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承琪
各方因貓發生的改變,被監獄長岡薩雷斯看在眼里。“監獄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地方,但動物可以給人以親近感,引發積極的情感,罪犯就依靠這些貓獲得精神支持。”
智利首都圣地亞哥處于南半球,過度的城市化讓城區缺水干旱。拂過安第斯山脈的干燥季風肆虐起野火,晝夜不息。
但卡洛斯·努涅斯不太知道這些。自因入室盜竊被判刑以來,他已經在圣地亞哥最大、最擁擠的監獄“南圣地亞哥刑事監禁中心”(CDP)服刑了14年。不過長年與世隔絕的鐵窗生活并沒有讓他顯得孤獨陰郁,在《紐約時報》的鏡頭下,這個肌肉健碩的中年男子,溫柔而嫻熟地托起一只瘦骨伶仃但毛發光滑的灰色貓咪。陽光漏過監獄的紅色鐵欄和斑駁的灰墻,灑在他們身上,形成一幅寧靜的畫面。
這是一座擁擠骯臟的監獄最知名的標簽之一。超過300只無主貓咪選擇這片破舊建筑作為它們的家園。它們慵懶地行走在高墻之上,躺在金屬屋頂上曬太陽。從高處俯瞰,它們可以觀察到獄內數千名人類居民的日常生活。
如果問起這些貓的來歷,無論是獄警還是罪犯,都會告訴你:“它們才是先來的,它們是這里的主人。”
罪犯“非正式收養”了這些貓咪,成為它們的臨時監護人。他們將自己有限的食物分給貓咪,和它們同榻而眠,給它們梳毛、洗澡,為它們取名。“貓總會讓你在意它,擔心它,照顧它,給它特別的關心。”努涅斯滿面笑容地說道。
“鋼筆監獄”的監獄長海倫·萊亞爾·岡薩雷斯還記得,當初獄方默許這些流浪貓的自由出入,是想讓它們捉老鼠以絕鼠患。但是現在,“貓咪的存在改善了罪犯的情緒,規范了他們的行為,增強了他們的責任感,尤其是照顧動物時的責任心”。
在智利圣地亞哥以外的地區,多個國家的懲教部門已經引進了具有療愈特性的動物,并致力于救治瀕危珍稀動物,作為支持監獄的公益項目。這些項目不僅讓罪犯學會照顧和訓練動物的技能,還幫助他們與社會重新建立聯系,促進性格的改善和自我價值的發現。部分服刑人員在完成刑期后,繼續投身于這些公益項目,成為專業馴犬師或寵物工作者,實現了真正的自我救贖。
“你把自己獻給了它。你照顧它,關注它,給它愛。”因攜帶槍支罪入獄的丹尼斯·卡莫納·羅哈斯笑著說,露出他缺失的門牙,“那種感覺沒什么不好的,伙計。”
CDP并不是什么改造教化犯罪人員的好去處。事實上,這座存在了180年的智利監獄,以條件惡劣、人滿為患著稱。監獄最大容量為2400人,實際上卻住著約5000名罪犯。在最逼仄的獄區之一,250名罪犯共用26間牢房,公用走廊狹窄擁擠,天花板上還晾曬著衣服。
即便如此,這些罪犯仍費盡心思給貓騰出了行走的空間,貓咪則在人們摩肩接踵的縫隙里飛也似地穿梭。因為監獄不允許帶進寵物食品,罪犯將自己的剩飯剩菜留給貓吃。有些人為了喂飽貓咪,寧可自己一連幾天不吃東西,省下口糧。
羅哈斯曾照料過一只小母貓,它在生下一窩小貓后死在了獄中。羅哈斯用牛奶特制了乳汁,一口一口將小貓們喂養長大。“當我們還在監獄外面自由自在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這樣喂流浪貓。但我們在這里發現了它們,找到了心靈寄托。”努涅斯說。

美國得克薩斯州維納斯市的一所監獄里,罪犯與狗和諧相處。(圖片來源:CFP)
《鏡報》將這種關系形容為“不帶偏見的愛”。貓不嫌棄獄中惡劣的條件,罪犯則盡其所能,給貓最好的條件。
“它會過來黏著你,它會把臉貼在你的臉上。”48歲的雷納爾多·羅德里格斯微笑著分享道。他習慣了每天早上還沒睡醒時,奇洛娜把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他肩上,以及它用那如砂紙般的舌頭舔舐他的臉龐。
“奇洛娜”是羅德里格斯和其他8名獄友共同照顧的黑貓的名字,也是這間9人牢房前“住戶”留下的禮物。羅德里格斯笑著回憶道:“之前照顧奇洛娜的罪犯被轉移到其他牢房后,我們用一碗水將它哄了出來。慢慢地,它開始愿意親近我們。現在它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它是老大。”
早在10多年前,這座監獄就已經成了很多流浪貓的棲身之地。但當時無節育措施,野貓大量繁殖,并滋生了傳染病。一些貓因此失明,甚至威脅到了獄中罪犯的健康。
因此,自2016年起,獄方終于允許動物保護組織的志愿者來照顧這些貓。他們收治了所有貓咪,對它們進行治療、絕育。整個系統至今仍運轉良好,曾經無節制繁殖的貓咪數量得到了控制。“這個計劃的成功也有罪犯的功勞。他們收集需要特別照顧和治療的貓咪,并把它們帶到志愿者面前。”監獄社工卡拉·孔特雷拉斯·桑多瓦爾說道。
治療結束后,經過一個晚上的觀察,志愿者們確定貓咪情況穩定后,他們會將小貓交還給它們在獄中的主人。
這些年來,各方因貓發生的改變,被監獄長岡薩雷斯看在眼里。“監獄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地方,但動物可以給人以親近感,引發積極的情感,罪犯就依靠這些貓獲得精神支持。”
西班牙瓦倫西亞大學犯罪學與刑事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比阿特麗斯-比利亞法伊納·多明格斯則列出了多達20項關于動物和罪犯共生關系的研究結果。“事實證明,讓罪犯和動物相處在一起,會讓罪犯同理心增強、社交技能提高,甚至讓罪犯和獄方的關系更加安全和積極。”

2024年2月6日,玻利維亞拉巴斯一所女子監獄,罪犯們開設了寵物沙龍,為顧客提供低成本的寵物美容服務,警察在外站崗。(圖片來源:CFP)
懷中毛茸茸的小生命,讓未刑滿釋放的努涅斯開始期待著未來:“等到我刑滿釋放的那一天,我會帶我的貓咪走,它會和我生活,這是肯定的。”
“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不是個罪犯了。”回顧起自己的服刑經歷,加拿大人尚塔爾說道。
尚塔爾在加拿大的菲沙河谷女子監獄已服刑一年,今年6月出獄。像努涅斯一樣,這位女囚的臉上也沒有太多沉重的神色:“有了狗狗,就像有了同伴和愛,我覺得我的整個人生觀都改變了。”
這要歸功于加拿大懲教部門和當地的蘭里動物保護協會(LAPS)于2006年聯合發起的“狗狗之家”計劃。不同于智利的罪犯自發喂養流浪貓,該計劃將有主人的寵物狗分派給女罪犯進行短暫照顧。和普通的寵物寄養無異,狗主人需要支付相應的托管費用。籌集的款項將捐給LAPS,支持相關的動物保護工作。
女囚們將學習如何清潔狗舍、喂養動物、安全用藥和犬類急救,以及犬類美容等。這些內容都屬于馴犬師的專業培訓范圍,表現好的罪犯將有機會獲得相關的資格證書。根據各自的刑期長度,部分罪犯還將有機會接受更高級的專業培訓。這些技能對于罪犯出獄后找到與寵物行業相關的工作頗有助益。
“這是一項偉大的計劃。”菲沙河谷監獄的典獄長助理克里斯·薩夫隆談起“狗狗之家”時滿臉自豪,“它既為女囚提供了職業技能培訓,又為社區提供了服務。”
在監獄日托中心,狗狗們不會被困在獄中。它們有專門的狗舍,會被帶出去散步,參加狗狗游戲小組。特殊情況下,它們還可以跟著罪犯回到他們的牢房。除了寵物主人們付費寄養,“狗狗之家”也會免費照顧收容所的流浪狗。
相比于“狗狗之家”寄養和照顧流浪狗的作用,在美國俄勒岡州東俄勒岡懲教所的“汪星人”有著更重要的使命——在懲教所服刑罪犯的馴導下,約30只犬將變身為幫助殘障人士、患有創傷性應激障礙(PTSD)的退伍軍人等特殊人群生活和工作。
這是由名為“生活服務犬之樂”(JLAD)的非營利性機構與俄勒岡州獄方聯合發起的合作項目。服務犬作為專業犬種,需要大量的訓練和嚴格的流程。相較之下,普通馴犬師的馴犬過程時間少、內容碎片化,難以保證訓練的系統性和連續性。而在獄中,由于環境相對穩定,訓練過程能夠持續進行,不受外界干擾。自項目啟動以來,JLAD和罪犯教給狗狗的提示語數量已從35條增加到近100條。
每只狗狗都有一個馴犬團隊,每一隊由一名主要馴犬員和一名輔助馴犬員組成。而要獲得參加JLAD計劃的資格,罪犯需要在過去一年半內沒有不良行為記錄,持有普通教育文憑,不得有任何忽視或虐待動物的前科,還需要參加面試。另外,JLAD還會選出候補馴犬員,以防止有些馴犬員出獄或者轉移而出現空缺。
對于擔任馴犬員的罪犯,他們將接受專業且系統的訓練。如果他們在服刑期間表現出色,服刑時間達到要求,他們還有機會獲得國際援助犬組織頒發的資格認證。這一認證在行業內有極高權威性,也是罪犯出獄后就業的敲門磚。
“很多罪犯因此發生了改變。”JLAD創始人喬伊·圣彼得在談到馴犬員時說道,“你可以看到他們變得柔和,你可以看到一個團隊齊心協力,而不是‘只關心我自己和我想要什么。他們必須面對自我,才能訓練好一只狗,這就是你看到罪犯開始成長的時候。”
項目的另一位發起人杰夫·弗雷澤提供了一組數據:該項目發起后的7年里,共有207名馴犬員參與其中,成功培養出了239只服務犬。在參加項目前的5年中,這207名罪犯馴犬師身上共發生了約470起行為不當事件,參加項目后的7年里一共只發生了約50起。
英國心理治療師希爾達·伯克還記得自己參觀美國北克恩州立監獄的“狗狗改變世界”項目時的場景——她被罪犯們的熱情和投入力度驚異到了。
“我一生都在接受某種形式的教育。在我以往待過的每間教室里,都有相當比例的學生在開小差。但在北克恩,學生們全神貫注,一直在奮筆疾書地做筆記,踴躍提問,分享觀點。他們每個人都交了自己的論文,說明自己能為課程帶來什么以及為什么想參加。唯一被排除在外的罪犯是那些因對動物施暴或因性侵犯而被定罪的人。”伯克說。
“狗狗改變世界”項目發起人扎克·斯考創立項目的初衷,就緣于狗對他的救贖。2008年,他因為酗酒被診斷出急性肝病,如果不戒酒,就只有6個月生命了。“讓我下定決心戒酒成功的是我的狗,因為我舍不得拋下它。”
而投身于JLAD長達7年的罪犯杰森·賈雷爾,將在6個月后出獄。他打算出獄后將馴導服務犬作為自己的正式職業。“這是我的使命。”賈雷爾說道。
自20世紀70年代起,各國政府逐漸認識到動物與罪犯的互助項目的重要性,經由半個世紀的不斷推進與發展,如今這類項目已不再限于部分發達國家。包括澳大利亞、荷蘭、日本、巴西、新西蘭等在內的眾多國家,都積極開展了將動物安置在懲教機構中的公益項目,涉及的動物種類繁多,從被虐待、被遺棄的貓咪,到可能因為收容負擔而被安樂死的流浪狗,再到野馬、虎皮鸚鵡等熱帶動物,也都取得了顯著的成效。
其中,改變人們的成見可能是最難的一步。
在澳大利亞戒備森嚴的布里斯班女子教養中心,女罪犯照顧的是收容所貓咪。但項目負責人瑪麗蓮·庫克仍然記得,她是怎么來回奔波才說服獄方同意這個項目的。“我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地推動、勸說(監獄管理層),花了6年時間才終于找到一位愿意考慮這一概念的監獄高層。”庫克說道。
獄方也有自己的考量——在美國全國范圍內,許多監獄部門對這種計劃猶豫不決,是因為里面的很多罪犯可能終身都不會出獄。如果罪犯不能重返社會,為什么還要投資這些改造罪犯的項目?
對此,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副教授莫妮卡·索利納斯-桑德斯反駁道:“為什么不讓他們參與進來,改善他們的經歷?我們需要對被監禁者有更多的同情心。他們是我們社區的一部分。”
參加“狗狗改變世界”的維尼是一個佐證桑德斯看法的好案例。現年37歲的他被判無期徒刑,但遇到了一只名叫“柳樹”的斗牛犬后,他覺得好多了,開始學會將獄中生活視作自己的人生:“我還沒有死,監獄也是我的希望。這個項目在精神上、情感上和身體上都給予了我撫慰。”
與此同時,位于澳大利亞悉尼郊區的約翰·莫羅尼管教所,罪犯的生活可能要更豐富一些——他們的視野被五花八門、色彩斑斕的各種動物占據了。
被遺棄、被掠食動物攻擊、被汽車撞擊甚至在緝毒行動中被繳獲的動物們,包括袋鼠、鴯鹋、袋熊、蛇和鳳頭鸚鵡,都出現在了罪犯的照顧清單上。他們為它們搭建庇護所,為它們準備食物,幫助它們治傷。
一名罪犯的任務是喂養負鼠和袋熊等夜間活動的野生動物,他希望自己在刑滿釋放后能繼續照顧動物。“我會想念這個地方的。”他說。
而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兩所監獄,一家非營利性馬術治療組織將馬牽進了監獄。他們提供馬匹、設備和具有豐富馬術經驗的馴導員,通過輕柔的撫摩、牽著馬散步或只是站在馬附近等互動方式,為罪犯進行心理療愈。
“一匹馬的心臟重10磅到12磅。”一匹馬的主人丹尼斯·泰勒說道,“它發出的電磁場距離馬的身體有4英尺遠。我們的心率會與馬的心率一致,這可以讓我們平靜下來。它能控制焦慮和壓力。”
“馬兒接受這里的人。它們不作評判,愿意成為人們的朋友。”泰勒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