐富性。在這種情況下,以結構主義為核心的語言觀念成為主流。結構主義學派的觀點認為主體并不是在語言之前存在的,也不能自由地操縱語言,而是語言的產物,被語言結構所制約的微小組成部分。這種觀點強化了語言作為一個獨立的系統的自洽性,同時,也需注意主體的意識和表達必然地受到語言結構的限制和塑造,這就導致主體被置于語言系統的邊緣位置。而另一個沖突的源頭是學者或創作者對語言的應用,比如表達的自由度與創造性的追求。一些批評家認為,語言作為一種表達個體內心世界的工具,可通過語言來實現對自我思想、情感和生命體驗的全面表達。換言之,強調主體的能動性與創造性使得語言不再是基礎性工具,也脫離了工具理念的偏狹范疇,而延伸為個體思想的載體和情緒的表達出口。
由于東西方文化傳統、意識形態以及現實社會帶來的實際困境與問題存在根本的差異,因此,在面對戰后的先鋒派與實驗派的態度上,積極模仿與盲目追隨不可避免地成為中國文學,特別是先鋒文學創作者普遍呈現的特征。他們將“混亂”“奇譎”“夸張”“變形”等表面看來極具現代性的做法施加在中國本土文學的創作中,由于理論與文本接受的渠道無法更好地滿足對原著、譯作的高質量閱讀,導致在整個接受過程中,一切的變革與吸收、借鑒都是建基在文化隔膜、語言隔膜的基礎上,而失卻了深厚扎實的根底,最終將西方現代主義理論與文學作品的引入未能有效地傳輸并運用,實現創造性地轉化吸收。與此同時,帶來的是思想的某種混亂、文學創作中的亂象、對形式的過分簡化的模仿,以及對理論的誤讀,這些都不同程度阻滯了中西文學交流發展的進度。
此外,受到本土資源的限制,專門從事外國文學理論批評研究的學者非常有限,這本身就為中國文學視野的打開形成阻力。由此成為了重審本國發展內情的契機。在對西方原著、譯作進行轉譯、介紹的過程中,亦是本國學者、作家研讀外國文化資源的重要學習階段,是將西方文化資源本土化的實踐探索過程。這其中不可避免地需要直接對話西方現代主義理論,構建適配于本土文學特質的批評觀念或模式。因此,即便是對外國文化資源、文學理論的創造性轉化,都不同程度地裹挾著某種偏狹的理解與誤讀,但從整體來觀照各個思潮的傳播、流布,實質上也是無法保證不是在“東施效顰”的可能性上,做著擦邊球的嘗試與探索。只是從文化傳播與接受的角度來看,學界對文學本體的認知和把握勢必回歸到柏拉圖所說的“影子的影子”上去,因為對真理的逼近同時也是對真理的某種背離。但是,不管是對西方現代主義理論與文學的再接受,還是對變體本身的構建,都在澄明一個事實,即任何一種思潮或理論,都會在接受與傳播中遭遇“流失”和“增益”,即消解與建構并存。一方面是對本體的轉譯流失,對思想本身的削弱和損耗,另一方面是在“流失”的同時“增益”對思想本身的修復和完善,而這種行為本身是無須苛責的。這是思想傳播必然經歷的宿命,即接受被接受者對它的“制裁”。而以中國的文學與文化實踐為基本內容的文學在面對西方文學與思潮的介入時,西方中心主義式的思維模式也隨著中國文學的成熟發展而逐漸被消解,由仰視轉向平視,由西方中心主義轉向中國經驗為主的理論話語。
比如,現代主義文學及理論思潮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產生巨大反響,吸引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學者進行討論。經由主流學術期刊的努力、西方理論家的推動以及國內外國文學批評家的翻譯和評論,現代主義作為一個前沿理論話題對中國當代文學和理論批評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影響。與此同時,表現主義的引入也改變了文學內部的秩序與語言本質的功能。存在于文學創作者內在能力范疇之中的“語感”,作為一種天生的能力以文學語言的底層結構,即文學語言的形成方式來外化創作者的內心體驗。“語感”打破了傳統觀念塑造的文學結構和邏輯順序,以另類的編排方式與秩序重塑著文學及其語言。表現主義一再強化著個體內在體驗與文學創作之間的緊密聯系。創作者運用文學語言,改變著人們慣常思維下對于“何謂文學”與“文學何為”的理解,創作者個體內在世界與作品形式之間的關系成為創作的焦點之一。這兩種文學形式在“純文學”中,起到了重要的實驗作用。作家們經由探索與傳統相悖的寫作技巧和結構形式,有效實踐著對傳統的敘事框架和表達方式的突圍。這種實驗性創作使得文學作品呈現出前衛和先鋒的特質,引發了讀者對于文學的新鮮感和驚喜。同時,“純文學”也著重探索內心世界、無意識和主體性的層面。作家們通過深入描繪人物的內心思想、情感和意識流動,展示了個體獨特的思維過程和感知體驗。這種對內心的探索使得作品更加真實和復雜,讀者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和感受其中的人物與情境。比如殘雪對于“純文學”的重新定義,將“純”的文學描述為毫不猶豫地轉向內心,通過層層描繪精神的層次,引導人們的感受進入“那優美而透明的結構”,不斷前進“向著那古老而混沌的人性核心”⑩。這種想象使得“純文學”成為一種崇高而迷人的藝術形式,它承載著作家對于內心世界的探索和對于人性本質的追尋。在這種背景下,表現論的語言觀念將語言、內心和純文學融合在一起,認為語言是表達內心體驗的工具,通過語言來表達和展示個體獨特的內心世界。這種觀念將語言和內心視為不可分割的整體,認為只有通過深入挖掘內心,通過精確的語言表達才能達到純粹的文學創作。個人主義強調個體的獨特性和內在體驗的重要性,它通過對語言和內心的探索,試圖在文學中尋找一種純粹和獨特的存在。在當時的中國文學語境中,雖然對主體性和內心世界的關注有所增加,但與心理學理論相比,文學作品在理論層面上對個體主體性的探索和呈現的結果相對較少。意識流小說雖然嘗試在個人主義和內心探索方面的創新,但在心理主義傾向上的發展仍有待深入探索和實踐。直到現代主義大面積地在中國本土文化語境中鋪開以后,創作者對主體性和內心世界的關注才真正開始顯現。創作者開始關注人物的內心思想、情感和意識流動,試圖通過文學作品來呈現人物的主觀體驗和個體存在的獨特性。然而,與心理學理論的深入研究相比,文學作品在理論層面上的發展相對有限。此外,心理學理論在當時的中國并未得到廣泛傳播和接受,這也限制了文學作品在心理主義方面的發展。
現代主義文學作品中的跡象表明,社會話語體系再次意識到“個人”的重要性?!肮适鹿倘皇切≌f的基本面,但好小說絕對不會止步于故事性的。”11作家們開始關注個體的內心世界和主觀體驗,試圖通過文學作品來探索和展現個人的獨特性。這反映了對個體經驗和內心世界的關注再次增強,個人主義的思考和探索成為文學創作的重要方向。歐洲現代主義中意識流的出現表明現代主義正在以這個主題進入中國文化領域,這顯示了雙方之間的共同興趣??傮w而言,“個人主義”在文學和藝術領域以及經濟領域都具有一定的復雜性和爭議性。盡管現代主義解放了一部分個人主義的表達,但它也對個人主義提出了批判,強調了社會責任和整體利益的重要性。在社會發展中,平衡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個體自由與社會公平的關系是一個具有持續開放性的社會話題與現實問題,當然,是與文學保持內在對話性的重要內容,文學的創作必然的與這些現實關系展開切實的互動?!?/p>
【注釋】
①周紅兵:《入思之基:中國問題或中國經驗——南帆治文學批評與理論簡評》,《南方文壇》2011年第2期。
②王瑞瑞、廖述務:《困境與突圍——論新世紀文學理論體系的多元建構》,《南方文壇》2015年第4期。
③茅盾:《茅盾文藝雜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第28頁。
④南帆:《五種形象》,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第137頁。
⑤茅盾:《為新文學研究者進一解》,載《茅盾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⑥⑧何平:《重勘,誰在重勘?——進入歷史現場的身位和體感》,《小說評論》2024年第1期。
⑦趙園:《艱難的選擇》,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第97頁。
⑨彼得·齊馬、陳振鵬:《作為對話的主體性》,《中國比較文學》2022年第4期。
⑩殘雪:《究竟什么是純文學》,《大家》2002年第4期。
11賀紹?。骸睹嫦蛭磥淼奈膶W之心》,《小說評論》2024年第1期。
(王會青,延安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本文系2022年延安大學博士科研基金啟動項目“魯迅小說創作視域下的《故事新編》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YDBK202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