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華的中篇小說《現實一種》于1988年發表,是中國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品。小說講述了山峰、山崗兩兄弟因為孩子間的意外,自相殘殺的故事,小說中充斥著暴力和血腥,是余華前期暴力美學的代表作品。先鋒文學雖是對傳統文學的反叛,表現出異化現實的特點,但這種反叛不是一味地背離現實,而是有著深刻的現實基礎。余華在《現實一種》的自序中寫道:“我的經驗是寫作可以不斷地去喚醒記憶,我相信這樣的記憶不僅僅屬于我個人,這可能是一個時代的形象,或者說是一個世界在每個人心靈深處的烙印,那是無法愈合的疤痕。”[1]1可以說,余華的作品與其成長經歷密切相關,更是時代的象征,具有深刻的現實基礎。
一、現實再現:記憶的還原
童年記憶讓余華擁有了面對悲劇的理性思辨能力,海鹽縣的生活環境又讓他能將江浙一帶的地域特點糅合在文本的自然環境描寫中,在情節展開之前為故事發生奠定自然基礎,完成了現實的再現。
(一)個人經歷的影響
賈樟柯的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通過對余華、賈平凹等五位作家的訪談,表現了獨特成長經歷與作家風格的現實關聯。余華的牙醫經歷是其作品暴力元素的直接來源。余華三歲跟隨父親來到海鹽縣,常常觀看父親做手術,平時玩累了就在太平間睡午覺,余華曾用海涅“死亡是涼爽的夜晚”這句詩來表達在太平間睡覺的感受。童年時期便目睹過太多死亡,讓余華不懼怕死亡,使得他在描寫死亡時保持冷靜態度,《現實一種》中弟弟、皮皮、山峰的生命都在悄無聲息中消逝,讓讀者毫無心理準備。余華在武原鎮衛生院做牙醫,雖然出生于醫學世家,但他卻不喜歡這份工作,認為口腔是“世界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厭倦和逃避是余華對牙醫這份工作的態度,但以《現實一種》為代表的作品又以暴力、死亡為特色,這不免與他的現實感情相違背。從20世紀90年代余華轉向溫情敘事可以看出他實際上是個向往光明的人,而寫出殘酷的故事,正因為沉重的時代記憶太過深刻,小說中的母親因為病痛幻想自己的“皮肉被炸到墻壁上以后就像標語一樣貼在上面”。[1]22顯然,讓人觸目驚心的標語是一代人痛苦的集體記憶。
余華曾在《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中贊美了川端康成對死亡的描寫,并且意識到偉大的作家對生死、美丑、善惡沒有邊界,而是以一切事物都是平等的方式相處[2]。認識到萬物的平等,便不再懼怕社會黑暗的一面,這樣的思想讓余華能以冷靜的態度面對現實的殘酷,并將它們寫入作品,寫出時代的疼痛。20世紀80年代,中國作家受到西方文藝思想的影響開始新的嘗試。作家們的關注點逐漸從大我轉向小我。余華在這股創作潮流中,認識到小我是整個時代變遷的一個縮影,關注小我即是對新力量的關懷和認可。因此,外國作家和西方文藝思想給予了余華足夠的創作勇氣,通過形式上的先鋒發出時代的呼喊。
(二)浙江海鹽的地方色彩
余華的作品充滿了家鄉海鹽的痕跡,如《河邊的錯誤》里幺四婆婆住的老郵政弄就是海鹽縣真實存在的一個地方。針對《現實一種》,由于故事人物較少,涉及的地點不多,家鄉痕跡主要體現在氣候上,細讀文本可以發現文中的環境描寫與作者的生活環境有著對應關系,是小說現實書寫的一部分。
海鹽縣地處東亞季風區,夏季高溫多雨,加上臨海的地理位置,悶熱更加顯著,余華小時候睡覺醒來便常常看到汗水在草席上留下的體型。《現實一種》中描寫的氣候環境呈現多雨悶熱的特點,如“那天早晨和別的早晨沒有兩樣,那天早晨正下著小雨”[1]2,小說在開篇處便通過對天氣的描述,說明了故事發生地點的氣候特點,隨后又在兄弟倆對雨的厭倦、雨在窗戶上像蚯蚓一樣滑動、皮皮聽到的四種雨滴聲等幾處有關雨天的描寫中,一方面突出地域特征,另一方面通過環境特征給人物帶來的煩躁之感,為即將發生的悲劇奠定感情基調。小說的環境對應了余華記憶中的童年,這種記憶的輸出豐富了他實驗小說的創作內容。
成長經歷與生活環境對每個人都具有深刻影響,但在作家筆下,總能通過細節把控,將記憶還原。無論是對時代的呼應還是對成長環境的再現,都是余華在《現實一種》中的現實書寫,這是文本的現實依據,也是作者的現實。
二、現實顛覆:對正常生活狀態的解構
《現實一種》講述的是一家人的關系,從家庭成員組成來看,這是個擁有母親、兩對夫婦和兩個孫子的普通家庭,他們住在一個屋檐下,家人之間即使存在摩擦也有共處時的天倫之樂。但隨著情節的不斷展開,能發現這個家庭里發生的一切都是對現實正常生活狀態的解構,是對現實的一種顛覆,文本正通過對傳統家庭模式的解構和模式化生活環境的塑造,在現實的基礎上完成對現實的超越。
(一)對傳統家庭模式的解構
對傳統家庭模式的解構首先體現在對孝道的漠視。母親是文本中第一個出現的人物,伴隨著雨聲,母親一次又一次地聽到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當她和兒子訴苦時,面對的卻是兒子兒媳們的無動于衷,即使他們聽到骨頭斷開的聲音也只是“聽到了”,對母親的病情毫不關心。這種冷漠顯示了這個家庭毫無情感交流的狀態,也奠定了悲劇持續延伸的基礎。因為遭遇冷漠,老太太無暇顧及自己身體以外的事物,當她看到院子里有一團東西時,還沒認出這是她小孫子就被一灘血嚇了一跳,于是趕緊回到自己的臥室;當山峰回到家質問是誰把他的兒子抱出門時,母親只說了兩次“我看到血了”,將主要矛盾拋之腦后。不和諧的家庭氛圍,亦讓四歲的皮皮對暴力不以為然。
對傳統家庭模式的解構還體現在山崗山峰兩兄弟對五倫之一的兄弟情的舍棄。面對兒子皮皮把山峰兒子摔死這一事實,山崗首先想到的是用錢解決矛盾,行不通時就把皮皮交給山峰處置,自己卻站在臥室的窗戶處看著外面的一切,親眼看到皮皮被山峰一腳踢起摔死,此過程中山崗雖在行動上沒有過激表現,但卻預謀著更大的復仇計劃。整個過程兄弟倆在話語溝通上無情感介入,只有簡單的你問我答,讓兄弟間的冷漠更為突顯。如果說皮皮對堂弟實施的暴行對應的是無知,那山峰對侄兒皮皮的暴力以及山崗對山峰的殘殺則是魯莽和沖動,當人的頭腦被暴力充斥,道德便無從談起。作者將兩兄弟的名字取為“山峰”和“山崗”,或許寓意著力量和擔當,顯然他們沒有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反而因為失去理智讓家庭走向支離破碎,現實中的家庭,何嘗不是因為喪失道德而破碎,這種人物設計體現了對現實的諷刺。
(二)模式化生活環境的塑造
天氣氛圍的營造除了能顯現地方特征,還能增強小說的現實色彩。針對《現實一種》,文本中自然環境的塑造主要通過雨和陽光來完成。值得注意的是,下雨時這個家庭雖然氣氛不佳但至少處于平靜狀態,真正的悲劇是在雨后的陽光之下發生的,由此可見雨對情節發展起到的是預熱效果,陽光才是文本最重要的環境因素,也是余華為小說創造的特定意象。
陰沉的天空一般用于表現人的陰郁和事件的不利,但《現實一種》卻相反,越是熱烈的陽光越讓文中人物和讀者感到不寒而栗。陽光讓母親看到雙手黃得可怕;陽光的照射讓山峰妻子在看到兒子的血跡時感到不真實,并開始頭暈目眩;兩樁事故發生后,山峰喪失意識,陽光讓他站不住腳……“血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耀眼。他發現那一灘血在發出光亮,像陽光一樣。”[1]20文中多次將血和太陽聯系在一起,通過陽光的照射映襯出血跡的刺眼。收錄于中篇小說集《現實一種》中的《一九八六》也多次描寫了陽光與血,通過“瘋子”的視角將太陽比喻成血淋淋的人頭,這不禁引起讀者思考。不同的是,《現實一種》中的陽光只是一種客觀存在,陽光底下發生的事無論有多殘酷都不會影響陽光的出現,這種明亮日光與殘酷現實的對比,更加突出了人性的黑暗。
冷漠同樣是小說里模式化環境的一部分。事故發生后,山崗可以若無其事地回答一群人的問話,兩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仍然可以像往常一樣在廚房做早飯;山崗上刑場時,周圍站滿了嬉皮笑臉的圍觀人員;解剖尸體時,醫生們仍然可以談笑風生……似乎小說里出現的人和場景都沒有一絲人情味,冷酷至極。這些冷漠場景是《現實一種》中的現實,更是余華看到的現實:創作小說的時候,余華見過犯人被槍斃,而詳細的解剖畫面顯然離不開他目睹外科手術的記憶,解剖過程就像把生活的真相一層一層剝開。同時,這種冷漠實際上也是敘述者零度敘述的體現。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將零度寫作定義為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存在于各種呼聲和環境里但又毫不介入,只完全機械地陳述[3]。余華以足夠的冷靜和客觀讓小說產生“不評價現實,只展現現實”的效果,讓這種現實更加觸目驚心。
因此,通過對傳統家庭模式的解構和模式化生活環境的創造,小說展現了人性的殘酷和人存在的荒謬,而荒誕是現實的延伸,小說顛覆的是理想現實,真正的現實遠比小說更殘酷。正是通過這些有意味的形式,讓《現實一種》展現出文本里獨有的現實。
三、現實復歸:傳統的延續
先鋒文學以漠視敘述者和故事情節的敘事模式為特征,在形式上突破了傳統寫作方式的束縛,但先鋒文學作為文學發展的一部分,不可能脫離于寫作傳統而獨立存在。余華更愿意將自己的先鋒文學作品稱為實驗小說,認為早期的作品都是自己在文學道路上的試探。相較于現實主義來說,《現實一種》體現的更多是現代主義,但從小說主題上來看,文本中同樣具備借鑒傳統的文學因子。
弗萊在《批評的剖析》中闡述了文學由神話發展,并呈現新的文學類型,最后向神話回歸的文學循環論,即使是現實主義作品也或多或少包含了對神話元素的利用,沒有不受到文學發展傳統影響的作品[4]。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處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期,在歷史和時代的影響下,人們的思想背負著舊的苦痛,同時還期許著美好的未來。《現實一種》中的一家人在顛覆日常家庭的情況下呈現出精神恍惚的狀態,且他們在面對陽光時會感到不適,失去兒子、殺死侄兒的山峰意識不清,走在路上會站不住腳,“配合”山崗完成對自己的殘殺。“現代藝術往往憑借理性思維表現非理性主題,或者運用非理性思維傳遞理性意蘊。其意義在于對理性內涵的補充和擴大。”[5]當一個人習慣黑暗時,象征光明的陽光不再使他向往,而是呈現像“肝炎一樣的黃色”,讓人生理不適,頭暈目眩。或許局在外人看來,這些人物的行為充滿非理性,但在創作背景之下,這是作者對現實的一種新表達。余華用具有個性的思維方式來思考并展現出特定時代人的生存困境,這正是以個人經驗觀照時代變遷的體現,是對現實的觀照。
復仇主題是中西方文學中的重要主題,主人公多受到倫理道德支配,表現為弱勢一方向強勢一方發起進攻。《現實一種》首先在題材上延續了復仇主題的文學傳統,其次通過將中國子替父的傳統復仇模式轉變為父替子的模式,讓人物行為更加多元化,讓傳統成為創作的自由元素。與此同時,文本中的復仇呈現出連環式,每次復仇都有具體的因果關系:山崗的兒子皮皮意外摔死了山峰的兒子,山峰為兒子報仇踢死了皮皮,最后山崗同樣為兒子皮皮報仇,用“笑刑”殺害了山峰。兩次父替子報仇都有直接原因,雖山峰、山崗的復仇手段表現出了非理性,但環環相扣的復仇情節使得故事具有一定的邏輯性。
可以說余華是在對“理性”重新解讀的基礎上,將文學傳統中的復仇模式轉變為父替子報仇的新模式,實現了敘事和倫理上的突破。因此,在主題的運用上,《現實一種》既是對現實的復歸,又是對現實的超越,體現了20世紀80年代文學寫作手法與傳統寫作方式、故事內容與實際生活的聯系。
作者簡介:韓麗莎(1999—),女,貴州安順人,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
注釋:
〔1〕余華.現實一種[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2〕余華.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M].北京:作家出版社, 2012.
〔3〕羅蘭·巴爾特.寫作的零度[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4〕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剖析[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5〕方克強.文學人類學批評[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