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我們家一直珍藏著一輛獨輪車。棗木輪子,槐樹架子,間隔一人有余的兩個車把之間系著一根牛皮材質的跨肩帶子。父親把它安放在一個單間里。盡管房子翻蓋了好幾回,它卻一直享受著父親給予的特殊待遇。
父親坐在輪椅上,一根食指對著它點了再點說,我就是推著它入的黨。時間回到五十七年前……一場大暴雨,把村東頭的石橋沖塌了。村子北面臨河,河水長年累月從村子周圍轉了一個大圈,之后頑皮地一路東去。這可不得了,那座有百歲高齡的老石橋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出路。大伙兒眼睜睜地看著石橋倒塌,又眼睜睜地看著咆哮的濁浪把一塊塊散架的石頭攜帶而去。隊長嘴里噙一根銅煙桿,把一臉的愁從黝黑的皺紋里一縷縷地抽出來,混合著煙霧,飄散到水汽濃重的空氣里。
天氣放晴,隊長召集大伙兒商議,怎么能把石橋再建起來?父親那年二十四歲,正值身強力壯的年紀。他從人群里站起來,舉起右拳,立在肩頭,鏗鏘有力地說,到懷遠山拉石頭。
放倒兩棵大樹,造了三輛車。父親帶領五個人蹚過小河,披星戴月,向懷遠的方向出發。我問父親,你們拉石頭總共去了幾趟?在路上歇了多少腳?父親笑了笑,露出僅有的三顆黑黃牙齒,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翻過來翻過去。當他把我的眼神都翻花了的時候,他才擠出一句話,一百二十一趟,來回二百四十二趟。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盯著我的眼睛,似乎問我滿不滿意。對于我的第二個問題,他老人家沒有回答,或者說根本記不起來了。我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表示相當滿意。
大前年,父親因雙腿靜脈曲張,嚴重變形,再也站不起來了。我心想,父親可能是因為當年用腳過度,才患上腿疾的。
石橋重新建起來,至今還在用。當然,它已經不是我老家村子唯一的出路。如果將它命名為一橋,那么二橋、三橋、四橋都分別誕生了。父親使用過的那輛獨輪車修了散,散了修,早已不成樣子。直到村里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應父親的強烈請求,隊里把獨輪車分給了他。
村子列入規劃,整體拆遷。鄉親們個個笑逐顏開,即將住上樓房的喜悅溢于言表。父親的憂郁卻一天天在嘆氣中蔓延。我自然知道父親憂郁的原因,他老人家一定在擔心那個心肝寶貝獨輪車怎么辦?我說,爸,咱們把車捐給博物館吧,車放在那里更具有珍藏和教育價值。父親眼里閃出一道亮光,點了點頭。
聯系好博物館,父親讓我的兒子和我分別推著他和獨輪車,去了隊長的墓碑前嘮叨。父親扭過頭對我的兒子說,做人不能忘本哪,當年,修好橋,是老隊長介紹我入的黨啊!
我囑咐兒子多拍幾張獨輪車的照片留給爺爺作個紀念。遞給父親照片的時候,他從胸口顫抖著掏出一張油印的《拂曉報》,報紙右下方有一張模糊的插圖,一個弓腰搭背的老人正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裝滿了糧食。下面有一行依稀可辨的小字:支前英雄。
我當然知道,《拂曉報》是新四軍第四師師長彭雪楓創辦的,是他強軍殺敵的三大法寶之一。
父親說,這張報紙是他父親留下來的,里面的老人就是以他父親為原型畫的。我眼眶里噙滿淚水,盡可能不讓它在父親面前流下來。我掏出手機,對著老得不成樣子的父親以及他手中的報紙,快速按下了快門。
我想,一定要把這張照片和報紙送到博物館!把歷史告訴后人!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2023年第1期,有刪改)
●訓練
聯系上下文,談談作者為什么在結尾介紹《拂曉報》的內容和來歷。
答:
(參考答案見下期中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