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濃

1902年,德國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在鋼琴旁工作
1904年,首次北美之行,40歲的理查德·施特勞斯把美國沃納梅克百貨商店當作臨時禮堂,指揮了兩場音樂會。在美國并不罕見的“百貨商店音樂會”卻激怒了德國報界,關于作曲家把自己出賣給美國粗俗商業利益的謠言很快失控。
長達85年的人生中,施特勞斯常常陷入被誤解和被否定中的困境中:被認為把音樂當作商業手段、作品的創新性受質疑、被判定天賦早衰成為藝術的保守者甚至“逆行者”……
20世紀音樂史對施特勞斯作品的評價,也經歷了一個“矛盾—否定—肯定—忽視—正視”的過程。
事實上,作為一個音樂天才的同時,他也愿意成為一個“人”,一個入世的普通人,而不是呈現人們刻板印象里的天才“該有的模樣”:孤僻高傲、任性妄為、不食人間煙火、多情且追逐女性,甚至早慧易夭。
于他,作曲和指揮或許只是一份“老天爺賞飯吃”的工作。他比絕大部分音樂從業者幸運的,是擁有極高的天賦、擁有更多來自時代的機遇,同時比很多同時代的音樂天才擁有更長的年壽,當然也因此被要求承擔更大的音樂史責任。
誕辰160周年,如今再回看施特勞斯的一生,其于當下和永恒的意義,正是奉行用勤奮工作和自我克制來戰勝一切困難的樂觀精神。
與許多早期的偉大音樂家如巴赫、莫扎特、貝多芬、海菲茲一般,施特勞斯出生于音樂世家,以天賜的音樂才能被奉為神童:4歲習鋼琴、6歲創作舞曲、8歲學小提琴、中學學交響樂中樂器的運用、18歲第一次指揮交響曲……

理查德·施特勞斯和他的父親法蘭茲·施特勞斯
在商業市場中,施特勞斯比絕大多數的音樂家更為如魚得水。
猶如命運總把天才的種子隨機灑向不同的時代,并收獲他們各異的走向,施特勞斯的人生也有其獨一無二的軌跡。
父親法蘭茲·施特勞斯是在貧困中出生的私生子,終其一生未能被生父接納,但其母親一族多才多藝。法蘭茲自己因音樂天分和不懈努力,終于成為慕尼黑宮廷管弦樂團的第一圓號手和當地音樂院的教授,實現了階級跨越。經歷了第一個太太和孩子的病逝后,法蘭茲遇到第二個太太,并生下了理查德·施特勞斯。
清楚知道兒子天賦異稟并悉心培養,法蘭茲·施特勞斯對兒子的未來有自己的安排:施特勞斯從路德維希文科中學畢業后,按照父親的意愿進入慕尼黑大學,學習莎士比亞、藝術史、哲學和美學。有人認為,也許法蘭茲·施特勞斯自己是“非科班出身”,自學成才,所以想用同樣的方式培養兒子;也有人認為,歷經千辛萬苦才能出人頭地,他并不想兒子復刻自己的藝術艱辛路,更希望施特勞斯能提早做好進入中產階級生活的準備,走上“主流”道路。
命運不會白白賜予天賦。施特勞斯最終還是“不可抗拒”地成為一名著名的作曲家和指揮家,且在音樂史上被“釘”在“晚期浪漫主義音樂代表人物”的列表中。
從他后來的創作生涯看,其作品深受文學、傳說、哲學等的啟示,風格多變甚至相互對立,而這樣的變動與其人生階段與哲學思想的嬗變趨勢基本吻合。
作為一名性情暴躁、難以相處,但被兒子畢生熱愛的父親,法蘭茲·施特勞斯也許有超于常人的智慧,或許他早早便認識到,如果沒有足夠的音樂之外的資源,兒子的天才只是早慧—這與中國書畫史上強調的大師之成須靠“畫外工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2006年10月2日,施特勞斯歌劇《玫瑰騎士》在英國上演
有人疑惑,為何性格冷淡的施特勞斯能創作出那么多熱情迸發的作品。唯一的解釋是,冷淡只是他克制的結果。
在一次排練貝多芬交響曲的慢樂章時,他對樂團說:“先生們,請不要太煽情。貝多芬可不像我們的指揮那樣容易激動。”或者說,無論是克制還是熱情,都是他敬業的表現—作為藝術創作者的熱烈,和作為樂隊引領者指揮的冷靜。
同時,他從未隱瞞自己對更富裕生活的追求。在給妻子的信中,他曾坦然寫下:“錢啊,有了錢,我很快就能安靜地生活了,生活在美麗的自然景色、陽光和清新的空氣里,我可以與你和佛明茨安靜地在一起,專心于我的音樂。”
在商業市場中,施特勞斯比絕大多數的音樂家更為如魚得水。1911年1月,施特勞斯的作品《玫瑰騎士》在德累斯頓首演時,為了滿足觀眾的需求,帝國鐵路甚至在柏林和德累斯頓之間開出特別列車來運送熱情洋溢、人流如潮的觀眾。
有學者感慨:“在西方音樂史上,這種盛況可能只在19世紀末的拜羅伊特音樂節上出現過,對于勛伯格、斯特拉文斯基甚至巴托克這樣的‘進步作曲家來說,在自己的音樂會上再現這種盛況注定是一種奢望。”
施特勞斯深知大眾的音樂審美品味—“一種與傳統技法和審美習慣直接聯系的、輕松的、典雅的風格”,這簡直是專門為他的創作能力和審美“定制”的標準。
更重要的是,這位將音樂工作視為職業的作曲家和指揮家,有一種顧及聽眾體驗和反饋的意識。他寫下的《給一個年輕指揮的十條金規》,被某些人士稱為“玩世不恭”“諂媚”,在今天看來是一種設身處地的“為指揮之道”,比如“記住你制造音樂不光是為了娛樂自己,也是為了娛樂你的聽眾”“你指揮的時候不應該出汗,只有聽眾才應該感到溫暖”。
當然,作為一個戀家的專一男人,他并不享受追求金錢的過程。周游列國演出的施特勞斯,曾給留在家里的妻子寫信傳遞苦惱,雖然自己演出了許多場音樂會,參加了不少宴會,受到了熱情的款待和高度的贊美,他其實并不開心:“什么時候我才能最后享受自己的生活?”
在他所作的《隨想曲》中有這樣一段歌詞:“藝術被商人所脅迫,在這里你就可以看到。他們使音樂死亡,卻把自己美化。”

德國加米施-帕滕基興,施特勞斯的別墅
以音樂為生,并不意味著施特勞斯忘記自己作為天才的責任,他只是認為呈現出一個統一的形象不是他的職責。
作為一名偉大的作曲家和指揮家,他不斷被詬病“風格反復”“風格逆行”,理由是他在作為現代音樂的領袖人物之際,突然回到保守者的陣營。然而,他曾寫下的字句,堅定表達了自己的創作理念:“藝術的價值取決于作品本身的質量,而不是新舊語言的成敗。”
他所追求的是“永恒主題”,是不被時間的力量所推翻的真理,這足以令后人贊賞“即便在黑暗的艱難歲月,施特勞斯仍然能夠讓自己的繆斯保持生命力,富于同情心和人性美”,并將其認定為“無特定主義者”:“他不喜歡被一種學說或方法束縛,他一直都在創造理想的音樂。”
在音樂上,他實現了勛伯格所說的“作曲家力求達到的唯一的、最大的目標,就是表現他自己”。
與此同時,他利用自己在國際的影響力,承擔了音樂界的某些責任:他在美國舉辦慈善音樂會,為維也納歌劇院和薩爾茨堡音樂節集資13000美元;他發起組建保護德國作曲家權益的協會,推動國會于1901年通過音樂版權法、1903年成立德國作曲家協會;他希望借助“職務之便”,使中小學生接受音樂理論的教育,取消學校和青少年組織里愛國歌曲和進行曲的演唱儀式,建議提高音樂廣播節目質量;在他擁有“話事權”的時期,爭取上演包括馬勒在內的作曲家的作品,把新人推到臺前……
他所追求的是“永恒主題”,是不被時間的力量所推翻的真理。
種種設想,有的實現,有的腰斬,有的夭折。而他85年的人生,縱然歷經變遷、周折、跌宕、起伏,依然精彩無數。
這也是他全力以赴、不留遺憾的一生。
1949年逝世之前,他曾對病床前的親友說道:“我做完了我的工作,已經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可做了。”
75年后,當施特勞斯最為人知的交響詩作品《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再響起的時候,開頭燦爛的號角聲依然能振奮所有聽者,130年前作曲家看到的那輪迸發的紅日猶在眼前。
這部交響詩最初的副標題是“通過交響音樂表現的世紀末樂觀主義,獻給20世紀”,后來被改為“自由地依照尼采精神”。
尼采曾在哲學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寫道:“千萬不要忘記,我們飛翔得越高,我們在那些不能飛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
謹以此句獻給跨世紀的樂觀主義天才查理德·施特勞斯誕辰160周年。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