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果川
從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深圳的建筑設計、城市設計競賽和投標(下面簡稱深圳競標)逐步演變成了深圳建筑生態中最引人注目的現象,在國內和國際上有著相當的影響力和吸引力。這20年來深圳吸引了眾多世界和全國的頂尖設計機構前來角逐,一時間群星璀璨;有機會和頂尖事務所同臺競技或者合作,讓深圳的建筑師開闊了眼界,快速提升了設計能力。深圳20年來出現了不少在國內甚至國際上有影響力的設計機構,深圳本地設計力量的競爭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深圳競標也催生了幾家專業的競標組織機構,他們也開始在別的城市組織投標,把深圳激烈的競標風格帶向了更多的城市。
那時起,深圳競標越發國際化和高水平,在激烈競爭中不時能看到優秀的設計方案,亦存在反復的情況。例如2006年底“走向新的光輝城市”為題的光明中心區城市設計國際咨詢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這個提法顯示出那時候深圳規劃建筑界的整體認識略顯滯后,畢竟自從1961年簡.雅各布斯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出版后,失去了光輝的柯布西耶的“光輝城市”淪為失敗的現代主義大規劃的代表而飽受批評。不過,該競賽前三名方案還是用出色的作品拯救了競賽。其中第一名是英年早逝的奧地利建筑師Rainer Pirker,他用多層建筑形成一張“城市地毯”鋪滿整個建設用地,街道在其上雕刻出各種街塊,在重要節點處是由空中平臺連接的垂直城市,群落之間再用空中纜車相連。在整體形態上,這個看上去很有未來感的方案是巴塞羅那、巴黎、維也納等典型歐洲城市高度整齊劃一的街區翻版,垂直城市對應著城市節點處鶴立雞群的教堂。第二名方案是荷蘭建筑事務所MVRDV設計的另一種綿延但非常MVRDV的“城市地毯”,自有其模糊的道路邏輯;高層建筑全部分布在中央山體公園的周邊,以求最大化利用公園景觀。第三名方案的設計者是執教于英國倫敦大學學院UCL的建筑師林純正(C.J.Lim),他希望利用若干巨大的環形建筑,在建設新城的同時延續當地的農業景觀,這些環形梯田狀的建筑讓田園風光和巨構建筑并行不悖。林純正借用環形建筑的意象來模仿(在深圳并不存在的)客家圍屋。在那些年的深圳競標中,這三家建筑事務所一直非常活躍,設計理念乍一看雖然顯得“不靠譜”但很有想象力,尤其是他的圖面表達和模型制作獨樹一幟且優雅簡潔,當年給深圳建筑師很大沖擊和啟發。不過這三家事務所經歷許多深圳競標但并沒有太多項目得以實施。后來因為前后種種變化,深圳多個重要競賽的中標方案沒有實施。例如,1999年墨菲·揚事務所和東北院中標的深圳會展中心競標方案,2008年筑博設計中標的南方科技大學校園規劃方案,2009年OMA和都市實踐中標的深圳水晶島中標方案,2018年馬達思班MAD中標的深圳灣文化廣場方案,2021年多米尼克·佩羅和筑博設計的深圳創新創業學院中標方案等等都是沒能落地的優秀方案的代表。
很多深圳建筑師都在抱怨設計氛圍越來越卷。如果說深圳僅因注重競標的公開與公平,而沒有適當保護本地設計機構的話,筆者認為這反而是深圳競標的胸懷和優點。因為充分而公平的競爭對于一個市場的發展無疑是積極和健康的。換個角度看,深圳競標的“非公平性”不在于設計競標機構之間而在于競標規則的設定;判斷公平與否的標準,最基本是看參加競賽的各方(包括甲方、設計機構和招標代理等)的成本和收益是否對等。多數當下深圳投標設有前期資格預審,相較于幾年前提交幾頁紙的項目簡述,如今的資格預審階段則要求提供非常深入切實的方案,考慮到僅有五、六家進入正式投標環節,而其他被浪費掉的預審方案增加了原本生存狀態已日漸艱難的設計機構的負擔,則很難完全體現公平性,也會因競標組織機構的個別做法而增加資格預審的競爭難度。往往不設限的開放式投標若要求競標機構提交完整的設計成果,過關者僅有入不敷出的獎金,既成事實,而設計師的創意勞動無法用幾頁紙的限制來衡量。有時不禁讓人反思設計合同額高于50萬、或總投資額高于3000萬元的項目必須進行招標的現有規定,是否還有更為體現當今經濟發展水平的空間?簡單來說,一些招標機構利用其影響力吸引大量設計機構投入大量精力無償地競爭入圍資格,設計師耗費的成本與甲方在項目上的資金投入完全不對等,甲方感覺很爽,設計機構進退兩難。設計競標的資格預審成為吞噬建筑師創造力的絞肉機。
在愈發猛烈的競標體系下,設計評標的方式和標準是否可能匹配競標方案本身的價值?深圳競標的設計周期一般為一至兩個月,設計團隊需要在相當短暫的時間內拿出最好的方案,面對最終半天左右的評標時間如何脫穎而出?在想贏競標而取巧和做好方案的鴻溝之間被迫取舍和妥協,往往不少設計機構開始套路化地研究評審方式和流程以增加勝率,臣服和屈從于臆想出來的評審標準和成功案例,但最終仍然無法避免評審判斷的偶然性結果。這種循環可能讓參與建筑師迷失掉原本極具特色的理解和主見,面對多次高強度的競標失利,用扭曲的他律代替了專業自律;加之中標方案也可能會因為項目情況更迭而無法落地,建筑師愈發無法適應這種游戲沙盒。
即便是國際知名建筑師也或多或少尋求隱蔽設計意圖的方式來求得項目的勝出與實施。以磯崎新1998年中標的深圳文化中心(深圳圖書館和音樂廳)項目為例。眾所周知,磯崎新在設計中經常借用西方古典和日本傳統的建筑元素以及時尚符號,又能賦予這些元素以強烈的個人色彩,創作出獨特的建筑作品。我們在深圳文化中心設計中可以看到他很多個人化手法的拼貼,以及用東側充滿律動的落地玻璃幕墻和大屋頂來暗示設計師一直喜愛的瑪麗蓮.夢露胴體的曲線和日式建筑的設計風格。而深圳圖書館和音樂廳相對的兩個主入口造型很可能來自于磯崎新1968年的作品《再次毀掉的廣島廢墟(Re-ruined Hiroshima)》。為取悅中國業主和評委,個人化的設計手法被包裝成更具中國審美情趣的概念。例如:被塑造成晶體一般的鋼鐵廢墟被稱為“文化森林”,廢墟內部的結構稱為金樹和銀樹。此外將建筑顏色對應到了中國的陰陽五行,書庫做成黑色以象征著“水”,這種做法確實吻合古代中國藏書閣屋頂鋪黑瓦的傳統,磯崎新為中標不得不附和中國的風水文化。
在競標時代,很多設計思路簡單粗暴卻表達酷炫的方案,因為符合甲方審美而有了更多機會,成為很多設計機構競相模仿的偶像,樸素、深沉的建筑學思想正在被埋葬。擅長用簡單易懂的圖示和進行線性推導的方案或者造型直接而性感的設計,更容易在短暫評審過程中俘獲評委。但是,現實中的設計往往從事多線程、思維交織的思考,要綜合考慮場地條件、城市關系、文化背景、氣候條件、使用功能、空間感受、造型美學、結構體系、綠色節能、造價限制等等,這些維度通常并非依次解決而是多路并置。建筑師構想設計的最妙時刻是找到一個結合點,將群島般分散的問題整合成完整的大陸:這可能是一個復雜的思維導圖,無法在短暫的評審過程中完全展現給評委。如此這般,講標便只能盡量提綱挈領,依據一種線性敘事的方式來開展,講標不是再現設計思維,而是反向包裝概念以求方便理解,固定套路掩蓋了建筑設計真實的復雜思維過程,給人們留下一個“設計過程原來如此充滿輕松有趣的假象”,就如同筆者以前參加的某個演講活動,無法按照原定“總—分—總”的結構、展開并列的內容的方式去講,被組織方強烈要求改成簡單的串聯結構以求被觀眾接納。隨著競標強度越大,這類線性思維過程就變得越來越普遍,生成圖示逐漸由原先設計表達的從屬關系中倒轉過來變成很多競標建筑師的推導方式而固化下來,未免讓自己的設計顯得單薄狹隘。
這是一種以快速營銷的技巧對建筑學思維進行改造的應激反應。現代建筑史上有很多建筑師都是營銷高手,柯布西耶,賴特,貝聿銘等等,他們雖然也有競標方面的營銷,但是并不是以競標為主。流水別墅、肯尼迪圖書館等著名項目的背后都有這種操作模式的影子。如今的競標時代中,以建筑營銷方式最為引人注目的國際事務所讓人應接不暇,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或在競標方案中拋出顛覆認知的概念,并提煉為洗腦的觀念和口號,再用簡潔有力的概念分析圖來強化,把受眾的注意力吸引到富于戲劇性的概念生成上。建筑師用腦筋急轉彎、圖標(把建筑方案簡化為LOGO)以及段子來兜售自己的設計,反而舍棄掉了關乎設計真正質量的具體考量,包括尺度、功能、流線、構造、體驗、面積、造價、落地性等等。或許荷蘭的大都會建筑事務所OMA便是簡化線性敘事的引領者,在文本排版方面他們借鑒POP藝術、海報、廣告、二次元等等流行文化美學。類似操作以極富沖擊力的視覺形象短路了人們的思考,挑逗了業主和評委的神經。過往那些世界著名的建筑設計項目很多依靠時間的洗禮、乃至合作的機緣,很難通過背靠背時間緊迫的投標以及半天的評標來實現。當年很多建筑師思想深邃,就像路易斯·康或者高迪,并不能被眾人理解,然而康終究遇到了喬納斯·薩爾克,高迪遇到了歐塞比·桂爾,成就了那些為我們所熟悉的偉大建筑。反觀,在深圳競標里同樣出現過不少沉思的方案,但這種沉思因為不契合當下競標篩選的潛在邏輯而注定被埋沒。于是,曾經在國內建筑界備受推崇的瑞士建筑學派的那種嚴謹的空間組織和建構研究,在深圳競標中也幾乎從未受青睞。所以,一方面我們看到競標吸引了大量明星建筑師前來深圳,也不難看到近年深圳建筑創作的套路化和窄化。我們建筑師該怎么辦?
筆者以為,建筑師群體首先要明確自己的目標,隨波逐流倒也無妨,不計代價而勇往直前則更令人欽佩;但若發現自己的專業判斷和目標同競標的流行標準并不一致,也不必削足適履,不妨急流勇退,去尋找容納性更強的設計類型和市場。也許只能做些小項目,但堅持自己的專業追求,本身已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避開愈發變成創造力“絞肉機”的競標,以保持個性和清醒,值得尊重。
另一方面,在甲方這邊,對于競標項目的制約應該逐漸被放寬,使得更多公共項目不需要受制于競標本身。競標的初衷是為了避免設計質量的下降,而二者之間并非絕對的二元關系。近期,行業內也多見不少企業采用戰略采購的方式來選擇設計單位,相較于以往競標的單一模式,戰略采購的選擇機制有更長的時間周期,可增進相互的深入了解,也在評價維度上有更多維度。這種方式有利于形成一個設計供應商庫,具體項目在庫里選擇,設計單位為此付出的成本要低得多,有時甚至只需要抽簽就可定奪。經過仔細篩選而進入戰略采購庫的供應商,這些選出來的供應商能力和責任心已經不分伯仲,沒必要通過方案比選而浪費大量成本。抽簽變成一種很難被主觀操作的、低成本的公平性選擇方式,印證了王紹光先生所著《抽簽與民主.共和:從雅典到威尼斯》中談及抽簽的多重優點。此外,公共建筑不見得要由政府和國企來主導,由“國字號”設計機構為主來設計。一個市場中參與者越多,競爭才充分,結果也會更為公平。目前能參與到公共建筑項目建設方的角色不夠多樣化,導致甲方這一側的競爭不充分,光靠乙方設計機構廝殺并不一定能提高競賽水平,甲方成分的單一也會讓設計觀念和形成機制變得單一。社會需要更多樣的開發建設主體參與,如果只是國字號背景的甲方,那么他們就會擔心與設計方成為同路人而引發人們對他們之間的利益關系的猜測,但是如果是私人業主來開發公共項目,也許甲方和乙方的關系就可能因親密而成為一段佳話,就像高迪和奎爾,路易斯.康和薩爾克那樣。所以社會需要更多樣的開發建設主體參與,恐怕這也是建筑項目供給側改革需要面對的問題。
筆者只是建筑師,對于市場發展的看法肯定是非常膚淺和漏洞百出的,此文只是拋磚引玉,其目的并非著意于給當下設計市場提供替代思路。希望促成更多專業者參與到同類型的討論中來,為深圳乃至國內建筑師群體和行業找到潛在出路,才是本文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