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雪下了幾天,終于停了。土墻草頂的屋子里簡樸整潔,一張床,一張書桌,一盆緩緩輸出暖氣的炭火。金色的陽光徜徉在窗前書桌上,似是要零距離窺視主人的詩和畫。王維剛鋪開紙,一個人走進院子,頭頂還冒著熱氣。王維驚叫道:“沛兒,你來了!”王沛快步進屋,一番恭敬的問安后說:“伯父,這地方好是好,但離洛陽城遠,找得我好費周折。”
“伯父不比靖節先生‘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只能隱居到此。”王維淡然道。
“伯父琴棋書畫精熟,門生故舊繁多,城郊哪能得此清閑?”王沛給王維的茶盞里續上水,“伯父,這里固然清靜,但我們老家,還有您一手營造的輞川……”
“沛兒,回去告訴家里人,此處甚合我心。馬四跟隨我十多年,心腸好,也勤快。你們放心。”王維起身走向院子。院子不大,也是土墻,半人高,院中積雪滿地。王沛放眼院外,滿世界白茫茫的雪。“伯父孤身在此,又年高體……”
“我身體好著呢。”王維似是要向侄兒證明自己身體的好,“走,到寺院里去。天氣晴好,我每日晨昏都漫步來往。”
通往寺院的路不過四五百步,積雪覆蓋。王沛要在前面踩出路。王維不許,要自己走前面,說他走熟了此路,但真的走起來,每一步都要借助竹杖才能邁得出。一開始,他拒絕王沛的幫助,后來只能任由王沛攙著走。王沛心里不由傷感:曾經的伯父,一襲白袍,一支琵琶,一曲《郁輪袍》,王子公主、文人雅士,皆被傾倒,沉醉其中。可是現在,伯父老了,尤其那件事,讓他一夜間老去十數歲。
王維一番虔誠禮佛后,坐到蒲團上。一只鳥飛進來,撲棱著翅膀好一陣上下尋覓,卻沒有發現可以吃的東西,就停到大佛佛首上,嘰喳亂叫。王維急忙揮起竹杖要驅趕。“施主不必。大雪數日,鳥雀饑乏。我佛慈悲,不怪不怪。” 一旁的僧人正說著,鳥兒卻在佛首上拉下鳥糞。王維立即現出惶恐的神色。僧人一笑:“施主,我佛不僅慈悲,還容納萬物。不論外物給他幾多腌臜齷齪,我佛大度能容,坦然放下,絕不耿耿于懷。”
“伯父,大師說了,佛祖容納萬物,放下萬物,不介懷萬物。”王沛緊握王維的手,急切地說。王維輕聲一嘆,起身向外走。
回來后,王維坐到院子里,向王沛細細詢問家里的人和事。院內一株梅花,植株低矮,枝條稀弱,被積雪壓得即將伏到地上。一陣風來,梅株好似輕輕抖動身子,積雪簌簌落下,枝條也稍稍挺起來。細看,枝上已點綴數粒花骨朵兒,圓鼓鼓的,似一張張鼓脹脹的小嘴巴,仿佛到了明日,嬌艷艷的梅朵就會綻放。
“沛兒,老家庭院里,我當年讀書的綺窗下,那株梅,還好嗎?你來時,梅朵開放了嗎?”
“好著呢,伯父。每當春來,我爹就給它施肥。我爹每日也會在梅前凝視,撫摸枝葉,喃喃低語。我來之日,枝頭已冒出細密的蕾粒兒,現在大約也像這株梅,即將開放。”
“那株梅,四十多年了,是你伯母新嫁時,我與她親手種下的,一直由她照料。二十多年前,她病故,就由你祖母照料。如今你祖母也已故去幾年,幸好有你爹和你們。”王維凝視著眼前的梅株,一只手不由得輕撫枝頭:“那株梅,究竟長成何種模樣了?”
“伯父,寺里的大師剛才說了,佛祖能放下所有,不論外人強加他何種污濁。伯父一心向佛,也學佛祖,放下吧,不要再自我折磨。”王沛蹲在王維面前,緊握王維那雙冰冷的手。他知道伯父心里過不去的,那也是他不愿回家的原因:安祿山攻入長安時,他想盡辦法卻逃不出城,被抓獲。他胡亂吃藥,讓自己生病,但安祿山需要借他的名聲和詩才為己所用,強行授他以官職。為此,他至今放不下,說自己褻瀆了皇上和王家先人,無顏回朝,也無顏回家。
“伯父,清者自清,大唐皇上清楚,天下人清楚,后世也會清楚:伯父當時全然被逼,伯父心中一直抗拒。”王沛用袖口輕拭王維蒼白干瘦的臉上的兩行清淚,“伯父想家了,家人也想伯父,都在等伯父回家。伯父,和我一起回家吧。”
王維不語,起身走進室內,坐到書桌前,提筆在他先前鋪開的紙上作畫。
不一會兒,一株梅躍然紙上:梅株蒼老,梅枝遒勁,密密的花骨朵兒圓鼓鼓的,似一張張鼓脹脹的小嘴巴,仿佛明天清晨,朵朵紅梅便會盛開,滿室便會盈滿梅花香。王維注視片刻,又題上一首詩:
君自故鄉來,
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
寒梅著花未?
王沛定定地看著畫里梅花,分明是老家庭院里的那一株啊。
[注]王維,唐代詩人。史載,天寶十五載(756年),安祿山叛軍攻入長安,王維被俘。為逃避麻煩,王維曾吃藥取痢,假稱患病,但因其詩名太大,被安祿山強行委以偽職。安史之亂后,王維隱居孟津,留下詩作數篇。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