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一

呱，呱，呱，呱呱呱……

一大早，幾只烏鴉在廠部東邊的紅椿樹上聒噪，使我心里隱隱冒出不祥的預感，迫使我雞蛋里挑骨頭一般，尋思著礦上各個環節的不安全因素。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辦公桌上那部呆頭土腦的電話機驟然響了起來。

電話是我大侄兒黑寶從鎮郵電所打來的。他說爺爺“走”了。我著實有些吃驚，忙問他，爺爺咋就“走”了呢？中秋節時不是還好好的么？

黑寶本就低沉沙啞的聲音立馬帶有了哭音：“我不知道……我爹說他衣祿吃完了。”

黑寶爺爺是我二叔，聽著他的囁嚅，我一陣迷惑——啥叫衣祿吃完了？但鎮子里那些老話，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并不懂，叫他咋說得清楚。

二叔人好。他是全公社標桿式的生產隊長，曾經給懵懂的我上了“一課”。我捂著電話筒久久忘記放下，往事在我心中如潮水般涌動。

十五年前，在我剛初中畢業的那個中秋之夜，在那么一個處于收獲季節且與美食有關的節日里，我搜遍家里的壇壇罐罐，卻沒找到一點可供飽腹之物，安撫一下我咕嚕直叫的肚子。家里瓜瓜菜菜倒是有，但缺油少葷，清湯寡水的，吃下去只會激起肚子更加強烈的抗議。

饑餓慫恿我揣上家里那把銹跡斑斑的手電筒，翻進了生產隊的倉庫。

庫房里一個個透著糧食香氣的口袋，令我興奮得心慌臉燙，我恨不得扛起一袋就走。但我只能咽著口水看看它們，滿嘴竄來竄去的饞口水并沒有讓我喪失理智，我來倉庫的目的，是想像那些賊頭賊腦的老鼠一樣，覓得一兩把花生、黃豆什么的，并非真要做盜竊集體財產的賊。

果然如我所愿，當明晃晃的手電筒光，牽著我饞饞的目光投向庫房西邊角落時，一籮筐紅亮亮的花生米令我瞪大了雙眼。我三步兩步躥過去，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滿嘴花生米，在我粗暴的咀嚼下溢油生香，我禁不住抓起一大把往衣兜里揣。正當我樂得像一只吱吱歡叫的老鼠時，突感肩背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一時間我的身子僵持住了，只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別動隊里的東西，把這點野山藥拿去應應急吧，挺能飽肚子的。”一聽是二叔的聲音，我掉頭貓著腰躥了出去。

在我印象中，二叔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作為生產隊長，大伙都有些怕他。如水的月光，照在我倉皇逃竄的身上，老讓我覺得二叔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令我如芒在背。后來的日子，我像老鼠怕見貓一樣，見到他總是繞道走。

事情就那么寸。可能我是當時農村為數不多的初中畢業生的緣故，半年后，全公社僅有的一個招工名額竟然幸運地落到了我頭上。那招工表需要生產隊、大隊、公社簽意見，按程序一級一級向縣里報。這讓我坐立不安，心想二叔是生產隊長，自己落在他手里那點破事兒，如果往大處說，足以斷送我跳出農門的大好前程。因此，我十分害怕二叔揪住我的小辮子為難我。

在找他簽字蓋章的早晨，我把母親的一對銀耳環，擦拭得亮晃晃的，握在熱汗涔涔的手心里。這是早年外婆陪嫁給母親的，是我家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我想，一個多月后，二叔女兒出嫁，他正好用得上。

我雙手把招工表恭恭敬敬地遞到二叔手上時，把那銀耳環也“順”到了他寬大粗糙的手掌中。他不動聲色地在表格上寫下了“同意推薦”四個字，拿出比豌豆莢還小的私章，哈了兩口氣之后，用力摁了下去。我在一陣竊喜中接過二叔手里的表格后，抬頭便要往外走，卻見他左手三個指頭提溜著那銀耳環，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輕輕地將它放在了我手中的招工表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唰啦聲，他朝我憨厚地笑了笑，說：“誠實做人！”

招工表報上去了，但我并不放心，擔心二叔當面做好人，背地里揭發我。為此，那段時間，我常常像個幽靈一樣在他家房前屋后轉悠。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煎熬后，我的小人之心被二叔帶給我的喜訊擊碎了，帶著對二叔深深的羞愧與感激，我成了縣國營煤廠的一名礦工。從此，我從一個挖煤工，一步步干到了廠長位置。

二叔賜予我的不是雪中送炭之類的小恩小惠，而是讓我終身受益的做人大義。他的突然離世，讓我驚詫而又悲傷。

我簡單地安排了一下廠里的事，叫上司機火急火燎地趕回老家柳灣鎮。一路上，二叔那舒展的臉龐老在我眼前晃悠，前不久在二叔家過中秋節的情景不斷在我腦中閃過。

走進二叔家時，料理二叔后事的一應準備工作都已到位，遵循的全是鎮里的老規矩。初冬明晃晃的太陽已照到他家堂屋門口，使屋里一片昏暗。我適應了大約分把鐘，才看清里面的境況，二叔直挺挺地躺在靈臺前的屋子中央，用一床灰色的毛毯蓋著。

我急切地來到二叔身邊，先輕輕拿下蓋在他面門上的幾張草紙看了看。二叔一臉安詳，那些飽經滄桑的皺紋也大都舒展開了，圓圓的臉寵被刮得光溜溜的，從額頭、頸項處的發際線看，已戴上青布帕子的頭也應是剃得相當干凈的，好像是去世之前就捯飭好的。

看到二叔這番模樣，我心里既感到欣慰，又有一些疑惑——二叔的去世與剃頭刮臉這兩件事之間難道僅僅是巧合？

對我來說，二叔的去世太突然了，一個多月前的中秋之夜，我還和他把酒言歡。他身體狀況還很好，我陪他喝了好幾杯桑葚酒，弄得我都有了七八分醉意……回憶著剛過不久的往事，想著他光溜溜的圓腦袋，我又迷糊了，眼前又出現了一片如水的月光。我淚眼迷蒙地匍匐在他身子上，默默喚著二叔，二叔……

二

我嗚嗚咽咽地從二叔胸前直起身子時，二叔靈床前的草席上，大嫂聲淚俱下，哭得撕心裂肺。她在一遍又一遍念叨：“爹，我對不起您……爹，我錯了……”

我將毛毯理好，重新蓋在穿戴整齊的二叔身上，大嫂仍在跪著作揖磕頭。我沒有地方給二叔叩首施禮，便退到一邊，接過侄兒侄女遞上的煙茶，和親戚們小聲問候交談起來，心里對大嫂的表現很是不屑：這也太會演了吧，三年來，別人背地里講你如何虐待二叔的情景，還清楚地裝在我心里呢。

據村里人講，三年前的一個夏日午后，我二叔就差點在我大嫂家門前喪命。

二叔一生娶了兩任老婆，生了兩兒三女，老大和老幺是兒子，中間仨是女兒。大兒子鄒耀宗是大老婆生的，我叫他大哥。他娘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的四個弟妹是他后娘生的。在這個有些特殊的家庭中，自大哥結婚后，便產生了一系列矛盾紛爭，矛盾的雙方，自然是大哥一家與二叔后組建的家庭。他們那些恩恩怨怨，像一道道疤痕爬滿了他們彼此的心，一旦觸碰到，都是扯著骨頭連著筋的疼痛。

然而，舊傷未愈又添新痛。三年前，二叔幺兒子兩口子覺得自己一家贍養二老不合情理，要讓二叔去和大哥家過活，大嫂自然不同意。他們兩口子與大嫂商量不通，便把二叔硬往大哥家趕，而大嫂心一橫，硬把二叔堵在家門口不讓進門。

那天，大嫂的叫罵聲經久不息，把她嫁到鄒家后，三十多年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全翻了出來，直到天黑完黑盡，還沒有歇息的意思。二叔一聲不吭地杵在泥地里，任由她的罵聲撕扯。他早上出門時，只吃了兩碗包谷面糊糊，早已空落落的肚子，讓他心里發慌，身子發軟，但他只能低三下四地賴在大兒子家門口，巴望大兒媳婦罵解氣了，心頭舒坦一點后，能憐憫他一下，放他進門，讓他有個落腳處。

大哥有哮喘病，大嫂把他爹堵在大門口罵，他覺得自己的臉面都被婆娘丟盡了，又氣又急，心里比刀絞還難受。黑寶不停地給他爹捶背揉胸。他急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既為老爹的病揪心，更為老娘對爺爺的不孝羞愧、著急甚至氣憤。他已是二十七八歲的老小伙了，村里像他一般大小的伙伴，孩子都能放牛了，而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婆娘在哪里呢。他遲遲說不上媳婦的原因，是他娘太厲害了。村里人說誰家敢把姑娘嫁到他家去吃苦受氣。這使他心里對娘憋著一股子氣。現在老娘耍潑撒野地將爺爺拒之門外，實在是丟人現眼，使他們兒女顏面掃地。聽到氣憤處，他急得臉紅心跳，拳頭緊攥。有兩三次他咬牙切齒地想要竄出去，一把將老娘粗暴地拽進屋里，但都被他爹拉住了。黑寶明白爹的意思，他知道娘潑悍霸道，爹是怕他為爺爺與娘鬧翻了，今后娘與他作難。他懂得爹對自己的好，便壓下了心頭的火氣。

二叔終究沒熬過大嫂的叫罵，雙腿一軟，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發出一聲微弱的悶響。大嫂見了，心里一下有些發虛，但稍稍愣了一會兒神，馬上嘴硬地罵道：“你老狗別裝死嚇人，老娘可不是嚇大的，不會吃你那套戲法！你就是真死了也不關老娘屁事，老娘倒落得清靜！”

黑寶和他爹在院子里一點不曉得二叔暈倒的事，聽到大嫂的罵聲，才回過神來，覺得事情不大對勁。黑寶丟下他爹飛快地跑出去，將爺爺抱在懷里，聲淚俱下地急呼：“爺爺，爺爺……”

大哥氣急敗壞地趕到，急得話都連不成串：“掐，掐掐，人，人中……”

悠悠地喘出一口氣的二叔，緩緩地喝下黑寶喂他的紅糖水，身子骨才漸漸有了一些力氣。大嫂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叔在黑寶兄妹的攙扶下，被弄到畜圈上的草樓里安頓下來。

回想著往事，看到大嫂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表現，我心里對二叔的去世打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三

呱，呱，呱……夜幕降臨，一群烏鴉在大哥家屋后哀鳴，反復渲染著令人悲傷的氣氛。

吃過晚飯，陸續有遠遠近近的親朋好友前來吊孝，鄒家子孫們全都跪在二叔靈床兩旁，白花花的一大片。每當有人向二叔叩首施禮，大家便磕頭還禮。我病秧子大哥跪在地上，沒能堅持多久，便由黑寶扶下去歇息去了。

這么多年來，我每年中秋節都回去看望二叔，無非是帶給他一點常用藥和糕點、煙酒之類的吃食，再給他一點錢，并沒有坐下了解他的生活，即使幺老弟（二叔幺兒子）或大哥家硬要留下我吃飯，也是他們聽我講一些外面的事，從未涉及他們的家事。所以，二叔家的事，幾乎都是聽旁人說的，也許并不了解實情。看著他們父子倆走出堂屋門，我想起上午黑寶報喪時說的有關吃衣祿的話，想借這個機會和大哥單獨聊聊。

“吃衣祿”是我們柳灣鎮罵人的土話。所謂衣祿就是人們通常說的福祿。意思是每個人能享用的衣祿是上天早就定了的，不管是誰，衣祿吃完人也就死了。所以，吃衣祿是一句罵人的話，意思就是你占了我的便宜，你就會早早吃完衣祿死去，有咒人早死的意思。大哥咋會說自己老爹衣祿吃完了的話呢？這不是在咒罵自己老爹么？揣著滿腹狐疑，我悄悄摸進了大哥住的房間。

早年，大哥是柳灣鎮響當當的磚瓦窯掌火師，一窯又一窯青悠悠、鋼镚兒響的磚瓦為他贏得了好名聲，但二十多年的煙熏火燎，那些毒氣和窯灰，使他患上了嚴重的哮喘、肺氣腫等疾病。昏暗的燈光下，大哥的咳喘聲更加令人心情沉重。我把給他買的藥遞給他，嘴里想問的話卻遲遲不忍說出口。我往他沾滿油污的搪瓷口缸里加了一些開水，讓他服了一次我帶給他的藥。

“四弟，大哥丟人了。”服藥后大約二十分鐘，大哥的咳喘似乎減緩了一些，得以騰出口來和我說話。

“大哥，別這么想，病來如山倒嘛，誰能說你的不是呢？”我寬慰著大哥。

“我這不爭氣的身子讓我無法啊，能讓我爹過上兩年舒坦日子，我已盡力了，安心了，也許上天給他的衣祿只有這么多吧。”

看著大哥坦然的樣子，再想想二叔已駕鶴西游，我放下了心里的顧慮，問他：“大哥，你相信人的衣祿是上蒼定的嗎？一個人的衣祿吃完就會死嗎？”

“咳咳，咳咳……”一陣咳喘之后，大哥終于緩過勁來對我說：“四弟，我不知道衣祿的說法是否是真的，但從我爹的情況看，我覺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不然好端端的，他咋突然就尋短見了呢？如果我不讓他吃衣祿，也許他還能多活幾年。”

大哥的話讓我聽得更加糊涂，不禁問道：“你讓二叔吃衣祿，咋回事兒啊？你也覺得二叔死得突然嗎？”

“是的，這兩年我家都在讓你二叔吃衣祿。這以前不能說，連黑寶我也沒告訴，現在我爹已走了，跟你說說也無妨。”

大哥說，“四弟，我家的情況你大致是知道的，我爹到我家后受盡了你大嫂的刁難，嘗遍了她的怒斥、謾罵、羞辱、餓飯等折磨，甚至忍受了推搡、抓扯、扇耳刮子等皮肉之苦。爹剛來我家那年中秋節，你看到的，他被你大嫂推搡撞在石豬槽上摔傷了腦袋，失血過多，又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吃食還差，拖了半個多月，我看他怕是難以闖過眼下的鬼門關了，便從你大嫂罵他吃衣祿的話中得到啟發，想出了讓他吃衣祿的法子，請我師弟年半仙說服你大嫂，讓他過起了好吃好喝的日子。”

“啊，還真有這等事？”我半信半疑地看著大哥。

“四弟，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你大嫂這個惡婆娘，與誰都不對付，卻與我師弟年半仙相處得很好。她對我師弟很尊重，師弟說的話她還能聽進去七八分。真得佩服我師弟，他抓住你大嫂容不下我爹，巴不得他早死的心理，連哄帶騙地讓她給我爹吃上了衣祿。師弟對她說，你讓他可勁兒地好吃好喝，早吃完衣祿早死！”

我想想大哥的話也還經得起推敲，我那大逆不道的大嫂，確有盼望我二叔早死的強烈愿望。難怪這兩年中秋節，我看到的二叔和以前大不一樣了，滿臉皺紋舒展開了，面色紅潤，常掛著笑容。我去看望二叔，大哥一家人還硬要留我吃飯喝酒，那氣氛比以前和樂多了，特別是大嫂已不是原來那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了。

大哥的話解開了我心中原有的一些疑惑，但也使一些疑惑更加凸顯：既然這樣，那二叔咋會突然死了呢？真是吃完上天給他的衣祿了嗎？

面對我的疑問，大哥說：“這我也覺得蹊蹺。我爹并不知道我們讓他吃衣祿的事，開始他心存戒備，你大嫂給他的飯菜他都要先偷偷弄點喂雞狗，見沒事了才吃。后來時間長了，他覺得你大嫂變好了，對她真的孝敬了，什么臟活重活都搶著干，減少了你大嫂不少勞苦。不但如此，他還為家里分擔起憂愁來。你知道，我家最讓人發愁的事就是你侄兒黑寶的婚事。沒想到老頭子真幫了大忙，黑寶那媳婦就是他幫忙張羅的，結婚時你也見了，多好的一個丫頭。為這你大嫂還特意敬了他酒，說自己以前對不起他老人家，今后一定做個孝順的兒媳婦。”

大哥的話似乎有些答非所問，我明白他也沒弄清楚二叔的死因。他說了這一大段話，累得氣喘吁吁的。我趕忙把口缸遞給他，讓他喝點水潤潤喉嚨。同時，我心里狐疑：難道今天大嫂那些舉動是她真情的流露？我錯怪她了？

四

從大哥房間出來，我碰上了大哥的師弟年半仙。他邀約我去他家住。我心里很想去和他聊聊二叔吃衣祿的事，但遲疑了一下，還是覺得應為二叔守守靈，最后陪他老人家說說話，于是婉拒了年半仙的邀請。

我走進靈堂又為二叔上了三炷香，往長明燈碗里添了一些清油，然后舉起一杯酒向二叔作了三個揖，把酒灑到二叔腳下的地上，嘴里念道：“二叔，一路走好……”

祭奠完二叔，黑寶對我說：“四叔累了，請到屋里休息。”

我擺了擺手，說：“不，我要為你爺爺守靈，你陪我坐坐吧。”我說著，下巴朝院子里無人的角落揚了揚。

“你爺爺是咋死的？”黑寶我們叔侄兩坐定后，我問他。

“今天早上太陽照到西山頂時，我沒見爺爺起床，平日他早就起來煨油茶了，心里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待到吃早飯時去叫他，門卻推不開，拍了幾下也不見有什么回應，我心里隱約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大聲朝廚房喊：‘媽，爺爺的門喊不開。’ ‘咋了，喊不開？’我媽邊回我話邊走了出來。她急匆匆地來到爺爺門前，我們又喊又拍門，但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我媽急了，叫我找來鋼釬等家伙撬開了門。這時，我爹和弟妹他們也圍了過來。我們走進屋子，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煤煙味，一看家里烤火的煤爐子立在爺爺床前。再看，發現窗子緊閉，門窗縫隙處塞著破衣爛布。我媽用手在爺爺口鼻處探了探，急道：‘你爺爺死了！’”

聽著黑寶的講述，我立刻明白二叔是自殺的，并且做得十分決絕。是什么使他抱定決心要一死了之呢？帶著心中的疑問，我問道：“前幾天家里發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嗎？比如吵鬧啊，東西丟失啊，牲畜生病啊……”

“沒有。昨天晚上，一家人還一起高高興興地吃晚飯的呢，聽說我媳婦懷孕了，大家很高興，爺爺、我媽我們仨還喝了點酒。”

“你再想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反常的情況。”

“哦，嗯，前幾天，王大奎老爹死了，我們一家人都去幫忙，吃了晚飯回來，我媽好像不大高興，她喂豬時，我聽見她獨自念叨：‘哼，說老娘不孝，狠毒，給自己公爹吃衣祿……哼，老娘這惡名就洗不清了？’自爺爺為我張羅婚事以來，村里的三兩個攪屎棍婆娘就老對我媽說三道四，我已習以為常，對我媽的話也沒在意。”黑寶邊回憶，邊若有所思地說，“另外，爺爺從王大奎家吃過飯回來，情緒好像也有點低落。有一天，我無意中聽見他嘆氣說：‘孫媳婦進門嘍，心事了了，兩不相欠了……’”

我認真分析了黑寶說的這些事兒，好像和二叔去世扯不上啥關系，沉吟了一會兒，覺得再無什么話可說了，只好默默地回到堂屋里。

五

“……愿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上報四重恩，下報三途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二叔下葬后的晚上，月光如水，年半仙為二叔超度的詠經聲隨著靈臺上香條的青煙裊裊升起。

夜沉沉。待年半仙忙活完后，我隨他去了他家，和他談起了二叔的離世。他一臉后悔，說：“怪我，怪我！是我太大意了。王大奎父親的后事料理完后，我找鄒二叔聊聊就好了，那樣也許他就不會走絕路了。”

年半仙的話讓我頗感意外，在我追問下，他講了一件事。他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鄒二伯的死與那天王大奎家喪宴上發生的一件事有關。”

他接著說：“前幾年包產到戶分田分地時，我家與大奎家起了爭執，他與我有了芥蒂，他爹去世就沒有請我去幫忙料理，而是請了牛坪子鄉的廖先生。但我覺得俗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我不該跟他計較，再說廖先生是我師兄，我不去顯得我小氣。于是，我還是去他家幫忙，在大奎他爹下葬那天吃晚飯時，你二叔與廖先生我們一桌。開席后，廖先生端起滿滿一杯酒敬他說：‘大爹，您老好命相，生就一副好牙口，老天爺待您不薄，唉，只是……’”

“我一聽，心里一格噔，冒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心想，不知咋走漏了風聲，這幾天村里人正在議論鄒二伯吃衣祿的事，鄒大嫂心里正窩火著哩，廖先生這話可別讓她聽見，于是忙停筷想岔開他們的話題，可在我抬眼間，正好看到鄰桌的鄒大嫂滿臉怒氣地往我們這邊看。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可能你二叔也看到了。他只朝廖先生舉舉杯，笑笑說托先生福，托先生福。然后，他呡了一小口酒便低頭吃飯，直到散席也沒多說話。”

年先生一改口風很緊的職業習慣，竹筒倒豆子般向我說道，但說起二叔吃衣祿的事，年先生顯得諱莫如深，擺擺手說：“不可說，不可說……”

大嫂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我估計年先生也不會多說，便把已到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里。第二天一早從年先生家出來，我心里的疑云并未完全散去，對二叔也還有深深的不舍，很想再留兩三天為他老大人送送火（柳灣鎮的人們認為陰間陰冷，有在安葬死者后的頭三天黃昏，親人要為死者“送火”的習俗。其實就是到墳前燒點香條和紙錢，再把死者生前用過的東西燒給他，念叨懷念一番，讓他安心走好），但我已耽擱三天了，眼下雨季已過，正是煤礦生產旺季，廠里的事兒讓人放心不下，我只好匆匆與大哥一家告別后，直接返回了廠里。

也許是幾天來太累了，處理完廠里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我倒在辦公室里間的床上便很快進入了夢鄉——

為二叔送火的一群人，陸續回家。我發現大嫂沒有和我們一起返回，心里好不奇怪。我向大哥撒了個謊，離開了眾人，在灑滿清輝的墳地里繞了一圈，又潛回到了二叔的墳旁邊。我看見一個人跪在二叔墳前嗚嗚咽咽地訴說著什么。我心里一緊，急忙貓著腰悄悄靠了過去。我來到二叔墳尾暗處定睛一看，是大嫂。只聽她悲悲切切地說：“爹啊，您誤解我了，嚶嚶，嚶——爹，您這一走，我罪孽深重了，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我好冤啊……”

墳地在皓月清輝籠罩下，蒼茫而又縹緲。

呱，呱呱呱……在一片凄清中，一大群烏鴉光臨到墳地上空，有的停息在樹枝上，有的在低飛環繞，哀鳴聲此起彼伏，凄厲哀婉。淚眼朦朧中，我看見跪在二叔墳頭前的大嫂飛了起來，慢慢的她變成了一只雪白的烏鴉，在二叔墳頭上空啞啞叫著旋繞了幾圈，然后飛入了鴉群……

責任編輯：何順學" 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