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靜 阮諾男 余正龍



The cutting method and creation view of traditional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s
摘要:
20世紀上半葉的上海獨領時尚潮流的風騷,鼎革后的海派旗袍是民國時期旗袍的典型。文章重新界定了民國海派旗袍的范疇,梳理了全盛時期20世紀30—40年代海派旗袍的造型風格和結構特征。通過文獻整理、實物研究和民間藝人專訪,概括其裁剪法的類別。觀摩、記錄一款民國典型“廠字襟”海派旗袍的裁剪工藝步驟,還原傳統的采寸方式、“偷襟”技巧、“奶裥量”的抽縮、推歸拔熨和配領等工藝。深入剖析裁剪法在傳統思想觀念下體現的“因材施藝”“技以載道”的造物哲學和“全而不分”“惜物節用”等表現形式。旗袍從“人適應衣”向“衣適應人”的含蓄曲線過渡中,體現了“造型美”“工巧美”和“意匠美”的工藝審美特征。
關鍵詞:
海派旗袍;歸拔;裁剪法;工藝;造物;審美特征
中圖分類號:
TS941.63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7003(2024)06-0031-09-
DOI: 10.3969/j.issn.1001-7003.2024.06-.004-
收稿日期:
20231020;
修回日期:
20240508
基金項目:
浙江省普通本科高校“十四五”教學改革項目(jg20220788)
作者簡介:
羅靜(1987),女,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傳統服飾文化和現代服裝技術。通信作者:阮諾男,講師,229662236@qq.com。
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強文化自信”的時代語境下,傳統服飾的理論研究和設計應用近年來得到快速發展。以西方服飾穿戴體系為“硬通貨”的當代國際時尚中,“國潮”“新中式”服裝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青睞,并培養了一定的受眾基礎。然而,現階段“新中式”類服裝始終尚未真正進入和流行于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中。一百年前,同為以西方服飾文化體系和審美風尚為主導的民國時期,中國傳統旗袍借以“中體西用”“中西融合”的方法成功完成了現代化嬗變,并延續發展為與時俱進又意蘊傳統文化基因的“國服”,也是浩瀚五千年蔚為大觀的中華傳統服飾中唯一成功轉型的“活化石”。有學者呼吁,或許當今服裝設計師在傳承創新傳統服飾文化時可回到歷史中尋求答案。關于“為什么只有旗袍成功轉型”這個話題也引起了諸多學者頗有建樹的討論。如劉瑜[1]論證了1925—1930年文明新裝被改良旗袍取代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即文明新裝發展后勁不足,改良旗袍更與時俱進體現出時尚性。徐冉等[2]認為在現代化浪潮下民國海派旗袍兼具中西樣貌而保留的含蓄收斂、中庸中和的本土化內核,才是其成為具有民族性特征和現代意義女性時裝的本質。王志成等[3]引用接受美學理論指出民國旗袍流行的規律和意義,分析出旗袍日益革新的特點符合女性的“期待視界”,以及旗袍雅俗共賞的流行性使其成了女性廣為接受的服飾形制。更多學者從外因如社會政治環境、城市地理位置及地域文化、自由平等的思潮及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4]、時尚傳播的推動等;內因如廓形變遷緊跟西方主流時尚[5]、西式身體審美觀念的影響、現代設計意識和制衣技術的革新兩大方面展開了思考。
民國旗袍是旗袍發展序列中的一種“過渡形式”,雖于20世紀50年代在中國大陸迅速消亡,但學界普遍認為其是真正意義上中國現代服裝的肇始。包銘新等[6]定義狹義的旗袍就是指民國旗袍,以及民國以后基本保持民國旗袍特征的旗袍。這個民國旗袍的特征除了廓形結構等外顯元素外,更為深層的應當是蘊含其中的中國傳統內核,即林語堂表述的“中裝中服暗中與中國人之性格相合”的東西。本文嘗試回到服裝本身從傳統制衣哲學的采寸、裁剪法中抽絲剝繭,透過現象探究民國旗袍傳統造物觀念和中國傳統審美內核。在此之前,有必要針對目前學界出現分歧、社會上認知模糊的各種“旗袍”詞義和發展脈絡進行解析梳理。
1? 旗袍的發展階段和民國海派旗袍的界定
“旗袍”的名、實之辯一直在學界爭論不止,傳統旗袍、祺袍、女長衣、長衫(Cheongsam)、改良旗袍、海派旗袍、現代旗袍等名詞的使用時期、形制樣式,在普通民眾、官方群體與學術研究者中也未達成共識。比如,20世紀20年代初在上海風行的內附皮草或內有襯絮的冬季長袍是否可稱為“旗袍”;“祺袍”一詞最早見于1926年2月27日上海《民國日報》的短文《袍而不旗》的改名提議還是民國初年孫中山先生以官方的形式正名并延續使用至1949年前后;學術界普遍稱20世紀30—40年代的海派旗袍為“改良旗袍”,且30年代末確已存在分身、分袖、施省的西式裁剪旗袍形制,然而考據學又認為20世紀50年代前中期才是傳統旗袍和現代旗袍(改良旗袍)的分水嶺。由此兩個“改良旗袍”的所指并不一致,且對“省道”出現在旗袍中的時間節點也有異議。凡此種種可謂莫衷一是,反映出旗袍遷演過程的特殊性與復雜性。李迎軍等[7]認為以時間與流行地域的方式細分旗袍種類是目前解讀旗袍最有效的方法;朱博偉等[8]采用文獻與實物的二重考證法對旗袍的結構斷代進行了考證;楊雪等[9]從量身、采寸的視角對旗袍造型演變中的關鍵技術如推歸拔燙、施省的出現節點進行了明確和佐證。本文借鑒以上學者的觀點,將旗袍的發展階段總結為四個主要時期:旗裝時期、民國海派旗袍時期、港臺旗袍時期、時裝旗袍時期。并按稱謂、時間、流行地域、實物圖像及來源、結構造型、關鍵細節進行整理,如表1所示。
由表1可知,民國海派旗袍發展中經歷了不同形制的演變,大致有“倒大袖長馬甲”雛形發展成的早期“倒大袖旗袍”、體現西方元素的“別裁派旗袍”和成熟階段的“民國典型旗袍”。“海派”是民國旗袍的另一個稱謂,與傳統的、正宗的“京派”相對,代表摩登、時尚、革新的上海潮流風貌。其便利、適體、經濟等設計意識和審美導向徹底結束了“平面裝飾”這一延續數千年的服飾形制,以適應現代社會生活的需要。事實上,海派旗袍在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經由紅幫裁縫引進西洋裁剪技術和觀念后,通過推歸拔燙作了腰身和收擺處理,整體造型仍然保持連身連袖的傳統十字形整一結構,側縫由直變曲的突破預示著改良的萌芽,主要發生地在上海,此為本文界定的“民國海派旗袍”。20世紀30—40年代,由于工業機織寬幅面料的興起,傳統連身連袖的裁剪法制作一件旗袍就需兩個衣長的面料,且幅寬方向必然造成余料的浪費。而破肩處理后僅需一個衣長的面料即可達到要求,“破肩旗袍”因省料優勢而被接受。此外,受“天乳運動”和“體育救國”思潮的影響,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上海婦女佩戴“乳罩、義乳”已蔚然成風,女性身姿更加挺拔,胸部視覺上增大,導致有時通過歸拔的傳統技法不能滿足胸凸量的需求。此時西式腋下捏胸省的做法出現了,這是民國海派旗袍徹底改良的預兆。
2? 造型風格和結構特征
不徹底改良的民國海派旗袍沿襲了中國通身連袖的十字整衣型平面結構和裁剪工藝手法。在造型方法上不施省道,通過推歸拔燙對胸、腰、臀等局部塑型,使各隆起部位具有合理的立體空間量和曲線美,且保持了面料的完整性[10]。通過查閱大量文獻資料,調研分析寧波服裝博物館、上海紡織服飾博物館、蘇州絲綢博物館等館藏實物和走訪北京傳統旗袍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史立萍女士、師從香港“非遺長衫長褂制作技
藝傳承人”秦長林師傅的服裝設計師、民間藝人儲之源先生,再由文史研讀、口述記錄、實物觀摩梳理出民國時期20世紀30—40年代海派旗袍的造型風格和結構特征。概括來說,民國海派旗袍便身利事、美觀經濟,廓形細節緊跟國際時尚變遷,表現出求新求異的特點。整體風格簡約雅致、含蓄柔和,對中西服飾穿搭兼收并蓄,著裝時“貼身不貼肉”,適度合體。具體結構為圓立領、無肩縫、身袖連裁、前后中線不破縫[11]、右衽全開式大襟、衣身無省、吸腰收擺、側縫微曲、左右設擺衩,整體廓形近似合身H形。關于民國海派旗袍“適度合體”的度,誠如木心在《只認衣衫不認人》中的表述:旗袍并非在于曲線畢露,倒是簡化了酮體的繁縟起伏,貼身而不貼肉,無遺而大有遺,如此才能坐下來嫣然百媚,走動時微飔相隨,站住
了亭亭玉立,好處在于純凈、婉約、刊落庸鎖。由此可管窺海派旗袍在人體著裝狀態下的物理空間和風格氣韻。
為便于研究,本文選取了儲之源先生收藏的一款在同時期同類旗袍中具有代表性的民國海派旗袍為實物標本(圖1)。并通過觀摩、記錄實物裁剪過程,客觀闡述了海派旗袍的傳統采寸、裁剪法,分析和揭示了蘊含在傳統技藝手法中的造物思想和工藝美特征。
3? 裁剪法與工藝步驟
海派旗袍古法制衣并不預先制版,一般通過上案鋪料、邊裁邊縫的方式進行。全憑裁縫師傅多年實踐經驗養成敏銳的眼力丈量、對面料性能的掌握和獨到的“手上功夫”直接劃樣、裁剪,一氣呵成。在這過程中,前人討論較多的技術難點是“挖大襟”引起的“門襟遮蔽”問題的解決[12],主要包括偏斜前后片經紗偷取門襟遮掩量的“偏經裁法”、適度提拉緯紗得到遮掩量的“提緯裁法”、改成雙大襟款式或增加緄邊寬度的“變通方法”[13]。其中“偏經或提緯”又根據面料花色、質地的不同選取不同的偏量,使經緯紗偏斜的視覺效果盡量隱蔽。偏經和提緯裁剪法在鋪料環節兩者略有區別,本文示出的是民國海派旗袍普遍使用的“偏經裁法”。
3.1? 所需工具設備和面輔料
剪刀、粉線袋、寸尺或普通量尺、熨斗、噴壺、糨糊、水、領圈模子、領襯、旗袍面料、珠針、手縫針。
3.2? 主要裁剪步驟
3.2.1? 丈量采寸和術語界定
傳統家庭女紅裁衣時以合身的舊衣尺寸為參考,在主要部位根據人體胖瘦變化適當增減粗裁,沒有規范的尺寸規格體系。經驗豐富的裁縫師傅常以目測推定、以量尺復核尺寸,甚至通過觀察體型特征便可了然于胸。由于量體環節的重要性,師傅一般不會輕易假借徒弟之手代勞,而是親力親為。近現代民國海派旗袍手藝人受紅幫裁縫影響在裁剪制作中引進了西方輔助設備,如蒸汽熨斗、燙臺、噴壺等,但采寸術語、丈量單位上仍多沿襲傳統,只是量體部位從最初的胸下圍、出手、衣長增加了胸、腰、臀、袖窿等細部尺寸。為便于理解,文中將傳統的丈量單位“寸”制換成“cm”制。本文以圖1實物為研究標本,圖2和表2則分別為具體采寸部位和測量的各部位尺寸。
在海派旗袍傳統術語中,通常將胸圍、腰圍、腹圍和臀圍依次稱為上腰、小腰、中腰和下腰。上腰長、小腰長、中腰長和下腰長分別指從側頸點垂直向下量至上腰圍、小腰圍、中腰圍和下腰圍的距離。臺肩是指衣身袖窿一圈的圍度,通常取1/2臺肩量為袖窿深。通過對照楊雪[14]在《民國旗袍工藝之美的研究》一文中的論證可知,本文這款旗袍從采寸部位、術語名稱和廓形風格來看應屬于20世紀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前中期的民國典型旗袍。
3.2.2? 面料準備與鋪疊
選取幅寬140 cm、匹長150 cm的棉麻布一塊,逐段噴水熨燙加以預縮,燙至布料干燥并使表面平整光潔。將布料正面相對沿經向中線對折,再沿緯向攔腰折疊成四層,標出前中心線OA和后中心線OB。折疊時上兩層(前片)比下兩層(后片)長出一定尺寸(一般3~5 cm),預留出胸凸量。用粉線袋彈線劃出肩線OC(圖3)。
3.2.3? 制作領圈模子
領圈模子一般在硬紙板上繪制裁剪完成,量出領圍、前領深和半領寬為已知尺寸,如圖4所示。先以上平線和前后中心線的交點O為起點往前中心取前領深減去0.5 cm的量,往后中心挖深2 cm,過O點沿上平線水平向右取半領寬減去0.5 cm的尺寸,連接三邊成矩形。再將右側領深線三等分,過上端第一等分點水平往右加出0.8 cm的量。最后連接后中心點0.8 cm處的端點、下端第一等分點和前中心點為桃心狀的領圈線,其中后中心點和前中心點處分別取2 cm和1 cm水平過渡劃順。
3.2.4? 設計大襟線
將領圈模子對折后放置在開領處,領寬線對齊衣身肩線,領深線對齊衣身前后中線。彈出橫開領線和直開領線,交點為a。根據前片上腰長、上腰圍/2的尺寸分別彈出上腰線和上腰側線,交點為b(側點)。將點b上抬1 cm左右找點c。直線連接ab,在中點處下凹一定的量,定點d。以上腰線為切線,按“廠”字形狀畫順adc三點為大襟線(俗稱“廠字襟”)。沿大襟線裁開第一層面料至點O(圖5),準備“偷襟”。
3.2.5? 偷? 襟
所謂“偷襟”,是指通過特殊手段來解決傳統旗袍門襟裁開后款式線兩邊的縫份缺失造成的門襟遮蔽不足的問題,即使門襟能蓋住接底襟時的接縫線使其不外露,同時衣身結構平衡。具體方法為:沿緯向鋪開成雙層,以肩線為界分成前后片。分別將第一層和第四層面料從下擺處水平移出2 cm,用珠針固定為點A′和點B′。直線連接OA′和OB′,此為新的前、后中心線。經上述處理后,前片大襟線能初步蓋住底襟接縫,后片在原肩線處形成一定的空間浮余量。原始的二維面料具備了三維空間的雛形,完成“偷襟”。在底襟層的領口處打兩個斜向剪口,剪口深不超過領圈毛樣線,用熨斗沿某一方向用力推拔剪口處,使之撐開成波浪形。將面料重新還原成四層鋪疊平整,上平線與中心線的交點O保持不動,此時原肩線位前移,大襟線可完好地蓋住底襟接縫(圖6)。用珠針將前片的大、小襟別縫固定(或假縫)。
3.2.6? 劃前片結構線
用領圈模子初步畫出領圈線。根據臺肩/2的尺寸彈出袖窿深線,以袖長定袖口位置,袖口線的造型以前凹后凸的“小魚嘴型”為宜(圖7)。依次彈出小腰、中腰和下腰線,其中小腰線需在原始小腰位上抬高2 cm左右。將小腰、中腰和下腰
線同時平行下移3 cm(胸凸量),標示出各新的結構線和側線的交點(側點),如圖8所示。
3.2.7? 定“奶裥”
連接上腰側點和小腰側點,定褶量為3 cm的“奶裥”位。擰起上兩層面料折疊“奶裥”并用珠針固定。再從點O沿經向量100 cm(3尺)為衣長(1949年前旗袍長度的取法),彈出下擺線。直線連接各側點,在腋下、臀圍、大腿根處劃順即為側縫線,完成前片輪廓線的繪制(圖9)。
3.2.8? 放縫、裁剪
旗袍大身縫份為1.5 cm,在袖口、下擺需卷邊的部位縫份放量2.5~3.0 cm。放好縫后四層面料一起裁剪,沿側縫線在腋下、上腰、小腰、中腰、下腰、下擺開衩處打剪口。
3.2.9? 劃后片結構線
將面料再次沿緯向鋪開成雙層,按照剪口位彈出后片的上腰、小腰、中腰、下腰線,在各側點減去多余的量,標點、連順后片側縫線并修剪。
3.2.10? 開領圈線
再次用領圈模子核對領圈尺寸,避免領口推拔操作造成誤差。沿領圈線放縫0.7 cm,修剪領口。
3.2.11? 抽縮“奶裥”量
無省海派旗袍要將預留的“奶褶”量通過縮縫方式處理,使衣身表面無省道卻滿足胸部隆起所需的空間量。在連接上腰和小腰的側縫線段上,沿縫邊以手工平針細密假縫或機器平縫一道線跡,在線段端點做標記。沿線頭抽出3 cm的褶量后再次標記端點并打死結固定。將抽縮的3 cm褶量均勻分布在上腰和小腰的側縫線段上,視前片表面光潔無褶為好。
3.2.12? 歸拔大身
粗裁的大身裁片側縫線凸度較大,主要表現為腰細、臀凸、下擺收進。此時需通過歸拔熨燙處理,使側縫線趨于直線狀態,縫制后下擺開衩處才會較好地并合。歸拔時,先用噴壺將面料表面噴水濕潤,再沿圖10所示方向施壓推歸和推拔,使臀圍的側縫凸量朝前腰腹部和后臀部歸進,腰圍處拔開并將多余的量往胸圍處歸攏,胸圍的側縫凸量歸至前胸隆起處。歸拔到位的衣片在平鋪狀態即呈有明顯胸凸量和臀凸量的立體造型。
3.2.13? 裁立領和绱領
傳統旗袍的立領獨立成片,可拆洗更換。將橫紗(領面)和斜紗(領底)的兩塊面料正面相對重疊,以“領襯”為模子(圖11)畫領子凈樣,四周放縫0.5~0.7 cm,雙層一起剪裁。沿領襯四周刮漿,分別包轉領面和領里縫份,在轉彎處打剪口,通過打水線使縫頭熨燙平整,表面光潔挺括,形成領面片和領底片。將兩者反面相對,以手縫針沿四周繰針勾邊。工藝要求每3.33 cm(約1寸)繰九針,正面不露線跡,完成立領。
傳統旗袍的領圈通常裝有“拖領”,即沿著衣身領圈包裹滾條。一方面起到加固的作用,使領口不易拉伸變形,同時可以完好地處理領圈毛邊,使表面光潔。绱領時將領子置于“托領”內側,并沿著后中心點、前領窩點分別比齊對位。先寨縫固定后中心處,再從領頭開始沿著領圈將領子繰縫在“托領”上,運針時挑起內層布料,表面不露線跡。
4? 裁剪法中的“造物觀”和“工藝美”
《禮記·少儀》有云:“士依于德,游于藝;工依于法,游于說。”《墨子·法儀》中亦云:“故百工從事,皆有法所度。”工匠應依照規范,實踐有關的理論,“法”就是百工皆有的準則。古代造物的規則體系和方法原則的“法”依循傳統哲學思想的“道”,由此產生的倫理道德和社會意識統治人的精神世界,規范著一切物質產物,形成中國東方特有的審美文化。民國海派旗袍裁剪遵循中國古法制衣哲學,代表了本民族人們的審美情趣和價值取向。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必然受到西方技術和審美的影響,帶有“融合中西”的觀念文化和制度文化的烙印。
4.1? 裁剪法中的“造物觀”
中國古代不僅“文以載道”“詩以言志”“樂以向德”,而且物以載道、技以載道[15]。民國海派旗袍沿襲通肩連袖的十字整衣型平面結構,在時代背景下“存其形而去其制”,體現了中國“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傳統思想和數千年來“大端大體、終莫敢易”的服飾制度規范。在傳統文化中,人生于天地之間,是自然的組成部分。進行服裝設計時將人和服裝視為一個整體,只強調整體的廓形感和平面感,不強調人體身形。由此形成的寫意式審美取向主宰了整個古代社會的服飾文化,也深刻影響了民國海派旗袍的裁制技法。民國海派旗袍的首要特征是革新,廓形和衣長緊跟西方主流潮流變遷。裝飾上受現代設計審美意識的影響去繁就簡,衣身開始出現腰身曲線,造型松量趨于“相對適體”。與同時期西方的“構筑式”服裝相比,這種寬適如意的人衣空間恰恰體現出中國傳統追求氣、神、韻、寫意的審美觀。作為視覺中心點和符號化的“旗袍領”,無論其造型細節和配伍方式如何變化,無論衣身是寬是窄,其領圈尺寸都相對小而穩定,領子緊緊包圍脖頸根。這一形態特征從旗裝到民國海派旗袍的發展中始終保持不變,似乎昭示著中國傳統思想與著裝觀念對著裝者行為舉止的約束,著裝通過領的形態上升到了禮的高度[16]。另一方面,從整體上看,傳統十字形結構使民國海派旗袍在小而緊的領子固定下自然地由肩部垂下,形成自然流暢的肩頸線條,符合東方含蓄纖柔的風格。在采寸、裁剪法上,傳統采寸方式和十字折疊鋪料的“摞裁法”反映了裁剪中對人體尺寸要求不高,重意境外形輕細部結構。裁縫師傅往往依照個人的習慣、經驗、手法在對布料的鋪陳、折疊、歸拔之中洞悉織物的特性,選擇合適的裁剪技巧實現旗袍的完美塑型,即所謂“法無定法,因材施藝”。在裁、制過程中以尊重自然,順應自然的思想為導向,“因天材,就地利”,充分利用面料,審曲面勢,堅持“實用為美、惜物節用”的原則。比如,傳統裁剪工具中的粉線袋、糨糊不但取材便宜環保,經久耐用,且在操作中粉線袋通過彈印墨線的方式確保面料不宜滑移,線跡干凈清爽、清晰流暢;刮糨糊確保布邊毛茬收口光潔,面料表面平挺、順伏不易變形。這種“就材加工,量材為用”的節儉美德不僅至美,而且至善,反映了“各有所適、物各有宜”的造物內涵。再者,通過技術手段的更新,改傳統有中縫“五幅布裁法”為無中縫的“一片布裁法”,通過“偷襟”和推歸拔熱塑型解決門襟遮蔽問題。盡管前后中線絲綹略微偏斜,也要保證布料的完整性和裁剪工序的便捷性,減少不必要的破縫和零頭散料,實現“全則不分、天衣無縫”的理想。
4.2? 裁剪法中的“工藝美”
《周禮·冬官·考工記》中記載: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17]。民國海派旗袍在裁剪工藝實踐中從結構、塑型、手藝技法上,無不透露出“造型美”“意匠美”和“工巧美”等審美特征。比如,為追求材料的完整自然狀態,在紡織技術進步后旗袍取消表征“垂繩取正”的中縫結構,減少人為加工的痕跡。無中縫的造型更能體現材質面料本身的肌理、飄逸感,或是保持幾何印花圖案的完整性。與之配套的“廠字形”大襟線條簡約流暢,緄邊作為裝飾技藝雅致、細膩,利落大方,富有東方韻味的“造型美”。旗袍的腰線從正腰位有意提高到胸下位置,視覺上拉長下半身比例顯得纖瘦高挑,且無形中加大了腰圍活動松量,使著裝美觀舒適。原始的廠字襟造型在著裝狀態下會因門襟匱缺出現遮蔽不足的現象,傳統老裁縫通過對面料折疊時絲綹的適當偏斜和推歸拔燙工藝處理得以解決問題,化之于無形的“工巧美”中,符合現代主義“形式服從功能”的原則。比如,在開領時于底襟層沿領口斜向打完剪口后通過歸拔熨燙將其拔開,使表面呈波浪形,這種物理方法可有效加大門襟的遮掩量。大襟線的兩端分別連接著領子和袖子,袖口的寬窄、袖口線的形態也會影響腋下、后肩背的活動量及門襟的遮掩程度。富有巧思的“小魚嘴型”袖口線的設計使著裝者在袖口較緊窄的情況下亦能使后背和腋下活動舒適,且袖部相對平直美觀。再者,紅幫裁縫在實踐中保留本幫傳統的“刮糨糊”“打水線”老手藝,通過水線中的唾液淀粉酶溶解和軟化折邊處的糨糊使面料精準折燙后縫邊平貼美觀。另外,在塑造旗袍含蓄的曲線造型中通過衣身部位歸拔熨燙和“抽縮奶裥”的方式形成三維立體空間和自然簡約的線條感,均體現出服飾的“造型美”和“工巧美”。傳統旗袍造物活動中還講究“意匠”的布局構思,既滿足功能要求,又有鮮明的形式特色,即“巧而得體,精而合宜”。“抽縮奶裥”除解決人體與服裝的矛盾空間外,其獨特的工藝形式保持了衣身表面的完整性和平整感,沒有類似省道的結構線跡。這正是民國海派旗袍的特色所在,表現出抒情和寫意的“意匠美”追求。另一特色工藝是“后配領”。20世紀40年代前的海派旗袍一直沿襲傳統袍服獨立成片、可拆洗更換的立領式樣,通過領里和領面先分裁后合縫的方式,加之面、里絲綹方向的考究和領襯的運用,使制作的領子造型挺括平伏,美觀耐用,體現了“器完不飾”的“意匠美”和“美善得宜”的“工巧美”。
5? 結? 語
中國傳統服飾在歷朝歷代承載著“表尊卑、明貴賤”的政治文化符號,通過裝飾紋樣、質料色彩、款式形制區分階層和人等。女性服飾在男權統治下傳達著社會“禮制”規訓,小小的身軀淹沒在寬衣博袖中盡量弱化人體特征,凸顯服裝的能指和所指,形成了延續數千年追求寫意的傳統審美觀念,此為“人適應衣”的階段。民國時期,受社會政治經濟環境和西風東漸的影響,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時尚媒介的推動使得風氣之先的上海率先進行了“服飾革命”,將傳統旗裝的裝飾去繁就簡,改重裝為輕裝,開始關注人體曲線的表達,以民國海派旗袍為代表的傳統服飾至此邁向“衣適應人”的重大轉變。
民國推歸拔燙的海派旗袍是從傳統寬大平直的A形向西式立體裁剪的緊身S形轉變的過渡款式,其造型結構與審美風格較后者更具有東方溫潤、含蓄、清麗的韻致。在制衣技巧中滲透著中華民族的傳統思想觀念和造物哲學,并與時俱進地吸納西式造型技術推動衣身由直變曲的改革,表現出傳統民藝順勢而為和兼收并蓄的特點。本文深入剖析了一款典型民國海派旗袍的裁剪步驟,解讀了蘊意其中的“因材施藝”“技以載道”等造物觀念和“全則不分、天衣無縫、惜物節用”的制衣理想,從結構、塑型、手藝技法上揭示旗袍工藝的“造型美”“意匠美”和“工巧美”等審美特征,以期為深入挖掘中華優秀服飾文化的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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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utting method and creation view of traditional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s
ZHANG Chi, WANG Xiangrong
LUO Jing, RUAN Nuonan, YU Zhenglong
(School of Cultural Communication & Design, Dongfang College of Zhej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 Economics, Jiaxing 314018, 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heongsam successfully completed the modernization transformation with the methods of “Westernized Chinese style” and “integration of the East and the West”, and became the only “living fossil” of the successful transformation in the 5, 000 year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lothing history. In the context of “carrying forward th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of China and enhancing cultural self-confidence”, in-depth research on th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may point out the direction for todays fashion designers in inheriting and innovating traditional clothing culture. Th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s a “transitional form” in the development sequence of the cheongsam.
This paper used the methods of literature research, physical research and interviews with folk artists to sort out and summarize the development of cheongsams through four main periods: Manchus cheongsam,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Taiwan and Hong Kong cheongsam and contemporary fashion cheongsam. Specifically,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experienced the evolution of different shapes such as the inverted large-sleeve cheongsam, the tailored cheongsam and the “typical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the mature stage. On this basis, the paper defined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s the typical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 the mature stage after the revolution in the 1930s and 1940s.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s convenient, beautiful and economical, show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eeking novelty and difference. The overall style is simple and elegant, subtle and soft, and matches well with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clothing. By observing and recording the cutting process of a typical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paper tried to make a painstaking examination from the size and cutting method of traditional clothing philosophy, and explored the traditional creation concept and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 of the typical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through the phenomena. The study pointed out that the cutting method of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maintained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plane cutting, did not make plates in advance, and was generally carried out by the way of laying materials on the board and cutting while sewing. The technical difficulty lies in how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covering the front” caused by “digging the front”.
This paper shows the most commonly used “off-warp cutting method” of the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restores the traditional way of inch picking, the techniques of “front stealing”, the shrinking of “pleats”, blocking, ironing and collar making. This paper interprets the creative concepts of “applying art according to materials” and “carrying Tao with skills” and the costume-making ideals of “integrality, seamless clothing, and material saving”, and reveals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beauty of shape”, “beauty of artisan” and “beauty of workmanship” of cheongsam craft from the aspects of structure, molding and techniques, in order to provide reference for further research on the excellent Chinese costume culture.
Key words:
Shanghai style cheongsam; blocking; cutting method; craft; creation;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