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孝曾扮演的魯肅
我是京劇世家——譚家的第六代嫡傳,我們譚家七代堅持在京劇藝術的舞臺上,曾歷經輝煌,也曾深陷低谷。我二十幾歲的時候,事業不怎么如意,痛苦地煎熬著。不過,我一直堅持,從未放松,一方面是祖父譚富英不斷地教誨我要耐得住寂寞,另一方面是埋藏在我心中的信念:生長在譚家,就肩負著一份重任,必須把京劇事業堅持下去。不管目前行不行、好不好,都要努力,永不放棄。我深知,干京劇這一行比較苦,要出成績,沒有捷徑可走,就得每天扎在練功廳里,刻苦努力,仔細鉆研,反復磨煉。一個人練功其實非常枯燥,一個動作要反復練習不知道多少遍,才能在舞臺上精彩呈現。
我們京劇演員的精氣神,全靠一招一式來體現,必須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時間長了,很多舞臺上的習慣會被帶到生活中。比如我們一落座就是子午相,一伸手就會出蘭花指。
如果說能看得見未來,知道什么時候有機會登臺,練功還能更有勁。但是十多年的低谷期,猶如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我只能咬著牙堅持,牢記匠心精神。從1967年到1977年,我陪著祖父譚富英走過了他人生的最后10年。那時候我覺得前途渺茫,不知道該干什么,只好每天下午到祖父屋里,垂手而立,恭敬聊天。這種聊天,每句話都讓我受啟發,受教育。祖父三句話不離本行,除了講家族的逸事,從天祖譚志道,說到高祖譚鑫培、曾祖譚小培,再說到他自己的生活、藝術和經歷等等,還有戲劇界的趣聞,包括每個流派的藝術特點。一個唱腔,祖父能夠講高祖譚鑫培怎么唱,余叔巖先生怎么唱,自己在30年代怎么唱,50年代怎么唱,其他各個流派怎么唱。當時沒有錄音機,我全憑記憶,記下了祖父的諄諄教誨。可能很多人認為,搞藝術的人都不善言談,但是祖父說得非常到位,總能為我指點迷津。父親70多歲時,還堅持一個禮拜吊兩次嗓子,雷打不動。前輩們的一言一行,都使我終身受益。
戲迷朋友們可能都知道,干京劇這行,肯定要吃苦受罪,正所謂不打不成戲。下不去狠心,就出不了人才。我們譚家人深知,只有“嚴”字當頭,演員才能博得觀眾的喝彩,京劇藝術才能長盛不衰。
我們家有一個規矩——爺爺帶著孫子學戲。我的祖父譚富英進“富連成”的時候,是高祖譚鑫培親自送去的。高祖還特意叮囑:“你們怎么要求別的孩子,就怎么要求他,還要比別的孩子更嚴格。”我父親譚元壽進“富連成”,是曾祖譚小培送去的,托家里的“福”,得到特殊“照顧”:別人挨十板子,他挨十五板子。到了我兒子譚正巖進戲校時,是我父親譚元壽送去的。他特地交代老師:“孩子交給你了,不聽話就打。”老師當時就說,現在這個社會哪能打孩子呢。父親回答:“別的孩子不打沒關系,他不聽話,就打他。別人練一遍,讓他練兩遍,別人練兩遍,讓他練四遍。”
我聽父親講過,那時打手要“兩面焦”,就是把手擱在桌子上,手心朝上,桌子是硬的,板子也是硬的,打在手心上,等于硬碰硬;打屁股,三下見血。挨完打,繼續練功。父親曾經回家找我祖父告狀:“你看給我打的,手都這樣了,屁股都這樣了。”結果祖父譚富英說:“你挨的打,連我的三分之一都沒有。”
雖然如此嚴苛,但譚家的每一代人都深知:打你是為了讓你練好戲功,是為了讓你長本事;有了本事你日后才能賺錢,才能養家糊口。談起他們的科班生活,談起他們受的那些罪,他們往往心懷感恩。
在譚家,“嚴”字處處可見。有一次我做節目,和正巖的母親剛站起來給大家清唱,兒子譚正巖和他媳婦馬上起身,在后邊陪站。因為譚家的規矩就是這樣:只要長輩站起來,晚輩肯定得跟著站起來。
兒子譚正巖是譚家第七代嫡傳,可以說出生在戲劇世家,家里戲劇氛圍濃厚。過去譚正巖和周圍的同齡人一樣,喜歡動漫、打球、踢球,也喜歡追星,模仿其他明星的造型。干京劇這一行當不能留長發,有一陣子他模仿香港明星,想留長發。理完發,腦袋看上去就和毽子一樣。他回到家,我一看就說:“你這剃的是什么頭?別唱譚派了!”在我的反對下,沒幾天譚正巖就剪了頭發。
他母親對他的指導也是非常嚴格的,甚至貫徹到了日常生活中。別的小孩打噴嚏,做母親的第一反應是:孩子感冒了吧,喝點水,吃點藥。他母親的關注點可不在這兒,她說:“你這個位置不對,得往上,得頭腔共鳴。”孩子打哈欠,應該是怎么舒服怎么來,她卻說:“你口形不能這樣,得把后槽牙打開。”有時候兒子打電話,不想被我們聽到,特意關上門,他母親就沖進去喊:“注意嘴皮子!”簡直就是把戲帶到生活中的“戲癡”。年輕人說她的表現是“戲癌晚期”。
我們對譚正巖的調教十分用心,既不讓他志得意滿,也不會過分苛責,讓他失去信心。有一次,我的父親、我、譚正巖三代同臺,演《定軍山》里前、中、后三個時期的黃忠。譚正巖非常重視這次演出,事先下了很大功夫。可沒想到在演唱中出了瑕疵,一些唱腔沒控制好。他直奔祖父譚元壽而去:“爺爺您有什么意見,回家再罵我,我知道這一場沒有演好。”我父親鼓勵他:“沒有,挺好的,有那么幾個地方不準確,回去我給你說。”正巖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實了。
還有一次,正巖演完《四郎探母》正在卸妝,我夸他:“今天演得不錯,你爺爺特別高興。”我父親從沒夸過我,頂多說一句“還行”,所以正巖聽了特別興奮,覺得終于等到他爺爺夸他了。結果我父親根本沒搭理他,跟化妝間的其他演員說了一圈“辛苦”“受累”,說完扭頭就走了。其實他看自己的孫子演出,興奮勁兒比看我的演出時不知多出多少,但是他從來不在后輩面前表現,很少當著別人的面夸自己的孩子。對后輩而言,這也是給他們的一個警示:追求藝術的道路是沒有盡頭的,要始終保持謙虛的態度。

譚孝曾
回望人生,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祖父譚富英說的。我二十幾歲沒有什么登臺的機會,祖父看我情緒不高,對我說:“小子,記住了,有屁股不愁挨打,磚頭瓦塊還有翻個兒的時候。”這兩句北京老話,很通俗,也很有哲理。前一句的意思是:你不要怨天尤人,要時刻準備著;只有具備了條件,一旦機會降臨,你才能取得成功。也就是說,金子總有發光的時候。后一句話,用老北京胡同里蓋房的磚頭瓦塊做比喻,磚頭瓦塊放在門口、馬路邊、街邊沒有人搭理,這時指不定走過來一個什么人,有意無意地踢一腳,它就翻一個個兒。也就是說,你只要持之以恒,堅持在這個舞臺上,總能遇到機會。“在寂寞中堅持,做好準備”,祖父的這句話指導著我的一生。我在舞臺上堅持了30多年,直到50歲以后才讓更多的觀眾認識我、了解我、喜歡我。從二十幾歲到五十幾歲,這種堅守也是一種煎熬。爺爺的教誨給我樹立了一個信念:不管目前行不行、好不好,我都永不放棄。
2015年中國電影誕生110周年時,我的高祖譚鑫培出演的《定軍山》被翻拍,2017年進行了首映式。父親參加完首映式以后對我說:“沒想到你的藝術水平有這么大的飛躍和提高,我放心了。”父親看到了我的努力,第一次給予肯定,我覺得熬了幾十年,自己的功夫沒有白下。那天我給父親下跪兩次,父親哭,我也哭,不是傷感,而是發自內心地激動與欣慰,我終于扛起了譚家的藝術大旗。
最后,我想對兒子正巖說:“正巖,作為譚家的后代,我希望你能夠早早地扛起大旗,我會為你鋪磚引路,做你的墊腳石,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你,希望你把京劇推向新的輝煌。”
(小 林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謝謝了,我的家》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