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現代交通工具書寫是中國現代文學內容的重要元素,內含新的時空體驗、情感況味、時代感受和生命觀照。這些新的內涵,折射著現代工業文明沖擊下的中國人的社會文化心理,及其文學感知情態的嬗變,是中國文學現代性的重要表現。
【關鍵詞】現代交通;現代文學;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I2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1-0029-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1.008
【基金項目】本文為湖南省職業院校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五育融合背景下高職院校美育評價研究”(項目編號:ZJGB2021106)成果。
現代交通工具書寫是中國現代文學內容的重要元素?!败嚒?,在現代文學里,是富有濃厚現代性色彩的意象。它既可以是飛掠過街道的汽車或電車,也可以是裝載現代人從一地奔赴另一地滋生孤獨浪漫等各種情緒的火車,還可以是轟轟烈烈一往無前,把傳統遠遠拋在身后的時代之車。包括“車”在內的現代交通工具,內含新的時空體驗、情感況味、時代感受和生命觀照,折射著現代工業文明沖擊下的中國人的社會文化心理,及其文學感知情態的嬗變,是中國文學現代性的重要表現。
一、傳統與現代交通工具的文化意蘊
傳統中國農耕社會中,陸地的畜力交通工具比如驢、馬、騾子,和轎子、獨輪車,以及水域的舟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這些交通工具有著共同的“慢”的特點,同時也是階級性表征。其中,驢由于成本相對低廉,成為中國傳統社會中深受底層民眾歡迎的交通工具。而轎子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則不僅僅是一種交通工具,同時還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宋朝就曾明文規定,沒有官級的人,不可乘坐暖轎。在清朝,四品以下官員只能乘坐2至4人抬的暖轎,三品及以上官員可以乘坐8人抬的暖轎,而明相張居正則坐過32人抬的暖轎。以驢、轎等為表征背后的階級差異、等級制度,由此可見一斑。舟船,在中國傳統社會,從一開始就并非僅僅是實用表征,而具有特定的社會文化內涵。《詩經·大雅·大明》中“造舟為梁”的典故,并非僅僅是把船聯結起來在河水之上搭建成一座浮橋,而更是溝通統治者與平民關系的象征物,是百姓為了彰顯對文王敬意的工具。文學世界里的舟船,富有多元的意蘊。“輕舟已過萬重山”,述說的是李白在遇赦后輕松快意的心境;“門泊東吳萬里船”將船只與寥廓的空間聯系在一起,展現出杜甫寬廣的視野與胸襟;“小渡無人舟自橫”則流露出韋應物對恬淡閑適生活的向往之情。此外,還可以意蘊漂泊之感、羈旅之愁和懷人思鄉之情,如“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明朝又是孤舟別,愁見河橋酒幔青”等,舟船以其行速緩慢的特征,讓情感本來豐富的文人們有了足夠的時間醞釀生發,留下諸多感傷卻詩意的表達。
到了世紀之交的晚清,在舉國危亡的時代大背景下,“船”,在晚清,更多成為搖搖欲墜的危機象征,如劉鶚在《老殘游記》中,以岌岌可危的船只,象征當時破敗凋零的晚清政府。與此同時,輪船、火車、電車、汽車等現代交通工具,伴隨著西方入侵紛沓而來。李歐梵指出,“時間和速度的關鍵含義如何鮮明地在任何西方現代性的話語里被強調都不為過。汽車,就像火車一樣,作為一種速度的商品,顯然是現代性的物質表征”[1]。傳統農耕時代關于時間的模糊性表達,如“一頓飯時間”“一袋煙工夫”“半天”等,在現代交通工具主導的空間里,被“幾時幾分幾秒”精準替代,才可以確保不誤車程。與此相應,在傳統社會中折柳相送、含情脈脈、依依不舍的送別傳統,被鐘表時間意識所替代。階級差異性在現代交通工具中依然體現明顯,私家汽車以其昂貴性成為身份象征,輪船火車以頭等、二等、三等艙/車廂區分社會階層,在這些封閉或半封閉空間里,階層之間依然具有不可逾越的等級性。
伴隨著現代交通工具,田園牧歌與引擎轟鳴并存,傳統與現代同構。傳統農耕社會的封閉地理空間開始走向開放,生活其中的人的生命空間得到拓展,其日常生活的習慣、觀看世界的方式以及對于時空的想象都相應改變,現代性的人得以生成。當這一切進入現代文學文本時,有了全新的敘事表達。
二、現代文學中的交通書寫
與現代交通工具相伴,現代文明給文學書寫帶來了全新的內容與視角?,F代交通與人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生發出復雜的情感況味。作家則將這一切付諸筆端,進行了文學意義上的表達。現代交通工具,在具有溝通距離的實用性之外,本身又成為故事,與文字相互形塑,燦爛多姿,從一個具體而微妙的維度開啟了中國文學現代性體驗旅程。
新的時空體驗。1884年,《點石齋畫報》創刊,時常報道西方世界里的先進交通工具。熱氣球、飛船、飛機等進入到中國人的視野,激發了國人對于現代性的想象。晚清的吳趼人在《新石頭記》中就充分體現了他對于現代交通的烏托邦想象。書中寶玉問及在空中形式各異的飛車的速度,老少年回答道“快車一個時辰能走一千二百里。現在坐的是慢車,一個時辰走八百里。我們到水師學堂一百里,大約一刻時候可以到了”[2]。報紙畫刊等印刷物引入的現代文明,拓寬了國人的思維和想象力,呈現出對速度等現代性表征的向往。新感覺派作家劉吶鷗的《風景》,便是對于現代化過程中快速易逝的現代性體驗感的文本表達。
新的社會思考。傳統與現代、文明與落后、欲望與壓抑、希望與幻滅,借助著對現代交通工具的書寫,在現代文學的畫卷中徐徐展開?,F代作家筆下的交通工具書寫,有了對“人”的關懷,也折射著社會的變遷。蕭紅在回憶性散文《蹲在洋車上》中,敘述了鄉下人和有錢人對于人力車夫的截然不同態度。在蕭紅的筆下,同為底層民眾的鄉下人,對于人力車夫有著同情與體恤,因此寧愿蹲在洋車上,而不是坐在洋車上。而這一切,在作為有錢人的祖母眼里,是可笑的鄉巴佬行為,是茶余飯后的笑料與談資,是對于底層的冷漠無情。而作為敘述者的蕭紅,將人力車納入寫作視野,展現不同等級的人對于人力車夫的不同態度,她發現這一現象本身就體現出一種現代意識,即對人的關注。
新的情感體驗。隨著“五四”宣揚個性解放,欲望書寫由私密空間走向公共場域。輪船船艙以及汽車、電車、火車車廂等封閉半封閉空間,則成為情感發酵與發展的溫床。和現代交通工具的速度相應,這樣的情感并不堅牢穩定,具有臨時脆弱的特征?!?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后,在上海等開放城市,在近代交通工具上不僅‘男女之大防的屏障已經被打破,而且許多人還把它當作談情說愛的理想場所(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情)”[3]。張愛玲的《封鎖》里,銀行職員呂宗楨和英文助教吳翠遠,相遇在因為封鎖而暫停的電車車廂,封鎖中的電車暫時切斷了時間與空間,隔絕了世俗的日常生活,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滋生出曇花一現的情感。平日刻板循規蹈矩并不快樂的好人吳翠遠有了迥異于平常的呈現:“她突然覺得熾熱,快樂。”然而封鎖開放了,電車繼續往前開。隨著呂宗楨起身回到先前的座位,這段短暫的戀愛結束了?!胺怄i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電車,在這里是夢的入口?!笆澜缟系暮萌吮日嫒硕唷溥h不快樂。”在這個暫時的像夢一樣的封閉空間里,好人吳翠遠總算短暫地快樂了一次。因此與其說這里發生的情感是愛情,不如說是平日被各種世俗規矩、禮教所束縛的個體,在一個時空被暫時切斷的空間里,釋放了平日所被壓抑的欲望,短暫了做了一回“真”的人?;蛘哒f,這些私人化的快樂體驗,都來自車廂這樣的現代性空間。
新的社會焦慮。茅盾的小說《春蠶》里,輪船出現之前,老通寶眼中的河流安寧靜穆,而輪船出現之后,河面的平靜被撕裂。輪船在《春蠶》中是現代性的物質表征,它的出現,隱喻著傳統農耕社會固有的生活方式被打破,象征傳統農耕文明的“赤膊船”以及依賴這一傳統方式的生存者的生活,從此只能如“打秋千”一般搖搖欲墜,現代對傳統的霸道與驅逐,傳統對現代的恐慌與敵意,在此體現得淋漓盡致。老通寶感慨:“真是天也變了!”“然而‘世界到底變了?!泵┒芙枥贤▽氈?,寫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飯”的傳統農耕生活,以及慣常生活經驗的被打破,如“他活了六十歲,反亂年頭也經過好幾個,從沒見過綠油油的桑葉白養在樹上等到成了‘枯葉去喂羊吃”,而這種被打破,是在以現代交通工具為物質表征的現代性進程中的必然呈現。
三、現代交通生活體驗對文學書寫的影響
作為現代性表征的交通工具在述說故事的同時,也影響著作家的寫作經驗,引發故事生成。中國社會的現代性進程,與現代交通工具的進入,幾乎是一致的??梢哉f,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不僅僅是一種物質力量,而更是一種精神力量,它影響著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也刺激著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表達。從社會層面而言,現代交通工具影響了政治歷史文化語境,以及國人的普遍心理體驗。“一個知道怎樣進入車流、與之周旋并且穿過車流的人,能夠去任何地方,來到交通本身能夠到達的任何無窮無盡的都市通道”[4]。從文學書寫層面而言,現代交通工具創設了故事發生的場域,推動著故事的進程。同時也影響著寫作主體的創作經驗生成。
對“現代”的觀望與接納。1876年,中國終于有了第一條鐵路——吳淞鐵路。即使它最后的命運是被拆毀,但這依然是中國在現代性進程中的一個標志性事件。1876年7月,中國第一條鐵路吳淞鐵路正式投入使用。據載,當時的搭乘火車者多到不可計數。“華客即持照紛紛上車,并有婦女小孩等,更有妓館中之娘姨大姐滿頭插遍珠蘭梔子花,香氣四溢?!盵5]當火車駛過鄉村時,一位乘坐火車的記者如是記載:“此時所最有趣者莫如看田內鄉民,(中略)或有老婦扶杖而張口廷望者,或有少年荷鋤而癡立者,或有弱女子觀之而喜笑者,至于小孩或懼怯而依于長老前者,僅見數處則或牽生驚看似作逃避之狀者。”[6]這種車廂內外的看與被看,以及車廂內外乘客與村民對于新事物火車這一龐然大物的不同反應,也體現著對現代性的不同接受程度。作為代表中國當時最先進文明的都市上海,對于火車這一現代性表征,顯然是樂于接受的,因此紛紛買票上車。而火車所駛過的鄉村,其間村民的態度,則各個不一了。而民間心理,也對應著當時晚清政府的態度。洋務派與保守派各執一詞,對于現代性,是擁抱還是抗拒,兩派爭鋒激烈。1877年,吳淞鐵路被晚清政府重金贖回繼而拆毀,宣告了這一現代性進程的中斷。
但是,現代性的進程一旦開啟,國人一旦感受到過時間和速度的沖擊,一旦把生命的足跡踏上更廣闊的場域,心理的體驗自然也相應發生了變化。中國傳統社會,封閉的地理空間和模糊的時間觀念是其時空主要特征。這樣的時空特點,滋生了悠閑徐緩的審美心理體驗。以傳統交通工具的送別為例,騎馬送別,可以生發出“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的惆悵惘然;乘船離別,可以書寫出“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的空曠孤寂。而且,這樣的出行與送別,時間隨意,空間自由。在如此的時間、場域與審美心理體驗之中,人有更多的“閑”時,文學的書寫,也緩慢悠長,靜態描摹多于動態體驗。現代作家沈從文和周作人都曾對這樣的審美體驗,進行過優美的文字表達:“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盵7]寫《邊城》時的沈從文,已經投身于都市的文明,卻處處戀著湘西的古樸。這處以小船為交通工具的詩意敘述里,滿溢著他對現代性的抗拒以及對自由松散的傳統湘西社會的留戀。周作人則將乘坐現代交通電車與傳統交通烏篷船的不同心理體驗,作了一番比較:“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回總要預備一天。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度,看看四周的物色,隨便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蘋,漁舍,各式各樣的橋……”[8]烏篷船在此是詩意和閑適的象征。與此相對,“急”“立刻”這些充滿現代性意蘊的詞語,對應的是現代交通工具電車,是“速度”的代名詞。速度的迅疾、時間的準確,空間的特定意蘊,這些都是現代人獨有的體驗。如火車站的時間由時刻表所限定,送別空間由月臺所限定,一旦選定好出行時間,則不能晚到哪怕一分一秒,車笛長鳴,匆匆揮手,疾速遠行。這種不同傳統的時空體驗,必定帶給現代作家不同的心理感受,創作出不同于傳統的故事場域與文學題材。
現代交通工具也以其速度這一現代性特征,帶給人們不同的感知經驗,給予現代作家不同的心理體驗,設定出區別于傳統的寫作題材,生發出別樣的文學“感覺”形態。前文提及的新感覺派作家劉吶鷗直接把速度寫進了《風景》等一系列文本里。他認為“現代生活是時時刻刻在速度著”,“現代人的精神是饑餓著速度、行動與沖動的”[9]。新感覺派對現代性的感覺的文學表現,其特征恰如馬歇爾·伯曼所指出的:“正是從這樣的感受——焦慮和騷動,心理的眩暈和昏亂,各種經驗可能性的擴展及道德界限與個人約束的破壞,自我放大和自我混亂,大街上及靈魂中的幻象等等——之中,誕生出了現代的感受能力?!痹趧鳃t的筆下,“速度”作為關鍵詞,攜帶著個體的躁動與對約束的挑戰,建構了《風景》這個現代性的故事:速度讓男女主人公匆匆相遇,速度本身以及與之相關的力量,也讓他們來不及看清彼此了解彼此,只在匆匆的交會后又迅速別離。
從晚清到民國,時代風云變幻,各種思潮與運動爭相迭起。個人命運與時代背景緊密相連,人生選擇與國運變化相互交織,個性書寫與現代進程兩相燭照。馬車木船的時代逐漸遠去,現代交通工具與現代性進程密切關聯,在影響國人日常生活方式、感知世界經驗的同時,也影響著現代作家的創作經驗,進入文學文本,在文學史上留下了獨特的印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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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記華客初乘火車情形[N].申報,1876-07-03(002).
[6]民樂火車開行[N].申報,1876-07-10(001-002).
[7]沈從文.邊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8]周作人.烏篷船[M]//佘樹森,編.周作人美文精粹.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9]劉吶鷗.電影節奏論[J].現代電影,1933(12).
作者簡介:
顏慧賢(1981.8-),女,湖南湘潭人,研究生,湖南交通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