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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

2024-06-15 10:17:00范志軍
鴨綠江 2024年5期

1

二嬸正貓腰給豬舀食,就聽院外有鑾鈴響,隨著“嘚嘚”的馬蹄聲,一輛馬車進了院。

二嬸沒抬頭,把最后一瓢豬食舀進豬槽,對車把式說,你麻溜點兒卸車,媽這就給你熱飯去。

車把式沒吭聲,卻打出一個震耳的噴嚏。

二嬸一抖顫,急轉過身。見兒子石柱上身只穿件夾襖在那兒給馬卸套,臉蛋凍得紫蘿卜似的,鼻尖還掛著一溜透明的鼻涕。二嬸扔下手里的豬食勺,把石柱就往屋里拽,邊拽邊喊,你這孩子是傻還是苶,這老冷的天光穿件夾襖,想找死?石柱用手擤一把鼻涕,訕訕地笑。

二嬸將兒子推到熱炕頭上,把火盆挑旺攏近身,又從炕琴上扯下床棉被圍在石柱身上。二嬸舒口氣,你先在炕頭焐一會兒,媽給你熱飯去。

二嬸走向灶房,到門口卻站住了。她清楚記得早起兒子出門時,是她親手將那件羊羔子面里外三新的皮襖給他穿在身上,并且每一個鈕襻都是她給系牢的,怎么這會兒卻光穿著夾襖回來了?

石柱每天都出車去鎮上攬活兒。有人雇就給人拉個腳送個貨,沒人叫就去鎮東的票房子接站。車站離最近的村鎮也有十幾里地,有錢的人家自己出車接,沒條件的只好以步當車。石柱這種馬車最受歡迎,弄好了一輛車湊上十名八位的,每人掏個塊八角,石柱就能把你送到家門口。石柱實誠,遇到東西帶得多的老弱,還一準兒幫你把東西扛進門。

石柱今兒個手挺順,打從早起到現在就沒消停,等到把從票房子拉的客挨個兒送到家,日頭影已經往西邊使勁了。北方的冬天說黑就黑,隨著夕陽西下,氣溫也會直線下降。石柱晃悠著鞭梢往回趕,駕轅的棗紅馬打著響鼻往家顛兒。

車到東山坡,車輪子轉慢了。這座東山,其實就是臨近屯子的一座小山丘,小山丘上有樹,更多的是荊棘跟雜草。山丘緩坡向陽處有一座小廟,不知何年修建的,神龕早已損毀,廟內供奉的是何方神圣也辨別不清;小廟的窗戶不知被誰卸下當柴燒了,只余兩只黑洞洞的窟窿,像骷髏的眼眶,老遠瞅著挺瘆人的。

石柱就看見一個人跪在廟門外,細瞅是個小姑娘,低著頭,蓬亂的發鬢上還插著一束枯草,那草在寒風的吹動下跟跪著的姑娘一道兒瑟瑟發抖……

二嬸將熱乎飯菜端上炕桌,柱子卻一反常態,沒像往常似的餓虎撲食般大吃特吃。

石柱咽口唾沫,眼睛瞅著媽手里正納的鞋底。

石柱說,我打聽了,那個小廟里的姑娘是河南逃荒過來的。

二嬸嘆口氣,兒子說的她也知道個大幌兒,河南鬧大災,先旱后蝗,人們實在熬不住了,紛紛往外尋生路。

石柱還是瞅著媽手里的鞋底:我想把那姑娘接家來。

二嬸一抖顫,手里的針就扎在食指上,二嬸皺皺眉,將手指放到嘴里吸吮。

吐出帶血的唾沫,二嬸說,西頭你五嬸找人跟我過過話,她家蘭子十八了,那閨女媽從小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不說,家境也殷實。

石柱梗梗脖子。

二嬸嘆口氣,繼續掰餑餑說餡兒。媽知道你沒看上蘭子,那東頭的娟子咋樣?那丫頭俊眉俊眼長身大碼的,屁股也鼓溜,如果開春辦事情,當年就能懷上大胖小子。

石柱頭搖得像撥浪鼓。

二嬸就有點兒急了,你這孩子中了哪門子邪,還油鹽不進了!那河南丫頭有啥好,能讓你大冷天把自個兒的皮襖給她穿?二嬸這頭還欲說,卻聽“撲通”一聲響,石柱一頭扎在炕上。

石柱倒炕不起,二嬸忙請來鎮上的孫半仙。孫半仙看過氣色號過脈,搖搖頭,沒開藥方就走。二嬸追出去,半仙說,我看了半輩子病,卻愣是沒瞧出你兒是啥毛病。或許是在外頭遭啥了?那得找大仙看。

二嬸就想,半仙看不出有病,或許是裝病逼老娘我就范。遂狠狠心,那就咬牙挨吧,看誰挨過誰。

下半夜,二嬸繃不住,起來摸石柱的頭,滾燙滾燙的。二嬸“呱唧”給了自個兒一個嘴巴。我這是犯哪門子倔呀,裝病能把頭裝這么燙?

二嬸將一塊濕毛巾敷在柱子頭上,冤家,你撐住,娘這就給你請大仙去。

2

“大仙”請來了。原來是二嬸將河南女子從小廟接回家,石柱的病便逐漸有了起色,不僅能喝粥咽水,燒也慢慢見退,到第七天頭上,能爬起來喂牲口了。

河南姑娘告訴二嬸,她叫月兒,今年十六歲。

那一天吃完早飯,石柱抹抹嘴巴跟媽說,身子好透了,今兒個得出車。

二嬸擺手讓兒子留步,又讓正收拾碗筷的月兒停下來。待兩個都坐好,二嬸對月兒說,你進家門也有些日子了,你也看到了,這個家就我跟柱子兩個,石柱開口叫爹那年,他爹得了場重病歿了。

二嬸說,這些年我跟柱子相依為命,日子也能囫圇著過。嬸是直性子,我這兒子更是一根腸子通到頭。將來在一起過日子,如果遇到啥心不順的,千萬別憋在心里。

月兒站起身,向二嬸深施一禮,又瞅一眼石柱,眼圈便紅了。

月兒說,石柱哥十冬臘月脫下皮襖給俺穿,嬸嬸大半夜頂著寒風來小廟接俺回家,如果沒有你們,月兒也許早就去那邊見爹娘了……

二嬸一激靈,忙問,家里還有啥親人,咋就一個人跑來東北呢?

月兒不由潸然淚下。

月兒剛生下不久,母親便重病身亡,父親又當爹又當娘,一手將她拉扯大。父親略通中醫,開了一家藥鋪維持生計。

藥鋪雖逼仄,又經年彌漫著草藥味,但卻是月兒的溫馨之地;日子雖清苦寡淡,但父愛如山,月兒的每一天也過得有滋有味;月兒雖小,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到少女時,月兒不僅能給父親做吃食,還能幫父親打理生意。

大旱給河南大地帶來一場災難,也讓月兒的小溫馨戛然而止。先旱后蝗,民不聊生,藥鋪的生意日漸凋零;餓殍遍野,人們開始逃難,此時父親還在堅守。父親說,藥鋪雖小,畢竟立錐之地,出走逃荒,宛如無根的浮萍。

旱蝗疊加,歹人也熬不住了。以往,土匪基本是瞄著大土財大糧戶下手,對月兒家這樣的小商小鋪并不搭眼,但現實是老財家也沒余糧了。

那一日,土匪突來小鎮洗劫,父親剛來得及將月兒塞進板壁間的夾層,土匪便破門而入。那夾層乃平時用來放置較為貴重藥材的地方,狹窄得緊。月兒蜷縮在里面,驚恐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外頭一片嘈雜,間或有匪眾的威逼呵斥跟父親的抗辯聲從板壁的縫隙傳進來,在翻箱倒柜的一片折騰中,忽地聽到父親一聲錐心般的呻喚。

月兒睜大眼,板壁內黑漆漆一片;她將耳朵貼在板壁上,外面闃然無聲,騷亂就像一場急驟的風暴來得快去得也疾。

月兒扒出板壁,鋪子里一片狼藉,父親渾身是血趴在柜臺上。月兒“哇”的一聲搶過去,卻見父親雙目圓睜,一只手臂搭在柜面上,手指還浸著鮮血,柜臺的臺面上有歪歪扭扭的血字:“走”……

幾天后,月兒加入了逃難的人群。逃難的人們大多朝陜西那邊去,有的扒火車,大多還是靠兩條腿。月兒是扒的火車,可下半夜里慌不擇路見車就上,陰差陽錯就來到了東北。

二嬸長吁口氣,抓住月兒的手,有句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既然進了石家門,那就是緣分。你今后就踏實地在這兒待著,嬸家雖非富貴,但只要柱子有口干的,嬸兒就絕不讓你喝稀的。

月兒雙眸盈淚,身子一鞠到底。

日子一晃就是大半年。

這半年石家三口過得挺舒心,尤其是石柱,出來進去大鞭子總是甩得“啪啪”響;變化最大的是月兒,剛進家那會兒,細細弱弱的像個病貓,可經過一冬一春的將養,整個人就變了模樣。不僅臉蛋圓潤還有紅似白的,雖還是細腰秀腿,但上身豐滿下身修長,那氣韻恰如一輪皎潔的新月。

街坊鄰居見著二嬸都嘖嘖夸贊,說二嬸真是個有福氣,給柱兒收了個這么好的媳婦;關系近的還提醒她,趕早甭趕晚,選個良辰吉日抓緊給倆孩子辦了。

二嬸何嘗不想抓緊?但二嬸心里有隱情。當初不情愿把月兒領進門,就是覺著還是找個本地閨女踏實。倒不是月兒這丫頭不好,經過這半年多的相處,感覺這閨女簡直沒得挑。就是因為哪哪都好,反倒讓這個未來的婆婆心里有點懸空。

那一天柱子剛出車,二嬸拎著豬食桶去喂豬,眼瞅著撒歡兒的豬崽心里就琢磨。豬跟人不同,豬吃飽了就睡。人有腦子,柱子腦子里想啥媽清楚,可月兒這丫頭咋想的有機會還真得摸摸。

正尋思著,就聽外面一陣亂,好像是自家的棗紅馬尥著蹶子,打著不安的響鼻。二嬸栽歪耳朵再聽,突然一聲悶響,就像過年過節放鞭炮的聲響。二嬸扔下豬食桶就往外跑。

大門外,幾個直眉瞪眼的家伙手里拿著長槍砍刀圍住馬車,一個手里拿著盒子炮的家伙對著柱子指指點點,再跑,再跑就一槍打碎你的腦袋。

二嬸一下就明白了,這是土匪綁票!二嬸哭號著搶過去護在柱子前,挓挲著兩臂就像老母雞護著小雞崽。土匪頭一努嘴,兩個土匪過來就把老太太架到一邊,另兩個土匪三下五除二用麻繩把石柱捆了。土匪頭對幾近昏厥的二嬸說,明人不做暗事,我們是鳳凰山的,給你十天期限,到時拿不出五十塊大洋贖人,就找人給你兒子收尸吧!

3

土匪推搡著石柱欲走,就聽后面傳來一聲喚,等一下。

這人是月兒。頭上扎一條臟兮兮的圍巾,臉灰突突的像好幾天沒洗,最惹眼的是原先楊柳細腰的身段不見了,一件肥大的夾襖罩在身上,小腹微微隆起,活脫脫一個剛顯懷的孕婦。

月兒手扶腰身踏著碎步走到土匪們跟前,沖著背短槍的土匪頭兒說,爺,求您把他留下,俺跟你們走。土匪頭兒好像沒聽清,問了句啥。

一個土匪“嘎嘎”笑了,你干嗎去,想當壓寨夫人?可惜我們老大早就有啦,孩子都要生了!眾匪一陣大笑。

待眾匪笑夠,月兒說,綁他等于你跟俺財人兩空。

土匪頭兒問,此話怎講?

月兒說,俺家三口,就他一個爺們兒,綁了他,剩下婆媳,她是小腳老太,俺是有孕弱婦,沒一個能主事的不說,跑跑顛顛變賣籌錢這活兒誰能出頭?

土匪頭歪起腦袋,“唔”一聲。

一小匪提醒,老大,別讓這小娘們兒給忽悠嘍。男人啥東西咱還不知道?都是喜新厭舊。他要是不贖人,等著咱撕票,過些日子再娶房新的,合著我們白忙乎一場不說,還替他勞了忙。

月兒冷笑一聲,這位爺說得沒錯,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他心里不一定裝著俺,可他一定不舍自己的孩子。月兒用手摸摸肚子,俺這里揣的可是他的種,俺婆婆前兩天找鎮上的小諸葛給看過,說八成是個胖小子。

石柱擰著脖筋喊,別聽她胡說,根本就沒有胖小……話剛說一半,二嬸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二嬸罵他,你這個渾球兒,不是胖小子咋啦,丫頭也一樣,丫頭也是老石家的后。

眾匪看這一家打群架,便在一旁嚷鬧起哄。土匪頭上下打量月兒幾眼,舉起一只手,眾小匪便都噤了聲。土匪頭說,好吧,老子就滿足你一把。不過,他橫眉瞪了二嬸跟石柱一眼,如果敢跟爺玩心眼兒,別怪爺到時候翻臉,老子一刀下去讓她一尸兩命!

二嬸一哆嗦,石柱梗著脖子還想掙扎,被小匪抬腳踹倒在地。

眾匪簇擁著月兒離去,走幾步,月兒腳一軟栽歪在地。小女子才十七八,剛才是情急為救人,強頂著一口氣跟土匪們周旋。眼下情勢減緩,那口氣也就泄了。

石柱趴在地上喊,她走不動,還是綁我吧!土匪頭眼珠一轉反身回來,拔出短刀,三下五除二割斷了套在棗紅馬身上的套繩,倆小匪一哈腰將月兒架上馬背,一聲呼嘯遠遁。

匪徒們走遠,街坊鄰居才敢露面,扶起這娘兒倆,給石柱解開綁繩。人們安慰二嬸跟柱子,更為月兒的命運擔憂。

娘兒倆回屋,柱子忍不住懊惱,埋怨二嬸不該打他嘴巴不讓他說話。二嬸罵他沒腦子,如果當時不止住你,讓你戳穿了月兒的把戲,不但你沒得救,也把月兒害了。

石柱說,一塊兒完犢子也總比現在好,大老爺們兒不能保護家人,反倒讓一個弱小女子替自個兒搪災,想想就臊得慌。二嬸就指天發誓,石家就是片瓦不留,當褲子賣襖,也要囫圇身地讓月兒回來。

詛咒發誓就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可真正要干起來卻沒那么簡單。二嬸合計老底,箱座子底下壓著十塊大洋,可還差著老鼻子呢,只能賣房賣地啦。石家祖上傳下十畝地四間房。柱子說,還有車。二嬸就呲他,你當那是火車呢?沒了牲口的車,那就是一堆廢木板子。

二嬸把全屯子從東往西扒拉一遍,能買得起房跟地的人家幾乎沒有。眼瞅著房子跟地變不出錢,石柱就著急上火滿嘴起大皰。二嬸說,急也沒用,你去鄰居家借頭毛驢來,媽騎著去鎮上。石柱說,去鎮上就有錢了?二嬸說,鎮上有牙行,專門倒騰房跟地的,鎮上不比咱屯中,有錢的主多。

到第八天頭上,贖金還是沒著落。牙行給介紹幾個買主,但心都不誠,有的買主了解到石家用錢的急迫,還趁火打劫,氣得二嬸跺腳直罵娘。依著石柱,賤點兒也賣。二嬸說,咱家能值錢的就這房跟地,一次性不湊夠,往下還賣啥?

第九天早上,石柱幾近崩潰,爬出被窩,瞪著兩只血紅的眼睛欲奔鎮上。剛開院門,一張大馬臉忽地就撞進來,還沖著石柱打了個歡快的響鼻。石柱一愣怔,眼淚倏地下來了,他一把摟住大馬臉岔了聲地朝屋里喊,媽,咱家棗紅馬回來了!

二嬸拐著小腳站在屋門口直捯氣,待氣喘勻乎了些,她沖著石柱喊,快到外頭看看有啥旁的沒有?

石柱怏怏地從院外回來。

二嬸就納悶,啞巴牲口回來了,大活人呢?

棗紅馬朝著石柱搖頭晃腦,把脖子上的鈴鐺晃得叮當響。石柱就發現那鈴鐺上綁著一個物件,忙薅下來,是個紙卷。石柱小時候念過兩年私塾,打開來看,卻是月兒寫的。

月兒告訴二嬸跟石柱,把棗紅馬放回來是讓它報個平安。她挺好的,土匪頭的媳婦就快生產了,土匪頭媳婦說,讓她陪一段,等侍候完月子,就放她回來。

石柱磕磕絆絆把紙條念完,半晌工夫,娘兒倆才回過魂來。石柱把手里的紙條翻來覆去地反復看,說,媽我還是有點兒不信這是真的,沒聽說月兒會寫字呀?二嬸說,差不了。我雖沒看過她寫過字,但我知道她認字。我倆打嘮時她說過,從小到大她爹有空閑就教她認字、辨草藥,長大點兒,都能幫她爹管賬了。

月半后,石柱娘兒倆眼睛都快盼藍的光景,月兒回來了。月兒不但毫發未損,還帶回來一個大口袋,打開口袋嘴,里面滿滿一下子全是樹根子草疙瘩。

二嬸就說,月兒你可真隨娘,從匪窩里出來還不空手,大老遠的你整這一麻袋樹疙瘩干啥?咱家也不缺柴火!

月兒就笑,娘你看走眼了,這哪是柴火,這都是中草藥。鳳凰山漫山遍野都是寶,俺偷空在山里轉悠時采的,等將來俺哥娶媳婦,賣了當彩禮。

4

鄰里街坊看石家沒賣房子沒損地,人就回來了,自是嘖嘖稱奇。

人就是這樣,你倒霉你遇難,他或許會同情會掬淚甚至能幫你做點兒啥,但事情一反轉,劇情超出了預判與認知,人的心態就會莫名其妙地起變化。隨著月兒光鮮無損地露面,人們的口風就有轉向。有的就說,他早起出來撿糞,恰巧瞧見倆土匪牽著兩匹牲口進屯子,一頭馱著月兒,一頭馱著大口袋,到門口卸下人跟口袋,院都沒進就跑了。

人們就猜疑,這是啥關系,能讓土匪這么恭敬?五十塊贖銀不要不說,還娘娘似的給送回來;一去一個半月,一個大閨女,不能使槍不會舞棍的,成天價在狼窩里,能干啥?嘖嘖嘖……

屯子本就不大,東頭放個屁西頭就能聞到味兒。鄰里的說辭自然就傳到了二嬸的耳朵里。

想歸想,但二嬸一個字都不提。人家月兒救了兒的命,就是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朝肚里憋。二嬸是黑不問白不提,月兒卻主動把話茬兒往上引。一次石柱出車不在,月兒就問二嬸最近聽到啥沒有?二嬸打個沉,沒說聽到也沒說沒聽到,而是說,閨女,人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分,該吃吃,該喝喝,聽蝲蝲蛄叫喚還不種地了呢。

二嬸的敞亮讓月兒心頭一熱,含淚叫了聲嬸子!

那天綁匪答應月兒替代柱子做肉票,雖然是臨時起意,但也有一定的緣由。最近土匪頭兒有件煩心事,就是夫人自從肚里揣了娃,脾氣便見孬,稍有不順便摔盆打碗要死要活的。其實這事并不奇怪,按現代的說法就是孕婦懷孕期間患了抑郁癥。

土匪頭兒雖是個殺人越貨的狠角色,但對夫人卻很恭順。他尋思,也不怪媳婦鬧騰,偌大的山寨,除了圈養的豬和山上的野狼有母的,余下全是公的,媳婦起膩了想找個說話的女伴都沒有。看到月兒為夫強出頭,他不禁眼前一亮,這女子雖年紀不大,但主意不小;外表瞧著邋遢,但骨子里卻透著機靈;最主要是身上那股不管不顧的勁兒讓他動心。

月兒上山的第三天,她的肚子就被土匪頭兒的夫人識破了。月兒是個還沒蹚過男人河的小姑娘,裝懷孕的確難為她,夫人乃過來人,真正的孕婦,兩個貼身起居在一起,能瞞三天就不錯了。

月兒叫了聲姐,一咬牙跪在地上把自己的身世跟這次佯裝孕婦替石柱上山的事情講給了她。

夫人落草前也是正經家的閨女,被土匪掠上山后也曾哭過鬧過不吃不喝尋死上吊,幾番掙扎無果,無奈之下也就順從了。

月兒的境遇勾起她的心酸和惻隱之心,便拉起月兒問她往下有何打算。月兒說,石家會賣房賣地竭力救俺,但擔心十天之內很難籌足贖金,如果那樣俺求姐姐央姐夫給妹子一個痛快。

夫人問,就不想走別的路?我看你模樣俊俏,人也機靈,姐做主在你姐夫手下找一個順眼的主……月兒不待匪夫人說完,便決然搖頭。

夫人嘆口氣,也罷。既然你不情愿,就不拉你下水了。不過你叫我一聲姐姐,我這心就軟了。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在山上陪我一段,待我生養后過完滿月,我便放你下山。月兒說俺聽姐姐的。夫人說,今后你我姐妹相稱,有我在,沒人敢打你主意!

幾日后,夫人生了個大胖小子,滿山寨歡欣。月兒精心侍候過了滿月,又服侍了半月,夫人雖有不舍,還是硬著心腸打發月兒下了山。

二嬸長舒口氣,都說盜亦有道,看來真是不虛。不過還是我家月兒命好,遇見貴人啦!

月兒說,娘說得不差,這個夫人雖身陷匪窩,良心卻并未泯滅。其實按她的本心,還想再留俺些時日。但夫人說,你還是走吧,再留恐怕生禍。其實俺也看出來,那匪首對俺已不是初來時那般規矩,見到俺,眼珠子總是瞄來瞄去。如果不是俺扮著孕婦,如果不是整天不離夫人左右,如果不是夫人剛給他生了大胖小子,他對夫人還心有忌憚,恐怕……

二嬸心里“咯噔”一聲。

翌日早飯時,二嬸面色凝重地對二人說,娘有句話要說。

兩個都放下碗。

二嬸說,想來月兒來家也一小年了,過去娘看你年齡還小,又剛沒了爹,這件事就一直沒提,何況娘也明白男女之間得容個相處的空。但現在娘顧不得了。一來月兒為救柱子當著全屯子承認自個兒是石家的媳婦;再者鳳凰山離咱這兒雖不算近,但也并非千山萬水。有句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最憂心的是那土匪頭兒一旦知道月兒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啥時再殺個回馬槍。

兩個人的臉色倏地都變了。

二嬸說,娘昨晚想了一夜,這事只有一個解法。她瞅一眼月兒。

月兒迎住二嬸的眼神,娘咋說咋是。

二嬸說,讓娘做主,你倆就盡快成婚。這樣既能堵住人們的嘴,又能掐了土匪的念想。

二嬸從懷里掏出十塊洋錢,娘攢了十塊銀錢,原本打算贖你,沒花出去,正好給你跟柱子辦事情。一會兒你跟柱子去鎮上,拿這錢買點兒自己喜歡的東西。

月兒將銀錢在手里掂了掂,眼圈就紅了。娘,俺聽你的,但這錢俺不要,俺有錢。二嬸驚訝,你哪來的錢?月兒說,娘忘了俺從山上帶回的那口袋草藥了,到鎮上找個中藥鋪把它賣了,不就換回錢了嘛。

二嬸沉下臉,那也拿著,既然你還沒過門,我現在還不是你婆婆,這錢就是給你的私房錢。

月兒眼淚流了下來。

5

大馬車走在去鎮上的土路上,棗紅馬邁著輕快的碎步,趁主人不注意就歪頭掠一嘴道邊的高粱秸。今年風調雨順,莊稼長勢好,高粱穗鼓脹脹地紅著臉,像極了此刻坐在馬車上的兩個人。石柱跟月兒以前也經常在一起,但自打這層窗戶紙被娘捅破,兩個便覺得特別別扭。

石柱渾身燥熱發燙,腦袋瓜還有點暈,他感覺近在咫尺的月兒就像一只小火爐炙烤著他。柱子跳下車,跟著馬車行,他的心跟棗紅馬的鬃毛一起飛揚。

望著柱子鐵塔似的身影在馬車旁疾步行走,月兒的心倏地一熱,一年前的凜冬,東山小廟前那銘心的一幕便浮現在眼前。那一次,月兒從山海關一路要飯,挨到東山便再也走不動了。

月兒佝僂著細弱的身子跪在廟門外,嘴里發出孱弱的哀告聲。小廟外開始有人聚攏,有人問起她的情況,也有好心人遞給她幾分銀錢,送來一點干糧。

太陽西斜時,廟門前再無一人。月兒的心開始絕望,她知道僅憑眼下這些施舍,她很難熬過這個徹骨的寒夜。

一輛馬車停在面前,月兒抬眼瞧,一個黑大個兒,長著一張敦厚的臉。站了一刻,那人搖搖頭。月兒閉上眼,絕望像漲潮的海水再次漫過全身。

突然肩頭一沉,一件還余著汗味兒和體溫的羊皮襖披在月兒身上……

馬鈴鐺伴著車輪的轉動發出悅耳的叮當聲,一抹晨陽剛好照過來,柱子那健碩的肌肉上有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耀。

月兒柔聲招呼石柱上車,又掏出小手絹給他擦脖子上的汗。石柱屏住呼吸,像尊石雕不敢動一下。月兒的手既輕又柔,她的呼吸像溫柔的風吹在后脖頸,石柱幾近眩暈,他盼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頭。

月兒叫了聲柱子哥,柱子“咦”了一聲,仿佛在夢游中。

月兒問,那天你在小廟前為啥寧可把自個兒凍病了也把羊皮襖給俺穿?

柱子咽口唾沫,喉結蠕動兩下。

月兒不依不饒。

喜歡你唄!石柱被逼無奈,吐出幾個字。

月兒問,既然喜歡俺,那為啥第九天頭了還不去鳳凰山贖俺?是不是像土匪說的那樣,擎等著土匪把俺撕了,你再找一個大姑娘?

石柱忽地轉過身來,他想說你胡說八道!但覷見月兒那雙杏眼,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柱子有些冤屈:為贖你,咱娘把壓箱底子的十塊銀錢都翻出來;八天內,老人家騎著毛驢去了四次鎮上找牙行,胯骨都快顛碎了。

月兒說,這些俺都知道,這些都是娘,俺是問你?

石柱說,娘就是我,我就是娘,能分開嗎?

月兒說,你這是強詞奪理,俺嫁的是你,又不是娘!

柱子被月兒說得張口結舌,嘆了口氣。我其實八天去了八回鎮上,在牙行一蹲就是一整天。棗紅馬報信那次,我已然打定主意,先去牙行,如果還找不到買家,我就從鎮上直接上鳳凰山。

你上山干嗎?

我上山給你換回來。

如果土匪不答應呢?

那我就讓土匪把我也綁了,就算救不出你,也不讓你死時孤單!

月兒聲音顫抖,咋就沒聽你說過?娘也沒告訴過俺。

石柱說,我沒告訴她,我怕娘會攔我。

月兒看著石柱那張憨厚的臉,滿心憐愛。心里尋思,別再問了,這么實誠的一個人,真不忍再逼他。可又一想,一輩子的事,不能心軟!

月兒用手扳住石柱的臉,看著他的雙眼,假如,俺是說假如,俺在山上像有人嚼舌頭說的那樣,被土匪糟蹋了,你還娶俺嗎?

柱子的臉“唰”地就白了,他說,不能夠,那都是王八蛋亂吣!

月兒說,你別回避,俺是說如果真的如此?

石柱子兩只充血的眼睛盯住月兒那雙好看的杏眼,一字一頓地說,莫說月兒是為救我而污了身子,就是發生任何事情,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就是俺石柱子的媳婦。

月兒噙著淚,不是哄俺高興?

柱子舉起臂膀沖天發誓。

月兒撲過去,暖唇堵住石柱的嘴。

6

月兒結婚兩年,未開懷,還像大姑娘似的苗條俊俏。

這時的東北已經解放,積貧積弱的農民在新政權的領導下迸發出極大的熱情。月兒對村里的活動都踴躍參加,做軍鞋交公糧沒一樣落后。月兒年輕還識字,貧協便讓她在夜校教婦女們認字,還選她當村婦救會委員。月兒不僅自個兒積極,還帶動柱子一起參與。柱子說,我拙嘴笨腮的,咱家有你一個積極就成。月兒說,那不成,咱倆得共同上進,比翼齊飛。

那一天上完夜校,月兒跟柱子回家。雖然是個大黑天,但月兒的心里特別敞亮,嘴里還哼著剛學會的歌曲。到門口,月兒就發現有個黑黢黢的東西抵在大門前,用手一摸,好像是個柳條筐。月兒正納悶,猛然間有個東西從筐里鉆出來,“哇”的一聲發出震耳的哭號。

月兒被嚇得倒退幾步,發現那是一個孩子,從哭號的大嗓門判定,八成是個小子。石柱從背后扶住月兒,驚訝地張大嘴。

月兒定住神,彎腰抱起孩子,奇怪的是,那孩子一近月兒的身便安靜下來,還用雙手摟住月兒的脖子。月兒抱著孩子往四周看,四下一片漆黑,月亮被濃重的烏云遮蔽得蹤跡皆無。

石柱從柳條筐里翻出兩樣東西,五塊光洋和一封信。

月兒看完信,心倒平靜了。其實,當那男孩兒用肉嘟嘟的小手摟住她那一刻,一種直覺就攫住了她的心,而這信的內容只不過讓她的直覺得到了確認。

看到月兒抱著個孩子進屋,手里還擎著封信,二嬸的臉就白了,嘴里喃喃道,我說這兩年咋這消停,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月兒說,娘,這事太突然了,你得幫俺拿主意。二嬸嘆口氣,凡事都講究個因果不是?你說這屯子好幾十戶人家為啥偏偏放咱家門口?這里的緣由不用說,咱誰都明白。因果因果,早先我還不咋相信,歲數大了,經得多了,不由你不信。

二嬸似乎并沒直接回答月兒,但月兒卻聽明白了婆母的弦外之音。她轉向石柱說,當家的,這不是俺一個人的事,你給個態度。石柱面露凝重,小貓小狗都是條命,何況大活人?更別說這孩子的母親對咱有恩,人家肯定遇到難了,但凡有丁點兒法,誰能把寶貝兒子往外送?

婆母跟石柱兩個話語不多,一虛一實,卻給了月兒兩顆大大的定心丸。月兒眼圈一紅,抱著孩子就要給婆母跪下。二嬸忙薅住。二嬸說,這事對我也就是提前幾年做奶奶,對你,可沒那么簡單嘍。雖然你也是做了媳婦的人,但連懷娃都不知啥滋味,這冷不丁就成了三歲孩娃的娘,以后的事多著呢。

月兒說,娘,你說得太對了。說心里話,到現在俺還一直覺著是在夢里,也就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工夫,俺就從一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變成了這大個娃的娘!

月兒突然想起啥,問男孩兒,你可叫天佑?男孩兒揚起臉,天佑是我。

月兒把臉貼住小天佑的臉,天佑這名字當初還是俺幫著起的,這孩子離開娘胎,張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他爹也不是他娘,竟是俺。當時他娘就說,這孩子跟俺有緣。

晚上睡覺時,月兒將小天佑安排在她跟石柱中間。二嬸說,要不讓他跟我去那屋睡?月兒搖搖頭,孩兒還小,又剛離了娘。柱子也說,讓他跟這屋吧,不礙事。

這一晚,月兒幾乎沒攏眼,一會兒看一眼天佑是否蹬了被,一會兒又斜過頭傾聽天佑的呼吸聲。即便是躺下不動,滿腦子也是亂馬映畫,不是圍繞著天佑就是擔憂天佑親娘的安危。

待她腦子攪成糨糊狀欲迷糊時,驀地就感覺有些異樣,以往這時的石柱正是睡得最酣之時,尤其是二人纏綿過后那更是睡得又深又沉,雖不是鼾聲如雷,也是呼嚕很響,有時月兒忍不住就拿腳踹他。可今晚卻奇怪,柱子那頭靜靜的。

月兒不禁嘆口氣,看來今晚睡不著的可不止俺一個呀!

7

第二天吃完早飯,月兒對二嬸說,俺得帶天佑去趟村上。咱家多了一口大活人,得給組織匯報一聲。

月兒抱著天佑出門,大門口站著石柱,還有他那輛大馬車。小天佑看見大馬車來了勁,從月兒懷里骨碌下來就往車上爬。石柱怕棗紅馬碰著他,一哈腰將他抱上車。

月兒就問,大清早的你不出車,在這兒候著干嗎?石柱笑了,我這不等著拉你這趟活兒嘛。

月兒說,多大個事,用得著車接車送的。

柱子說,這臭小子三歲多了,說沉不沉說輕也不輕;況且我尋思一塊兒去也能表明我的態度,畢竟收養孩子不是女方一個人的事。

月兒心頭一熱,眼波溢出一份感動,嘴上卻說,昨晚一宿沒睡,就尋思這了?

柱子臉紅,不是都沒睡,就尋思一小會兒。

大馬車咕顛咕顛地往前走,起初小天佑坐在車廂里還東張西望,后來就被馬車的節律顛睡著了。石柱把外衣脫下來給他蓋上,說,這小子瞅著挺仁義的,看樣子不像他那爹。月兒嘆口氣,都說兒隨母,但愿像俺姐。

車到東山頭,現在的小廟是貧協辦公的地方。

石柱說,我就不進去了,你進屋跟政府好好說話。

月兒一進門,屋里的三位全站了起來,瞅著月兒懷里的天佑直愣神。

屋里這三位,留著齊耳短發的中年女人是婦女主任;生著一圈絡腮胡子的青年男子是民兵連連長;三位里歲數最大、嘴里噙著一管煙袋鍋的是村貧協主席,月兒叫他王叔。

月兒掏出天佑娘那封信,把昨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講給三位領導聽。

王叔把那封信反復看了多遍,又交給其他兩個傳閱。待兩個看完,王叔點點頭,這就對上了。

看月兒不解的眼神,便解釋道,昨天區里傳達形勢,提到前些天我解放大軍集中兵力對盤踞在鳳凰山上的土匪進行了清剿,一舉殲滅了包括匪首胡嘯天在內的大部,只余國民黨特派員等小股殘匪漏網。現在看來,匪首的老婆一定也在這小股殘匪里,怕帶著孩子累贅,這才趁昨晚天高月黑,倉促將這孩子托付于你。

民兵連長面露遺憾:你要是昨晚來告信,他們或許還沒走遠,大軍如及時搜捕,也許能把他們捉住。

月兒心一緊,這個真沒想到。昨晚一見孩子,頭都漲得老大老大的,光尋思該咋辦了。

王叔說,這個也怨不到你,任誰遇到這種事,都會蒙登的。你準備咋處理這孩子?

月兒說,俺打算收養他。

旁邊的婦女主任皺眉頭,這可是胡嘯天的種。

月兒說,俺曉得。胡嘯天被大軍滅了,這是他罪有應得,但孩子是無辜的。

王叔把煙袋鍋朝凳腿上磕兩下:侄媳婦,王叔知道當年你被綁票,兇險處是這孩子他媽救了你。今天人家有求于你,以叔對你的了解,即便有天大的難處,你也不會往后縮。不過……王叔咂咂嘴,剛才婦女主任提醒得對,這不是一般收養個孩子那樣簡單……

婦女主任接過話頭:我倒有個主意,這孩子月兒可以先養著,這頭兒我發動親朋好友在村里鎮上包括區里踅摸有領養意愿的人家,一旦找到就把孩子抱走。這樣,既不辜負孩子媽的托付,更不會因收養土匪的孩子影響月兒今后的進步。唯一遺憾的是這孩子有點兒大了,想領養的人家都不太想要三歲以上的小孩兒,再加上是土匪的后,弄不好這孩子一時半刻不好安排。

天佑醒了,睜開兩只黑亮的眼瞅著小廟和廟里的幾個陌生人。孩子雖小卻聽明白了大人們話里的意思,突然大聲哭號起來,兩只小手摟緊月兒的脖子要回家。

一股濃烈的護犢之情油然而生。月兒用手擦了擦天佑的眼淚,對幾位領導說,幾位的好意俺心領了,但俺不想再把這孩子給出去。說句不恰當的話,小貓小狗出一家進一門都要不吃不喝上火好幾天,何況一個人!天佑這孩子夠苦的了,這么小就遭遇父喪母棄的命運,到俺這兒了,還不能得到最后的護佑,還要提心吊膽地等待不知何時被發配到何方,你說這大人做的孽憑啥讓一個三歲的毛孩子承擔?

月兒將懷里的孩子往上一聳,轉身朝外走。走至門口又轉回來,掏出五塊銀錢遞給王叔,這錢是孩子娘留下的撫養費,昨晚俺一家人商量了,土匪的錢一分都不能用,既然收了這孩子,即便是糙米雜糧也要干干凈凈地將他養大。

月兒走出老遠,幾位還在愣神,王叔將手里的洋錢“咣當”一聲扔在桌上,才將另兩位的魂砸回來。

婦女主任瞄一眼王叔,兀自嘆了口氣。王叔問她,你是婦女的頭兒,這事你咋看?婦女主任說,月兒收養孩子這事讓我這心里挺鬧騰的。說句到家話,我也是母親,小貓小狗還是條命呢!可那孩子卻是土匪的崽,從感情上講總歸有點別扭。最遺憾的是,月兒這孩子是個好苗子,正在進步的當口,她鬧這一出,影響前程。唉!

王叔的心不覺一動,婦女主任說的其實也正是他心里想的。他看一眼民兵連連長,民兵連連長抹搭下眼皮,這不是我民兵連連長的職責范圍,你倆咋定咋是。不過,我覺得既然孩子抱養了,月兒今后的精力都會放在孩子身上。我的意思,今后村上的大事小情,就別再煩她了。

王叔點點頭,我同意二位的意見,月兒這一行為雖然于情有因,但與理相悖,不管咋說都不宜再擔任婦女干部,也不適合作為積極分子培養。我提議村里出個決定。他朝婦女主任點下頭,這件事就由你具體負責吧。

8

那幾年日子過得特別快,好像每天都有新鮮的事發生,土改沒多久,村里就組織互助組,然后又發展為初級社。

柱子每天還是趕著馬車早出晚歸,但坐車的已從過去的腳客變成了初級社的員工們,柱子的車馳入了社。他們坐著馬車下地干活兒,收工時,柱子又趕著馬車將他們拉回來。

初涉生產方式新結構的人們還未從那種集體勞作的新鮮勁兒里醒過神來,一場巨大的旱災悄悄地向這片土地襲來。

大旱襲來,這在月兒的記憶里是第二次。那刻骨銘心的第一次,不僅讓她遠離故土遷徙異地,還奪走了相依為命的父親。真是怕啥來啥,二嬸病了。二嬸本來就年老體弱,饑荒來臨,老人家舍不得吃,將口糧省下來給兒子跟孫子天佑,日子久了,怎能扛得住?

那一天老人家又是昏睡不醒,月兒跟石柱兩個圍在炕前一籌莫展。二嬸忽然睜開眼,兩眼放光地瞅著兒子媳婦問,你倆不上工,圍著我干嗎?石柱搓著兩手,媽你沒事吧?二嬸眨眨眼,我有啥事?月兒忙說,俺去給你倒碗熱水。

二嬸蒼白的臉現出一縷紅暈,像個羞澀的小媳婦,兒呀,媽就想吃口肉。這時候能有口肉吃,死也甘心啦!

柱子揪著頭發幾近癲狂,我真是個沒用的東西,老娘為我操勞一輩子,臨了想吃口肉,我都辦不到!

月兒薅住柱子的手,心如刀絞。

柱子嘆口氣,咱家那棗紅馬還入社了,要不,把馬殺了也要給咱媽吃碗肉。

月兒心頭倏地一動,她看一眼形如枯槁的婆婆,又瞅一眼痛不欲生的柱子,走到灶房,舀一瓢米湯灌進肚,又找一條柱子不用的腰帶勒在腰間,對石柱說,你看著娘,俺出去一趟。

月兒到太陽落山也沒回來。這中間二嬸醒了兩次,問月兒在哪兒,柱子答不上。二嬸就讓出去找,柱子不動。二嬸就嘰歪,說,俺半死的老太婆一個,圍著我干啥?傍黑時,天佑回來了,石柱讓天佑看著奶奶,自個兒出去找月兒。

晃晃悠悠找到村口,別說月兒,連個人影也沒遇見,倒有條野狗,紅著眼睛跟在后面。柱子慢,它也慢;柱子快,它也快。

柱子不由就打個冷戰,他不再往前走,用手拄著村口那棵老槐樹。

突然那野狗揚起腦殼警覺地向遠處張望,柱子望過去,影影綽綽有一個人影向這邊踉蹌而來。

那狗突然放棄跟了半晌的柱子,四爪一蹬越過石柱向那黑影躥去。待那狗頭就要越過身前,石柱一擰手里的鞭桿子,伴著一聲脆響鞭梢子甩出一個鞭花,貼著狗的腰身就掃過去。那野狗被突如其來的一鞭子給掃得原地打滾,留下一綹子狗毛,哀嚎著落荒而去。

打跑了野狗,石柱子喘口氣,手拄著鞭桿子向那人影迎過去。快到跟前了,那人影晃了兩晃倒下了。

月兒兩眼緊閉,臉色一片慘白,雖然倒下了,手里卻還抓著口袋不撒手。石柱認識,口袋是月兒當年從鳳凰山帶下來的,裝滿了草藥。這次也滿滿的,不知裝的啥。

石柱將月兒背在身上,背上的月兒很輕很渺,像馱著一個紙人,只有壓著后背的肉身跟散發的熱度,還能證明那是一個活著的女人。石柱的眼淚不由就淌出了眼窩。

耳邊有一股熱氣吹來,伴著月兒細若蠶絲的聲音,麻袋,麻袋別忘了,那里有俺給咱娘尋來的肉。

石柱一抖顫,肉,你擱哪兒弄來的肉?

鳳凰山。

柱子驚嘆,好幾十里山路呢!

月兒合上眼,你要早這么背,俺就不至于累死了。

石柱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背上的月兒摟在懷里,用胡子拉碴的糙臉緊貼住月兒的臉,把滾燙的嘴唇烙在月兒那缺血的唇上……

9

夫妻兩個相扶相攙回到家里,二嬸還在昏睡。

月兒說,我先喘口氣,你把麻袋里的東西掏出來,一會兒俺就給咱娘燉肉。

柱子答應一聲,拎著麻袋去了灶房。月兒這口氣還沒喘勻乎呢,就聽灶房那頭“媽呀”一聲,接著一聲悶響,好像是啥重物砸在地上。

月兒奔過去,卻是石柱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口袋里的野菜里一半兒外一半兒地散落地上。月兒蹲下身,照著石柱的人中使勁按去,柱子一聲悶哼睜開眼。

原來石柱去掏麻袋里的東西,都是一坨一坨的野菜,掏到一半時,柱子就在麻袋里摸到一個東西,陰涼,還滑溜溜。灶房光線暗,柱子湊過去細瞅,頓時駭得魂飛魄散,一條青花蛇窩在那里!蛇頭耷拉著,兩只蛇眼卻陰沉沉地與其對視。

柱子平生專愛鼓搗大騾子大馬,野狼、野狗、野貓啥的也不怵,唯獨對耗子、長蟲(蛇)這兩種動物怕得要死。尤其是長蟲,叨一眼就奓毛。

月兒對癱在地上的柱子哭笑不得,將那青花蛇提溜出來,扔在盆里。月兒說,你不知道,為了抓這條蛇俺跑了多遠的路,險些還跌了崖。

一忽兒,灶房里涌出縷縷鮮香,天佑跑到灶房扒眼,看到灶臺上一共四只碗,兩只碗里的肉多,兩只碗里野菜多。娘又從碗架里掏出一個小瓶,往每只碗里滴了幾滴。天佑知道那瓶里裝的是香油,平時舍不得吃,只有一次,天佑大便干燥,憋得嗷嗷叫,娘才舍得給他喝幾滴。

四只碗飄著油花散著香氣端進屋,肉多的兩碗給了婆婆跟天佑,野菜稠的留給了月兒和石柱。柱子端起碗,遲遲奈奈地抿一口,孕婦害口似的蹲地上就嘔,把月兒跟天佑眼淚都笑出來了。

二嬸說,天上龍肉,地下蛇肉,我兒真沒口福。

天佑伸出大拇指,我娘真是巾幗英豪,連咱家男子漢大豆腐都奓毛的長蟲都敢逮!

月兒苦笑,啥英豪,還不都是生活逼的。當年你姥爺的藥鋪是小本生意,除了收購些中草藥,空閑時也自己上山去采挖。你姥爺上山總帶著俺,不僅教俺識別各種草藥,還手把手地教俺捕蛇。你姥爺說,蛇身上都是寶。剛開始時我也怯手,但歷練的次數多了,也就不怕了。

二嬸說,虧你練就了這手絕技,讓娘大災之年還能吃到這樣的美味,娘這輩子,死無遺憾!

月兒就嗔她,說啥呢,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二嬸笑了,用盡最后的氣力將柱子那碗湯推給月兒,帶著滿足和萬般的不舍溘然長逝。

災荒年,喪事從簡,鄰里至親們過來道個別。王叔也來了,他現在是初級社的領導,代表組織來安慰石家。

月兒紅著眼圈跟王叔說,叔,俺有個想法。

王叔說,你說。

月兒說,這次旱災來得猛,遭災的地也大,雖然國家下撥了救濟糧,但自救也得跟上。

王叔嘆口氣,可不是咋的,社里有幾戶困難的,已然揭不開鍋了。

月兒說,鳳凰山雖然遠些,卻可以解決餓肚子的問題。

王叔眼一亮,又黯淡下去。鳳凰山山大林深,自成小氣候,能吃的野菜很多,但有毒的也不少,聽說附近就有村民誤吃了毒野菜歿了。

月兒說,這個王叔盡可放寬心,俺打小跟俺爹學過,能分辨出哪些野菜有毒,哪些能吃的。

王叔看著月兒清澈的眼,不由就想起了當初為收養天佑,村上將月兒的婦女委員給擼了這事。可眼前的月兒不但不記恨,還想著幫助屯里的鄉親們如何去擺脫饑餓。

王叔心里一陣激蕩,太好了!我給你派五個腦袋瓜靈光的青年婦女,再派輛車,得,就石柱那輛,都歸你指揮。等二嬸的事利索了,就上鳳凰山。

10

從旱災走出來的東山屯逐漸風調雨順,連著迎來兩個豐收年。月兒也像天空的月亮從虧到盈,不但熬過饑饉,還開枝散葉產下一個大胖閨女。月兒給女兒起名叫靈芝。靈芝生于豐沛之年,月兒奶水充沛,把個小靈芝喂養的氣吹的似也,每日里不哭不鬧,張開眼就笑。

可也有不順心的事,那就是天佑。天佑本來是個省心的孩子,每天背個書包,按時走,到點兒回家。可這幾天天佑說啥也不想上學了,吃罷早飯也不出門,磨磨嘰嘰地說要幫娘照看小妹。

月兒覺得不對勁,就細問他咋回事。剛開始天佑還不說,問急了才說,不想去是因為不想聽班里有幫學生嚼舌頭,說自個兒不是爹娘的親兒子,靈芝也不是他的親妹妹。

月兒說,甭聽他們胡說八道。天佑說,我也想不聽,但那幫人太熊人,專門堵著道跟你說。月兒氣不過,你明天上學,要是再敢欺負你,你就跟他打!天佑小聲嘟囔,打架不好吧。

晚上石柱回來,月兒把這事就跟他學。月兒說,這孩子,一點兒也不隨根,按說他爹當年那也是鳳凰山跺一腳山根兒亂顫的主,下的種咋這孱弱?石柱說,兒子都隨娘,他娘性子就善。月兒嘆口氣,俺看跟血緣關系不大,這孩子像你。柱子冤屈地嚷著,跟我有啥干系?換句話說,像我不挺好嘛。

第二天一早,月兒去柴房找出一根柱子不用的鞭桿子,那鞭桿剛好有天佑的肩膀高,一甩顫悠悠的。天佑問娘要它做啥,月兒說,這是武器,從今天起,誰若是再亂吣湯,你就拿這鞭桿子抽他。娘告訴你,打人別打臉,專挑他屁股和大腿肉厚的地方,打出事來,娘給你頂著。

天佑挺著胸脯,手里拎著鞭桿子上學去了。柱子瞅著天佑的背影有點擔憂,月兒說,男子漢不能小綿羊似的,將來長大要當家立業呢。柱子咂咂嘴,也是,要不一輩子都得讓媳婦降著,說完了還嘿嘿笑。

連著三天,月兒觀察天佑的情況,上下學很正常,沒再提挨欺負的事,也沒見家長帶著孩子來告狀。到第四天頭上,天佑下學,只背著書包,鞭桿子卻不見了。天佑說,鞭桿子被老師沒收了。月兒問為啥呀?天佑說,老師說,男子漢最好靠拳頭解決問題,拿東西打不公平。正好老師上課缺教鞭,就把鞭桿子沒收當了教鞭。月兒問,這幾天沒誰再欺負你?天佑晃晃拳頭,老師說得對,男子漢得靠拳頭說話。月兒就覺著這老師挺有意思,問老師姓啥?天佑說,姓許。

天佑去上學,一會兒便回來了。月兒就問又咋啦?天佑說,沒咋,老師病了,給我們放了三天假。

三天后天佑去上學,不一會兒又回來了。天佑小聲嘟囔,老師還沒好,躺在炕上光睡覺。

月兒心里一緊。月兒將懷里剛奶過的靈芝放在炕上,對天佑說,你幫娘看會兒小妹,娘出去一下。

天佑說,要變天,我回來時,天陰得可邪乎了。

月兒戴頂草帽,還沒出院門,母雞“咯咯咯”的叫聲絆住了她。月兒隨手從雞窩里抓起兩個蛋,剛下的雞蛋還存著母雞的體溫。

都說風在雨前頭,道兩旁的樹枝猛烈搖動,地壟上的小苗起起伏伏。月兒頂著風,像一桿繃緊了弦的弓。

學校就在小廟,說是學校,其實就一位老師,也不分年級跟班,教屯里的二十幾個孩子上課。

小廟的門虛掩著,月兒咳嗽一聲,屋內沒反應,月兒就進去了。最近的一回來小廟,還是帶著天佑來申請抱養那次。

廟里很暗,借著兩扇窗透過的光線,依稀可辨廟內的模樣照貧協那會兒有了很大的改變。東頭盤了一鋪炕,西面堵頭的墻上掛著一塊黑板,黑板的下方地面上有幾排高矮不等的桌椅板凳,那是學生上課的地方。月兒注意到,天佑被沒收的那桿鞭子就戳在黑板旁。

月兒不由打個冷戰,她這才感覺到小廟內的潮濕寒冷,雖然已是初夏的季節,但陽光卻被擋在了門外。

月兒朝炕邊挪步過去,炕旁的木箱子上放著一盞煤油燈,燈旁有幾本書,一副鏡腿纏著膠布的眼鏡,還有一摞學生作業本。月兒摸到火柴,點亮油燈,光暈下,炕上躺著一個人。

月兒喚一聲許老師,那人沒有反應;月兒伸手摸一下他的額頭,火炭一般干熱,細瞅他的嘴唇,焦圈似的毫無血色;月兒將手伸進褥底,冰涼邦硬,月兒想暖暖炕,連一根柴火的影兒都尋不見;月兒欲倒杯水給他喝,一搖破暖壺空空如也。面對陰屋冷灶四壁皆空,面對出氣長進氣短的許老師,一種不祥的預感漲滿了她的心房。

月兒知道,眼下最要緊的是盡快讓許老師吃進東西,哪怕是喝口熱水也行。月兒四下踅摸,找到一只海碗,月兒拿到廟檐下用雨水沖刷干凈,又接了多半碗水,將帶來的兩枚雞蛋小心地磕碎在碗中。角落里有把缺刃的斧頭,月兒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拎起斧子向炕旁的那只木箱走去……

11

柱子回家,月兒讓他趕車送她去趟小廟,月兒把熱粥跟熬好的草藥還有熱水瓶等一應家什都裝到一個筐里,又往車上抱了兩捆干柴。柱子說,你就別來回跑了,家里還有個吃奶的,我跟天佑去吧。

不大一會兒,爺倆回來了,天佑打開院大門,柱子背著一個人進了院。月兒就有點恍惚,過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爺兒倆這是把許老師給弄家來了。柱子一面往屋走一面跟月兒說,那小廟沒法弄,破炕一燎柴火八面冒煙,把咱幾個熏得紅眼猴似的。再說,那地方離家還挺遠,路不好走,你一天兩頭跑也夠嗆。

月兒朝柱子投去感激的一瞥,月兒何嘗沒想過把許老師接到家里照顧?可是女人就是這樣,不論到啥時候,顧慮都要有的。

柱子將許老師撂到西屋炕上,西屋過去住著二嬸,后來天佑搬到這屋跟奶奶住,奶奶走了,便剩下天佑自個兒。

柱子惋惜地咂咂嘴,這個許老師,命也真夠苦的,聽說是因為給領導瞎提啥意見犯了錯誤,被下放到咱這兒勞動改造。老王隊長惜他有文化,身子骨還弱,就讓他來小廟教學。

月兒說,俺不管他犯下啥錯,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命不救,何況他還是咱天佑的老師呢。

月兒從倉房翻出一個小炕桌,先用清水沖一遍,再拿抹布抹拭干凈。天佑回來了,手里拎著一根鞭桿子。

天佑問媽忙乎啥呢,月兒說,那天在小廟給你病重的許老師蒸雞蛋羹,情急之下把人家寫字用的破木箱當劈柴燎了,這不把咱家的炕桌賠給他。

天佑說,娘,用不著了。

月兒說,用得著,教書先生沒課桌哪能行。

天佑說,許老師不在了。

月兒的心忽悠一下提起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天佑說,許老師回省城了,臨走前還給我們上了最后一堂課。

月兒的心忽悠一下又落了地,她呲噠天佑,你這孩子虎啊?還大喘氣。

天佑笑了,將鞭桿子遞給月兒,許老師讓我帶話給您,讓您別記掛,還謝謝娘跟我爹的救命之恩。

月兒手里握著鞭桿子,謝啥謝,能離開小廟比啥都強。

“大凌河的水沒腳脖子深,

前衛城的白梨兩塊錢一斤,

東山頭的小廟外,

開滿了朵朵的蘑菇云……”

涼爽的風吹來孩童們宛如天籟般的童謠。

月兒就問,大凌河的水咋淺了呢?柱子說,現在的大凌河跟干河灘差不多,沒腰深那是老老年的事了。

月兒又問,前衛城的白梨咋就兩塊了?柱子說,現在啥不漲,你還以為二十多年前呢,兩毛錢就能買一堆!

這是土地承包后的第二年,月兒在東山頭承包的土地上種養靈芝。童謠里唱的,那朵朵的蘑菇云,就是種養大棚里的靈芝,那朵朵的靈芝,從椴木母體中伸出小蘑菇頭,紅紅火火,擠擠挨挨,像極了無數柄張開的紅雨傘。

月兒現在是靈芝種養大戶,天佑兩口子也跟他們一塊兒干。天佑已經成家另過,有了自己的女兒半夏,這名字一聽就是味中草藥,不用問,是月兒奶奶給起的。

月兒跟柱子的女兒靈芝在省城讀大學,這孩子幸運,恢復高考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學,寒暑假才回家。

柱子這些日子總愛犯困,有時蹲那兒干著活兒就能摟一覺。月兒想帶他去醫院瞧瞧,柱子卻說,馬老了屁多,人老了覺多。月兒說,俺咋相反,越老反倒睡不著。柱子說,你一點也不老,看著跟那年在小廟里沒啥兩樣。月兒說,你就貧吧。柱子嘿嘿笑,不是貧,沒聽半夏那丫頭說嘛,咱倆往那兒一站就像兩輩人。

兩口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正磨著牙,天佑來電話,讓老兩口晚上去他家吃。月兒不想去。天佑說,半夏回來了。柱子說,那得去。半夏在市衛校念書,年底就畢業了。

席間高興,柱子就多喝了幾盅,嘮嘮叨叨地說在集上相中了一匹小馬駒,棗紅色的皮毛就跟當年家里的棗紅馬一樣稀罕人。自打沒了公社,柱子就沒得馬車趕了,但老漢總是夢想著有朝一日再能養馬拴車。這事兒跟月兒磨嘰過幾回,都讓月兒給打退了。月兒的意思,柱子年歲大了,愛犯困,不適合起五更爬半夜地侍弄牲口了。可說了幾次,柱子卻忘不掉這個想法。

這不,喝了兩盅,又有孫女仗勢,老爺子又提起這塊心病。半夏說,奶奶,你就準了吧。月兒嘆口氣,看俺孫女的面子,明個你就把那小馬駒買了吧。人這輩子,誰還沒點念想?

或許是因為喝點酒,或許是孫女回來高興,反正月兒晚上這覺睡得特香特踏實。早晨起來,聽西屋沒動靜,她以為柱子肯定是一大早趕集買馬駒去了。這兩年老兩口分屋睡了,不是趕時髦,主要是柱子體恤月兒,他知道月兒覺輕,自個兒的呼嚕大。

該到吃早飯了,還不見柱子回來。月兒就尋思,會不會昨晚喝了酒睡過了頭?便推西屋門,果不其然,柱子還在炕上躺著,被子掫在了一邊。月兒嘆口氣,心想到底是年齡不饒人。就喊柱子起來,喊了幾聲感覺不對,媽呀一聲天旋地轉……

月兒不吃不喝魔怔了似的,懷里摟著柱子那件早已磨禿嚕皮的羊皮襖兩眼發直。到第三天她從炕上爬起來,對天佑跟從省城趕回來的靈芝說,把這件皮襖給你爹帶上;再有就是找人扎個最好的紙車紙馬,馬一定要棗紅色的。你爹這輩子最喜歡侍弄車馬,活著心愿未了,到那邊一定讓他遂了愿!

12

一年后,月兒走進小廟。

小廟最后的功能定格為青年點,20世紀70年代小廟接納了三批從城里下鄉的知識青年,1980年東山屯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后,這座小廟就撂荒了。

站在蛛網密布、雜草叢生的小廟里,月兒的眼前像放電影,一幕幕清晰如昨。小廟盛裝著月兒太多的回憶,死與生,沉與浮,苦辣酸甜,世事滄桑……

天佑訝異,娘要重修小廟?

月兒說,不是重修,是扒掉。在原址上建一座養老院。

靈芝不種了?

當然要種,不種,拿啥蓋養老院,蓋了咋養得起?娘準備將種植基地從東山挪到鳳凰山,那兒的土壤水質氣候更利于靈芝生長,發展前景要比東山頭大多了。

天佑挺興奮,但一聽說,建成后月兒要搬到養老院住,便老大地不高興。天佑說,沒兒沒女的鰥寡孤獨才去那兒。

看著天佑噘大嘴,月兒“撲哧”笑了。月兒說,俺知道天佑最孝順了,兒媳也是好兒媳。俺去那兒就是圖方便,要不然基地搬到了鳳凰山,出來進去的多不方便。

看天佑還是一副不樂意,月兒又說,俺不單自個兒在那兒,俺想把半夏也帶過去。聽說將女兒帶過去,天佑兩口子都來了精神。半夏此時護校已畢業,分配在鄉醫院。半夏是個好動不好靜的性格,每日拘在小房間里給患者換藥打針很不適應,跟爸媽嚷嚷著要辭職。依著父母的心思,小姑娘文文靜靜在醫院,旱澇保收多好?所以任姑娘咋個不樂意也不松嘴。

月兒說,半夏雖是一味藥,但生半夏有毒,熟了才能入藥。咱家半夏正處于半生不熟的時候,這丫頭跟她姑靈芝不一樣,心野著呢,你讓她整天拿著繡花針往屁股上墩針頭,不如讓她干點兒愿意干的事。天佑兩口子說,娘你咋說咋是。

半年后,一棟三層樓在小廟原址建成。月兒在東山筑起圍欄,廣植樹木花草,搭涼亭砌荷塘,還設置了老人健身器材。東山頭變成老人樂園。

一日,月兒在鳳凰山正跟天佑商量在靈芝種植的基礎上再建精加工項目,形成產品一條龍。半夏開著車來了,說要找奶奶請示工作。月兒就說,有啥事打個電話唄。

半夏說,這事有點兒特殊,電話里一兩句也說不清,關鍵也是想奶奶了。天佑兩口子嗔怪說,咋的,光想奶奶?

半夏就咯咯笑。

逗完悶子,半夏跟月兒說正事。早上鄉長帶來一位老先生,說是著名作家,拿來一張十萬元的卡,要在養老院租間房,住三年。半夏說,養老院是公益事業,不是客棧,更不對外。鄉長說,這事有點兒特殊,讓她務必跟奶奶商量一下,滿足老先生的心愿。

月兒也覺蹊蹺,就問咋個特殊法?半夏遞過兩張卡,一張是銀行卡,另一張是老先生的身份證復印件,身份證上的名字是許曉光。

月兒臉色微變,沉吟半晌,既然鄉里有話,那就收下吧,但只收三萬。

半夏說,一年一萬,賠錢的事。

月兒說,作家不是大款,養老院也不是企業。

半夏說,可現在養老院是滿負荷,騰不出一間空房的。

月兒說,那就將我那間房騰給他吧。

半夏說,您住哪兒?

月兒說,俺自然是來鳳凰山了,要不每天也是往這兒跑。

月兒住到鳳凰山,不再過問養老院的事,有時候半夏會開車過來,跟奶奶說說東山頭的新鮮事。月兒哼哈一聽,臨走讓半夏給許老先生捎回幾盒公司產的靈芝孢子粉。

兩年后的一天,半夏打來電話,

月兒問,有事?

半夏說,許先生走了。

月兒心里一凜,嘴上卻說,走就走吧,反正離三年期限也沒剩幾個月。

半夏說,許先生臨走給你留下一個物件。

半夏在許先生住過的房間等奶奶,月兒一進屋,便感受到一種熟悉的味道,雖經兩年又八個月,房間里的陳設跟自己住的時候并無改變。

半夏將一本書交給奶奶。半夏說,這就是許先生此番來養老院的目的,他每日不眠不休,就是為了完成這個心愿。

月兒接過那本厚重的書,書名是《東山有座廟》,月兒心內便有些悵然。嗅著書體散發的淡淡墨香,月兒遲疑地打開扉頁,一排黑體大字倏地映入眼簾:謹以此書獻給那位給予我第二次生命的女人。月兒的心一抖顫,書本險些落地。

是夜,一輪明月將柔和的清輝灑向東山頭,樹影中的小樓有一間房燈光徹夜未息,橙黃的燈光透過窗欞與當空的明月相互映照;挑燈夜讀的月兒與書中的人物涕淚交融……

作者簡介>>>>

范志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12年開始文學創作,有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在《清明》《鴨綠江》《小說月報·原創版》《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等刊物發表,有作品多次獲得獎項。現居錦州。

[責任編輯 劉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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