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光

摘 要:畢加索藍色時期的畫作具有超凡感染力,人們普遍認為畫作帶有濃烈憂郁情感,其藍調的運用更成為研究焦點。對于色彩作用,當代學者從歌德突破科學性和符號象征性的色彩理論出發(fā),以多角度展開色彩語意研究。本文將歸納色彩語意的不同論點,研究藍色時期藍調色彩作用及其對不同背景觀者的影響,認為畢加索藍色時期的色彩作用能跨越時代和地域,觸動不同文化和經歷的觀者情緒。
關鍵詞:畢加索;藍色時期;色彩語意
Abstract: Picassos paintings in his blue period are extremely appealing, people are convinced that these paintings are full of melancholic emotions, making his use of blues the focus of researches. Regarding the effect of color, contemporary scholars had run the gamut from Goethes Color Theory that had made breakthroughs in colors scientific and symbolic natures, to Color Semantics from various perspectives. This study reviews major arguments on Color Semantics, and investigates the color effect of blues in the Blue Period and their impact on viewers with dissimilar backgrounds, concluding that the color effect of Picassos Blue Period can transcend eras and regions, thus eventually having power to arouse the emotions of viewers with wide variety of cultures and experiences.
Keywords: Picasso;blue period;color semantics
0 引言
色彩是繪畫表現形式,歷代藝術家鉆研色彩,力尋色彩作用更佳路向。關于色彩的爭論在西方美術史上從沒休止,文藝復興素描和色彩之爭尤其激烈,威尼斯畫派以色彩構成空間感;法國印象派探索外光,從直觀感知到科學研究及至主觀表現;沃林格《抽離與情移》提出人與環(huán)境間的沖突須往藝術形式尋找慰藉,首次出現脫離自然的抽象主義美學觀,康定斯基把色彩比作聲音,認為能影響人類情感。可見色彩與畫家和觀者情感息息相關。
歌德從心理學指出人在事物(具符號象征性)上見到的色彩具獨立性,故色彩能超越符號象征意義激發(fā)情感[1],因此色彩象征性和色彩作用得以區(qū)分,研究亦不再局限于科學和符號學,萌生色彩語意理論[2]。自此,學者從色彩語意角度探討色彩作用根源。畢加索藍色時期傳達信息極具感染力,在現代美術中無與倫比,普遍認為其充滿憂郁情感。然而,藍色時期的“魔力”源自什么? 縱使有說畢加索或因貧困才使用幾乎全藍色繪畫,但他為何選擇藍色?藍色與憂郁是否相關?不同背景觀者接收的信息是否有別?本文將以色彩語意理論學者研究成果為基礎,考察畢加索選擇藍調的動機,及其對于不同觀者的不同色彩作用。
1 色彩語意理論綜述
1.1 色彩語意原子論和藍色十二情感路徑
原子論學者Cohen認為色彩視覺與個人經歷無關,色彩語意不在語言中,卻在感知者認知裝置內。Ohtsuki探討人如何在心理上因看見藍色而獲得情感,并根據事物上使用藍色的方式提出十二情感路徑[3](注:括號中為情感):路徑1—藍月亮①(稀有);路徑2—遼闊的藍,如蔚藍天空(真理和快樂)、天堂(脫俗及基督護佑)和無際空間(自由);路徑3—暗光,如幽暗的藍(隱秘和性愛);路徑4—水的藍(冰冷和殘酷);路徑5—藍圖的藍(組織性);路徑6—藍鉛筆②的藍(審核);路徑7—藍色制服③(權力);路徑8—藍色長襪④(特權);路徑9—佩雷帽的藍⑤(保護);路徑10—藍色臉⑥(恐懼/憂郁);路徑11—藍色眼睛⑦(單純);路徑12—藍靜脈的藍(尊嚴)。然而,學者批評原子論雖承認歌德提出色彩直接影響個人的論點,但其基于空虛思想,忽略人與顏色相互作用的現實[4],更有批評指Ohtsuki路徑1至4雖具跨時代、地域和文化的共通性,但路徑5至8卻涉文化與學習。
1.2 色彩語意整體論
整體論學者從多角度研究色彩語意。Taussig和Leeuwen,除抽象地探討語意外,還研究關于色彩的文化和語言因素,并舉例說明“印度黃”是因為色彩名稱而使人愉悅,但有學者提出文化和語言在形式和個人經歷中不盡相同[5]。Wierzbicka認為,顏色于語言反映是概念形成,概念間接把眼腦間神經表示式聯系至語言表示式,感測數據屬個人,概念則可分享,顏色概念于不同語言存異。她指出一些語言沒有色名,認為視覺語意比色彩語意更為基本,看見的比色名更具共通性[6]。
1.3 其他理論
Parikh研究色彩符號象征意義,認為不同時代及文化下色名、術語及符號象征性不具共通性。舉例印度吠陀文化中有天空、黃金,但沒有藍色及黃色;黃色在印度是新娘禮服的顏色,在中國則與皇宮和神靈相關。他總結色彩符號緊扣文化結構,設計者無法改變人們態(tài)度[7]。林憶婷指出人對色彩具共同感覺,除主觀感受,還有對知覺自然反應,并引述心理學家大山正語意調查結果,指出紅橙色讓人感覺刺熱,而藍綠則是清涼沉靜[8]。
本文將綜合學者色彩語意觀點,色彩作用除經視覺神經直接影響感知者外,還與色彩視覺、命名和術語相關,后三者于不同時代、地域或文化下之影響存異,但相同背景中卻具牢固共通性。
2 畢加索藍色時期色彩選擇動機
1901至1904年畢加索在巴塞羅那和巴黎繪畫藍調作品畫風突變,人物憂郁悲涼,色彩壓抑深沉,是美術史上著名的藍色時期。1904年搬到巴黎遇到長期伴侶,至1906年期間畫作轉為玫瑰紅色調,被稱為玫瑰時期。然而,有人認為他潛在憂郁情感并沒休止,藍色時期到了立體主義時期方正式終止。以下筆者挑選藍色時期典型畫作探討其特征。
藍色時期前用色艷麗明快,1901年《我 畢加索》是畢加索初到巴黎首次展覽之自畫像,人物身穿沾染高純度紅、黃顏料的白襯衫及領帶,手持帶明亮油彩調色板,神氣直視觀者展現自信氣魄,在紫藍背景下非常耀目,畫上簽署“Yo”(我)向世界宣告自己到來。一年后畢加索因好友自殺死深受打擊,以喪禮為題創(chuàng)作兩幅畫,1901年《卡薩吉馬斯之死》棺材邊緣貫穿人物頭部,藍綠色臉和棺材在紅橙燭光對比下尤其突出,1901年《棺木中的卡薩吉馬斯》(圖1)則是變奏,以藍綠主調啟動藍色時期。1901年《自畫像》(圖2)是畢加索第二次到巴黎時創(chuàng)作,藍綠和午夜藍貫穿畫面,人物雙頰凹陷,臉龐蒼老,神情沉靜憂郁,短短時間與《我 畢加索》判若兩人。
1901年夏,畢加索到巴黎監(jiān)獄體驗后繪畫了1902年《母與子》,藍調下戴囚犯帽的女囚懷抱木訥的嬰兒瑟縮坐在角落,呈現悲涼的牢獄景況。在1903年《生活》中,裸女依偎畫家死去的好友,死去的好友指著手抱嬰孩的女人,畫中畏縮的人物宣告畫家的困苦,研究發(fā)現此畫覆蓋畢加索1900年巴黎世界博覽會展出另一畫作《最后時刻》。誠然,畢加索隨著人生經歷,畫作主題與色彩脫變,一如他其后所說:“顏色就像其他特征,隨情緒變化而改變”。
3 畢加索藍色時期色彩作用分析
色彩是重要表現形式,藍色是籠統詞語,不同事物的藍色各異。色彩語意說明色彩作用除因神經反射外,還與色彩視覺、命名和術語相關,一些具跨時代、地域或文化共通性,一些卻不然。鑒于藍色時期創(chuàng)作地是歐洲,本文先以帶西方文化的藍色十二情感路徑作分析工具,透過創(chuàng)作時社會文化、畫家經歷等,以其典型畫作為例,分析其色彩作用,再從心理對色彩的感知和色彩視覺,探討跨時代、地域和文化觀者獲得信息的異同。
3.1 社會分化與預期落差
拿破侖戰(zhàn)爭后西班牙被占據大片土地,隨后在美西戰(zhàn)爭又失去最后殖民地,20世紀初社會動蕩。與此同時,巴黎舉辦兩次世界博覽會,國際精英匯聚,成為全球藝術創(chuàng)作青年夢想之地,西班牙小子畢加索也跑到巴黎一展抱負,以1901年《我 畢加索》自信地向公眾展示畫家身份,藍橙黃色強對比下透出梵高一樣的熱情。
然而,巴黎雖值經濟繁榮和文化進步“美好時代”,但繁榮和極度貧困并存下社會分化,赤貧導致淫業(yè)猖獗,形成社會問題,不難想象畢加索看到實況后的心理落差。跟《我畢加索》呈現的自信截然不同,《自畫像》藍調中畢加索大衣下不確定姿勢傳遞迷失信息,藍白色憔悴臉容顯示憂郁和失意中對自尊的渴望 (即Ohtsuki情感路徑10及12所指)(注:以下簡稱“路徑”),深藍色大衣暗示祈求保護(路徑2、7和9),水般藍綠色空洞背景添加冰冷和苦惱氣氛(路徑4),整體可見畫家情緒劇變中的困惑與迷失,與象征主義畫家高更探索人生意義藍調畫作《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什么?我們去哪?》頗具相通性。
3.2 個人經歷與死亡陰影
畢加索13歲時妹妹因白喉離世,他曾說,如果妹妹能熬過,他愿放棄繪畫。事實上,他童年已被死亡陰霾纏繞,葬禮像幽靈伴他一生。不到20歲,畢加索在好友陪伴下興高采烈參加巴黎世界博覽會,唯翌年春好友卻自殺,幾年間經歷身邊人相繼死亡,激蕩情緒不言而喻。《卡薩吉馬斯之死》背景雖是暖和紅橙燭光,但藍綠色臉龐幾乎吸引所有目光,凸顯水般冰冷,顯示畫者內心因殘酷現實激發(fā)的矛盾情緒(路徑4)。畢加索于其后《棺木中的卡薩吉馬斯》干脆地把整個畫面用上低明度幽暗藍綠調,加強隱秘氣氛濃度(路徑3),顯露這短短日子里他情緒驟變,透過藍色語意哀悼死者和抒發(fā)傷痛。
《生活》同樣蘊含死亡影子。畫家以幽暗藍調表現弱光,營造隱秘氣氛(路徑3),裸女依偎著幾乎赤裸在現實中情困自殺死的卡薩吉馬斯,在藍調環(huán)境中暗示他脫離現世(路徑2)和對無法觸及之愛情的渴求(路徑3),他藍色臉龐表達無力和憂郁情緒(路徑10),緊抱嬰兒披藍色長衣的女人,暗示死者追求在基督護佑下組織家庭的夢想(路徑2)。場景為畫家工作室,體現畫家把自己投入畫中的意愿,畫中裸體人物瑟縮著,或男女依偎,或單身,讓人感受到畫家像一般年輕人一樣,對變幻無常的世界充滿疑惑,在身邊人相繼死亡的沖擊下對人生意義和愛情的懷疑。此畫在X射線下呈現畢加索本人及也許受他妹妹死亡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之畫作《最后時刻》,該畫早于1900年(卡薩吉馬斯自殺前)巴黎世界博覽會展出,畫中可見牧師、垂死女子及代表死亡的鐮刀骷髏,說明畢加索內心早已潛伏揮之不去的死亡陰霾。誠然,藍色時期畢加索因傷感經歷而迷失,并因死亡陰影纏繞而陷入悲劇情緒脆弱狀態(tài),在色彩語意引導下投入自身恐懼心理,利用藍調繪畫。
3.3 現實主義與社會邊緣
19世紀下半葉法國社會爭取民主改革,藝術家拒絕古典主義理想化和浪漫主義他國情調,倡議藝術呼應當下,直接觀察確實記錄社會邊緣實況,現實主義思維籠罩整個歐洲。正如庫爾貝所說:“繪畫本質是具體藝術,只能表現真實存在事物”,畢加索在貧富懸殊社會分化及現實主義熏陶下,內心當受沖擊,開始擺脫學院派影子,畫作主題更貼現實,沉醉觀察和繪畫繁榮背后被剝奪物質人民的苦難和心靈。
畢加索曾跑到監(jiān)獄去體會那群被社會遺棄的婦女的悲涼生活。《母與子》女囚閉上眼睛卑屈坐在角落,藍白色臉龐顯得無力和憂傷(路徑10),臉貼懷中蒼白孩子,孩子藍眼睛表現純真(路徑11)及無辜,母子在空蕩密室中孤單和無助,在藍調營造暗光下的監(jiān)獄顯得更是殘酷、隱秘和冰冷(路徑3和4),凸顯兩者相依沒有明天的凄涼景況。宗教畫中圣母常披藍袍,畫家讓女囚穿藍色長衣,寄望其在牢獄中得到保護和基督護佑(路徑2及9)。整體而言,藍色時期透過陰暗光線下裸體或大衣裹身的瑟縮人物、藍色臉龐和呆滯目光,表現社會邊緣人民的卑微、無奈和乏力,并以藍色語意強調濃厚負面情緒。
3.4 跨時代、地域和文化觀者獲得的信息
為探討藍色時期畫作在跨時代、地域與文化環(huán)境中的色彩作用,本節(jié)采納歌德色彩理論,分析色彩對人直接產生的心理反應,即色彩透過眼睛直接而無中介地影響個人心理,激發(fā)超越象征性的特殊感受[9]的觀點。
《我 畢加索》藍色背影配合人物白襯衫上明亮紅黃點綴及艷麗調色板,色彩運用與梵高作品非常相似,讓觀者興奮雀躍,正如歌德所指,藍色某程度上具積極性及紅黃色能激發(fā)愉悅[10],此畫成功地傳遞積極信息。從《卡薩吉馬斯之死》到《棺木中的卡薩吉馬斯》,畢加索已邁向幾乎全藍色作畫,研究指出他以梵高表現主義風格紀念友人之死,并因兩者自殺相似度以畫作向梵高致敬。事實上,藍色時期發(fā)生于世紀之交,正值梵高傳奇一生和藝術風靡歐洲之時,其向日葵系列以幾乎全黃色畫面有力地表現畫家亢奮情緒,具有歌德所指黃色的快樂和興奮之情[11]。筆者認為藍色時期也許受梵高畫作黃色色彩作用啟發(fā),利用藍色語意傳遞畫家憂郁和刺激性消極信息[12],使畫作具有向日葵般的強大震撼力,《自畫像》便是典型例子。《母與子》和《生活》場景以幾乎單色藍調營造房間強烈空虛感,讓觀者感受歌德所指藍色空間產生空曠和寒意效果[13],配合人物關系及造型,引導觀者感受孤獨與無助,輕易地使觀者進入平靜中矛盾的思想狀態(tài)。由于色彩能通過視覺直接激發(fā)人們心理情感,故藍色時期色彩作用具一定共通性,能突破時代、地域和文化限制觸動不同背景人們心靈。
4 結語
藍色時期是畢加索在窮富懸殊社會、西方文化和現實主義熏陶下,以自身傷感經歷及其對事物認知基礎上,透過獨特藝術觸覺和對藍色色彩的感知和認知而成就之結果。有學者認為對環(huán)境色合理設計,能突出人物形象和其心理狀態(tài)[14]。畢加索畫作透過人物關系和造型,配合各類虛空場景,以幾乎全藍色強調消極情緒,表現當下人們悲涼生活,極具時代性及社會性。藍色時期畫家把自己投入畫中,畫中人絕望中帶尊嚴,揭示了年輕畫家在人生挫折中悲觀情感及成為藝術家前的坎坷,開拓了他內心陰暗情感藝術領域。畢加索說:“藍色時期并非光與顏色的問題,而是內在需要所做的繪畫”,可見他對梵高運用色彩與內心情緒關聯的哲學認同,并成為他憂郁消極情緒有力表現形式。
本研究認為,無論藍色時期色調選擇是基于有意識或無意識,是神經反射驅使還是由色彩術語和象征意義促成,又或是按視覺語意由眼睛所見獲得概念而行,藍色色彩作用確實與色彩的各種語意存在密切關系,并能在畫作主題、構圖、人物關系和造型等各種形式適當配合下有力地傳遞情感,極具感染力。總體來說,縱使不同觀者從藍色時期得到的信息或因其所處時代、地域和文化的不同存在一點差異,但畫作憂郁和消極信息確能突破種種限制直達觀者,具備情感穿透力。藍調的魅力,也許如歌德所說:“我們很容易追隨一個獲認可但離我們而去的物體,所以我們喜歡凝視藍色,不是因為它向我們走來,而是因為它吸引我們追隨它” [15]。
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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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杜文文.當代具象人物題材油畫創(chuàng)作中色彩氛圍分析[J].色彩, 2024,450(01):68-70.
6 注釋
①一般公歷年有12滿月,但每隔數年則額外多一滿月,為藍月。
②審稿人更改稿件所用。
③ 常為警察所穿。
④藍襪社是18世紀英格蘭女性組織。
⑤聯合國軍人帽子。
⑥西方術語,因憤怒、緊張或巨大努力后精疲力盡。
⑦西方術語,孩子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