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塑料袋

麗容中專會計專業畢業后，兩年都沒找到工作。最近，老表給她介紹了一個長途客車跟車的工作，麗容想了一個晚上，答應了。

這兩年，親戚朋友數次給她介紹工作，超市理貨員、飯店迎賓、教培機構助教等，有的待遇還不錯，但麗容都以專業不對口拒絕了，她說：“我學的會計，就得與錢打交道。”可她自己去應聘出納或會計的崗位，人家不是嫌她沒經驗就是嫌她學歷低，工作的事自然也就難以遂愿。

剛畢業時，爸媽還給她點零花錢，后來見她一直不上班，又不肯“屈就”，為了迫使她“降低標準”盡快就業，就斷了她的零花錢。斷了就斷了，她不爭也不哭，一邊繼續找著會計或出納的工作，一邊去商場替店家發傳單，當充氣人，隨來隨去，工資日結。

城小，人口不足百萬，有時候連這種散活都接不到。于是，麗容把頭發理短，穿上老爸的舊衣服，背著家人去物流港溜達，看哪里需要臨時工裝貨卸貨，或者去工地，給人搬磚運磚。白天，她拼著勁兒干，比其他人慢，但也不至于太明顯；晚上，她看著自己滿手的血泡，有點想哭。但在錢包即將見底的時候，在沒有傳單發的時候，她仍舊毫不猶豫地走進物流港和工地。

現在，去跟車，不是出納也不是會計，她有些不甘，但總歸是跟錢打交道嘛，她又說服了自己。

麗容答應去上班的時候，家里人又給她潑冷水了：“丫，還是另找工作吧，這活兒也干不長。”媽媽同意爸爸的說法：“久了，人家不相信你。”嘿，她的倔勁上來了，你說我干不長，我偏要干得長；你說人家不相信我，我非要人家相信我。

跟車的工作非常簡單，就是為了讓司機能一心一意開車，對中途上車的人起票收費，順便防止有人買短坐長。

大客車每天從市里到鄰縣一個鎮，150多公里，山路彎彎，近五個小時的顛簸。當夜宿在鎮上，次日從鎮上返回市里。只跟了一趟，麗容就記住了途中所有的站名，無論乘客從哪兒到哪兒，她都能準確地報出價格。到鎮上的當晚，她制作了一個階梯表，表上注明了途經所有的站和站之間的里程和價格。怕有誤，她把表交給司機也即車主看。車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心下嘀咕，這丫頭有心，前前后后七八個跟車的都比不上她，曾經有一個跟車的，跟了半個月還不知道沿途有哪些站點。

自從跟車后，以前愛挎皮包的麗容不背包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帶抽繩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裝的紙巾、唇膏、牙刷牙膏及臉巾看得一清二楚。

每天一上車，車主交給麗容一百元零錢及一個夾板，到站一下車，麗容將那一百元本金及沿途所收的車費一并交給車主，夾板上的跟車單上寫著金額具體明細：某地上來幾人，到某地，車費多少。有時，路上撿不了幾個人，一次收入也就兩三百元；有時一路都在撿人，車票比站上售出的還多，一千元都不止，兩千元也有過。

不知不覺，跟了半年。

這天，車到站，麗容把錢和夾板一并遞給車主。車主半天不接，愣愣地看著麗容。麗容的手一直伸著，迎著車主的目光，反問：“咋不接呢？”車主的臉有些不自在，收回目光：“我在想，時間過得真快，你給我跟車半年了啊。”麗容嘿嘿一笑，聽出車主的弦外之音，眼睛朝上一翻，假裝想了下，嗯，真有半年了嘍。

車主似乎想說什么，又壓下了，就這樣又過了半年。

又一次，車主接過錢，當著麗容的面將錢數了兩遍，故作隨意地問：“辛苦不？”平常這個時候，車主接過錢就塞進腰間的包里，不看也不清點。突然當面點錢，還點兩遍，別有意味。麗容知道，這是在敲打她。她迎著老板的目光，實話實說：“有一點點吧。”車主就只問了這么一句，再沒說其他。

就這樣，麗容這個跟車的工作做了兩年。

奇跡。所有的長途跟車員里，大多數是車主的女兒或妻子，非親非故的，超過一年都非常難得。

時間久了，跟車員和車主熟了，天天跑來跑去厭煩了，時時拿著盯著不是自己的錢，難免有時有了雜念，即便你沒有雜念，車主也難相信你沒有雜念啊。

就在跟車滿30個月的這一天，車主到底辭退了麗容，沒說理由：“你給我跟車兩年半了，辛苦了，明天可以不跟了。”麗容接過車主遞過來的工資，似乎有所預料，和以前發工資時一樣，平靜地說了聲謝謝。

剛走幾步，她又返回來：“老板——”麗容放下她的塑料手提袋，去摸左右褲兜，還有衣兜，不停地摸，總也摸不到。老板一臉驚訝地看著麗容。麗容湊近老板，指著衣兜和褲兜的位置：“自跟你車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我把所有的衣兜褲兜全部縫上了，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麗容提起她的塑料手提袋，抖了抖，“是向你證明我自己，也是我對自己的管束。”她頓了會兒，繼續說：“你見過我這袋子里裝過錢沒有？見過我往褲兜衣兜里塞過東西？隨你出車，你包吃包住，我根本不需要帶錢啊。”

老板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望著麗容手中的那個透明塑料袋，不知道該說啥好。

“老板，解雇人的理由可以有千萬種，但你解雇我絕對不是因為我有貪占，對不？”

老板囁嚅了半天，也沒有囁嚅出個結果。

沒了跟車的，車主的妻子不愿天天隨車跑來跑去，女兒有個朝九晚五的舒適工作，再招跟車員？車主覺得對麗容交代不過去，何況經營客運數年，倦了，索性就賣了車。

賣了車后的車主，應聘到一家公司給老板開小車。一天，公司招會計，司機就把麗容跟車的故事講給老板聽。老板笑得全身發抖，一個勁地說：“這丫頭挺有意思。”公司給麗容定制了一條招聘啟事，發到麗容的手機上。

麗容應聘成功了，和車主成了同事。一照面，麗容兩眼一閃，又驚又喜。車主倒很淡定，笑一笑：“又見面了。”

李佑倫：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四川科普作協會員，四川達州市文學藝術院特聘作家，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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