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爺爺的回憶（長詩）

1

爺爺年輕時

是上海海運局水手

從虹口公平路碼頭起航

北上煙臺南下廈門

他的船往返于沿海

從未駛入太平洋

年邁后

病痛將他縛于床榻

直至溘然離世

也未曾離開國境

許是海上漂泊久了

爺爺并不喜出遠門

卻帶年幼的我

去了蘇州無錫南京

在太湖黿頭渚

給我買了青龍偃月刀

我歡喜忘形

一邊揮舞

一邊用嘴巴模擬刀影之聲

爺爺躲閃不及

被塑料鋒口劃傷了腳踝

這是我們祖孫倆唯一一次

結伴旅行

2

為馴服大海

在甲板上保持平衡

爺爺的外八字形步伐

形成了肌肉記憶

奶奶說爺爺曾救起

海中溺水的隊友

說來也怪

他的游泳基因兒孫均未遺傳

只有大海見識過

他極好的水性

浪花獎賞給他的

一枚勛章

是中耳炎的潰瘍

他是否馴服過大海

還是從未被大海視作對手

3

想起爺爺的廚藝

舌尖就十面埋伏

他最拿手的是青椒肚片

加入茨菰

加入黑木耳

出鍋前淋幾滴麻油

熗豬肝也是看家菜

熱鍋熱油

醬過的豬肝倒入顛炒

撒一把切成段的蒜葉

每次親戚來

都是一大桌淮揚滋味

黃酒暖一下

丟入兩粒話梅

后來爺爺病了

再來親戚

便到飯店去吃

再后來爺爺走了

家族團聚就沒有了

4

爺爺棋藝一般

不妨礙傳授我

象棋口訣

方位感不好的我

總掌握不了“馬”的走法

輪到我開局

永遠“當頭炮”

爺爺自然應對

——“馬來跳”

跳著跳著，

我就被“將軍”了

爺爺足球踢得也爛

同樣不妨礙當我教練

在一塊停止施工的空地旁

他用外八字形步伐

精準地接住了我的回射

回家路上

捏捏我小腿

檢查“小黃魚”有沒有

更結實一些

5

雖然棋藝球技不怎么樣

可爺爺的手很巧

奶奶還記得

他曾用木頭做過一只船模

每個細節都很精妙

當刷完最后一筆油漆

一米長的“巨輪”

驚艷了那個平庸的黃昏

所以爺爺為我

制作修復玩具

——木劍、斗篷、單車

完全是雕蟲小技

當我單脫手一圈一圈

在小區持劍騎行

想象自己是仗劍策馬的大俠時

爺爺一邊漫步

一邊重復著自創的健身動作

等著再次被我追上

可我要揭發爺爺

有一次他幫我作弊

讓我在幼兒園手工比賽中

獲了獎

6

老去的爺爺

愛上了養花

陽臺上盆盆罐罐

里面是河邊挖的野土

植株以草本居多

不值錢

卻長勢喜人

一盆不知來自何處的文竹

面黃肌瘦奄奄一息

奶奶說養不活扔了吧

爺爺說我讓要它起死回生

過一段時間去看

已被養得膘肥體壯

花盆已不夠它縱橫四野

7

爺爺開始用鋼筆作畫

他并不知曉

此時距生命倒計時

尚余三四年

一根根線條

是纖細的耐心

一張張A4紙接續

臨摹出全本《清明上河圖》

還畫了形態各異的狗

靈緹、松獅、牧羊犬

或許因為狗

是奶奶和我的生肖

爺爺臨終前

松江美術館給他辦了畫展

——離家五分鐘車程

可開幕那天

他連下樓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一直覺得

爺爺如果能更早投身繪事

一定能成為真正的畫家

可假設并無意義

他隱藏的才華

就像貝殼

被海水淹沒

8

爺爺曾向我展示

他珍藏的族譜

翻到錄有我名字的排字輩：

“斯文繼大宗”

爺爺是斯字輩

爸爸是文字輩

我是繼字輩

不過我的名字

已不再沿用排字了

我十歲生日那天

爺爺帶家人去照相館

拍了一張全家福

走出照相館

塞我一些零花錢

他經常塞我零花錢

雖然我總說不用

但他說拿著吧

買鉛筆本子

也可以買糖吃

如今我工作了

也想給他一些零花錢

他已不在人間

9

爺爺一定想不到

作為一生沒駛出里海的水手

身后卻飛越太平洋

飛越北美大陸

長眠于大西洋之側

那些他曾在睡前故事中提及的

民國名字——

宋美齡、孔祥熙、顧維鈞、張幼儀……

竟成為他在紐約上州

芬克里夫墓園的鄰居

可見人的一生

既難預測前路

也無法洞悉歸途

10

又至清明

從長島拿騷郡家中出發

地圖顯示

距芬克里夫墓園36英里

墓園位于韋斯特切斯特郡

一個叫格林堡的村郊

一大塊翡翠綠坪

不設立碑

將逝者姓名生辰

蝕于銅質躺碑

與廣袤天空融為一體

奶奶授意

將自己名字一并拓上

冠以爺爺的姓氏

——一種廝守的約定

碑面藏有暗格

翻出是同樣銅質的花壺

插上自家院子里

剪下的玫瑰

兩小瓶青島啤酒

碰一下就算干杯

喝完自己那瓶

將另一瓶澆在墓前

再也嘗不到爺爺的廚藝

也算共進了午餐

11

電影《尋夢環游記》里有句臺詞：

“真正的死亡

是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你”

終有一天

我很老很老的某一天

我沒有力氣再遠途而行

最后一次來看爺爺

我要寫一句獻詞：

“世間存有一方土地予你安息

——這里風景秀麗

青草地浸有麥芽香氣”

然后我向他鄭重告別

爺爺，再見啦

作者簡介>>>>

夏周，1995年生于上海。畢業于昆士蘭大學。帕森斯設計學院交互設計碩士。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天涯》《山花》《小說界》等刊物，曾入選多種小說年選。詩歌發表于《詩刊》《花城》《作家》《詩選刊》等刊物。著有小說集《戴王冠的白鸚鵡》，詩集《扭頭去看過去的時光》。現居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