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庭與鎖國

丁昶

明太祖朱元璋一生最重要的對外戰略是什么？是海禁嗎？不，是北伐。《明史》280多萬字，其中提到海禁的文字一共只有7處，關于北伐的敘述卻連篇累牘。他先后8次組織北伐，遠征蒙古，還把自己的9個兒子封為塞王，分段鎮守北部邊疆。

明成祖永樂大帝一生最重要的對外戰略是什么？是下西洋嗎？不，是北伐。出洋之事，不過是交由鄭和在江南自行辦理，他則遷都北京，踐行“天子守邊”。永樂大帝一生“五出漠北，三犁虜庭”，最后死在北伐的征途中。

明朝通常被視為典型的大一統王朝，其實它與漢、唐有很大的不同。因為明朝雖然推翻了元朝在中原的統治，可是蒙古政權始終沒有被消滅，他們只不過是退回蒙古高原，史稱北元，后分裂為韃靼、瓦剌。明朝和北元，事實上形成了一個劃陰山山脈而治的“南北朝”格局。在明朝人眼里，整個世界基本上就只有這兩股勢力。那么很自然地，當時世界的主要矛盾就是明朝和北元之間的矛盾。其他所有的外交問題，要么是由這個矛盾派生出來的，要么就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明朝初年，對北元實行的是“犁庭”政策。所謂犁庭，就是要把對方的勢力連根拔起、徹底掃除。傳說羅馬擊敗迦太基之后，用海鹽把迦太基人的土地全犁了一遍，令其寸草不生。但問題是犁庭只對定居民族有殺傷力，而北元以游牧為主，居無定所，所以雖然明軍多次攻破、毀滅蒙古王庭的所在地，但是終究不能令其屈服。

明朝北伐是不是全無效果呢？那倒不至于。游牧民族的生產方式是逐水草而居，需要人口分散放牧。連年征戰，使蒙古人一直保持在戰備狀態。幾萬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牲畜的飼養和繁殖都受到制約。所以在明初北伐的高峰期，北元的經濟瀕臨崩潰，民不聊生，權力斗爭被激化，政權更替非常頻繁。

問題是，明朝北伐必須深入不毛之地，遠離后勤補給。為了保證勝算，明朝一方的動員人數必須遠多于北元。所以這場消耗戰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明朝并不能占得很大優勢。而且有明一代，華北困局始終無解。糧食從江南運到北京已屬不易，更不要說遠達漠北了。

明成祖北伐身死之后，明朝改變了策略，對北元實施貿易戰，也就是“鎖國”政策。許多人一聽“鎖國”二字，便以為是明朝要搞自我封閉，實則大謬。“鎖國”的意思是斷絕往來，這完全是一個中性詞，效果取決于你在世界上的地位：如果你在世界上占主導地位，那么鎖國就是你鎖別人；如果別人在世界上占主導地位，那時候鎖國才是鎖自己。明朝和北元，誰占主導地位？這是不言自明的。蒙古高原物產稀少，糧食、布帛、銅鐵、工具都很缺乏。明朝人的禁運措施十分嚴格，蒙古人想要買一口鐵鍋都不行，怕他們拿去熔化了做兵器。不過明朝人搞制裁也講究“人性化”，如果確實是拿去燒菜，那么只要把舊鍋交還，就可以買一口新的。

在如此嚴厲的經濟封鎖之下，北元的經濟奄奄一息，國力虛弱，早已失去了成吉思汗當年的雄風，實在被窮困、饑寒逼急了，才會進犯明朝邊境，所求不過是貿易通商。

1449年土木堡之戰，明英宗被北元俘虜。北元本想把他當成人質，好吃好喝地供養著，借以要挾明朝開放貿易，不料明朝很快就扶持新帝即位。這下北元急了，宣稱“如欲迎上皇，就奉還京。若不講和，我三家盡起人馬來圍大都，彼時毋悔”。

北元居然以戰爭相威脅，要求明朝接回人質講和。可見此時的北元，一心只求開通貿易，已經到了口不擇言的程度。得到明朝開放貿易的承諾后，當時蒙古的最高統治者也先太師大喜過望，親自護送明英宗回到北京。

雖然有限地開放了貿易，但是明朝仍然利用貿易作為武器，分化打擊蒙古各部。比如在15世紀初，也先部崛起，明朝就向與之敵對的阿魯臺部開放邊境貿易。把阿魯臺部扶持起來，打敗了衛拉特部之后，明朝又轉而與后者貿易，阿魯臺部則隨之陷入困境。

明朝還經常任意中斷貿易。1546年，蒙古俺答汗派使者到明朝求貢不下數十次，均被拒絕。明朝官員上書稱“敵懇懇求貢，去而復來……正當羈縻，使無擾”，可是明朝皇帝充耳不聞，還縱容邊吏多次殺死其使者。在此情況下，1550年，俺答汗舉兵入侵，直殺到北京城下。這時他又主動宣布：“予我市，通我貢，即解圍。”和議退兵之后的第二年，他又對交戰之事深感后悔，特意以“黑頭白馬一匹、白駱駝七峰、騸馬三千匹”獻于明朝，并且請自“外塞稱臣”，可謂謙恭至極。

在明朝看來，“鎖國”政策無疑是成功的。依靠這個政策，明朝在很大程度上“馴服”了自己的主要戰略對手。而東南方向的海禁，則可以視為這項政策的配合和延伸。

在中原地區，蒙古人的統治是被推翻了，但是在中亞、西亞和東歐，蒙古人的勢力仍然存在。事實上，直到20世紀20年代，中亞最后一名成吉思汗嫡親統治者才在蘇俄的壓力下退位。明朝時，傳統意義上的綠洲絲綢之路一直在察合臺汗國的控制之下，海上絲綢之路則主要通向帖木兒帝國統治下的西亞。從這個角度看，說明朝仍然處于蒙古勢力的包圍之中也不為過。立足于這樣的局勢，任何對外貿易都有可能破壞對北元的經濟封鎖。比如在著名的捕魚兒海戰役中，明軍就抓到了數百名前來貿易的中亞商人。

以上是從配合的角度說的。如果從延伸的角度說，海禁就是要把對北元實施“鎖國”政策的成功經驗，復制到對其他戰略對手的壓制上，比如日本。自從成功防御了“元寇”入侵之后，日本對中國的態度就逐漸從仰視轉為平視，挑戰之心間或有之。普遍實施海禁與偶爾開放朝貢相結合，是明朝制約日本的兩大手段。從實際效果看，明朝基本上能夠做到不興兵戈，而令日本恭敬稱臣。

此外，還有一些戰術層面的原因導致海禁。比如沿海的方國珍、陳友定等勢力，打著“誓死報元”的旗號，行走私海盜之事。對這種勢力，實行“犁庭”政策是非常困難的，只能以“鎖國”應對。清朝取代明朝之后，又出現了鄭成功等“反清復明”勢力，于是這又成了實施“鎖國”政策的推力之一。

明朝確實是皇權專制空前加強的時代。但如果把海禁和思想禁錮聯系起來，那就純屬無稽之談了。持此論調的人顯然是將明朝置于弱勢、被動、防御的地位。事實上，中國歷史悠悠幾千年，外來思想能夠撼動本土思想的，唯有清末一次而已。明朝皇帝有何特殊能力，可以提前幾百年預見到這一危機，并對之采取“預防措施”呢？其實直到虎門銷煙時，道光皇帝還在考慮對英國人實施貿易戰。他寫信問林則徐：“其茶葉、大黃，果否為該夷所必需？倘欲斷絕，是否堪以禁止？”因為時人傳說英國人沒有茶葉、大黃就會便秘腹脹而死，所以就留下了“茶黃制夷”的笑談。如果一定要說有思想上的“鎖國”，那也仍然是鎖別人，而不是鎖自己。

明朝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主導地位。如果回顧一下遼、金、元三朝的崛起，不正是漢族人員、物資、技術的流出，給漢族政權制造了一個個強大的對手嗎？

從這個角度說，明朝的鎖國是對遼、金、元統治的應激反應，甚至可以說是對隋、唐兩代大交流、大開放的反思，并由此引出了一個世界治理的終極問題。

今天的人們回看明清兩代的海禁政策，常常覺得愚不可及。但這只是因為你已經知道了地球的真實形狀，知道了傳統意義上的“天下”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我們不妨“回溯測試”一下，假如地球上沒有南北美洲等大陸，明朝確實已經占據了地球上絕大部分的資源、人口和技術，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你覺得應該怎樣對待周邊國家呢？

（任 億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文明、資本與投資》一書，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