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小說《蝴蝶》中的“反思性”情節(jié)

《蝴蝶》是王蒙小說中具有深刻思想旨趣的小說，其中的“反思性”情節(jié)背后蘊含了極大的張力。通過革命文藝被取代的情節(jié)，揭示出“革命話語體系”在漸漸塌陷的事實。通過對“革命話語”的荒誕性呈現(xiàn)等情節(jié)，挖掘出其對于“革命話語”的空洞性、對人性的遮蔽問題的反思。本文通過化用“莊生夢蝶”情節(jié)的分析，挖掘出其對于個體“自我認同”的反思，以及“蝴蝶”代表的反斷裂性敘事是對歷史與現(xiàn)實關(guān)系問題的反思。小說中這些“反思性”情節(jié)的反思深度在反思文學作品中脫穎而出，具有時代開創(chuàng)性，也引發(fā)了對“反思文學”的反思。

王蒙曾說：“一篇成功的小說，……往往具備這樣一些特點，而且這些特點不是分裂的：它既有直觀性，又有思辨性，既有具體性，又有抽象性，既有紀實性，又有寓意性；它好像暗指著什么東西，又不是非常明確的。”而王蒙所創(chuàng)作的《蝴蝶》（《十月》1980年第4期）就是這樣一部既直觀又思辨、既具體又抽象的作品。這部小說中的反思意味經(jīng)過時間的汰洗和沉淀，愈益醇厚。

對“革命話語體系”的反思情節(jié)

一、革命文藝被取代

在《蝴蝶》中有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旋律就是“不知道為了什么，憂愁常圍繞著我……”這首鄧麗君唱的《千言萬語》在20世紀70年代以迅猛的流行速度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滲透進來，讓張思遠百思不得其解。他從同室采購員的收音機中“仔仔細細地、一遍一遍地聽到了這首歌”。他不禁發(fā)出強烈的感嘆性反問：“是怎么回事？三十年的教育，三十年的訓練，唱了三十年的‘社會主義好‘年輕人，火熱的心，甚至還唱了幾十年‘老三篇不但戰(zhàn)士要學，干部也要學之后，一首‘愛的寂寞征服了全國！”張思遠自己作為曾經(jīng)革命的領(lǐng)導者，學習的盡是“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等革命文藝作品，對這種“靡靡之音”絕對是無法接受的，并且讓他聯(lián)想到“在酒吧間里扭動著屁股，撩著長發(fā)，叼著香煙或是啜著香檳的眉來眼去的少爺們和小姐們”，如此輕浮的作態(tài)著實可氣。可這樣的歌曲就是從收音機中徐徐傳來，穿過旅館蔓延至大街小巷的各個角落。

“一首矯揉造作的歌。一首虛情假意的歌。一首淺薄甚至是庸俗的歌。……但是這首歌得意洋洋，這首歌打敗了眾多的對手，即使禁止也禁止不住。”張思遠連用幾個批評貶低的詞語形容這首在他看來虛假輕浮的歌曲，但他也被這個曲調(diào)迅速地占領(lǐng)了感官，在一遍一遍地聽過“愛的寂寞”后，最后連他自己也忍不住“試著哼了哼在旅途中聽過的那首香港的什么‘愛的寂寞的歌曲，他哈哈大笑。”張思遠作為一個腦子里都是“克服呀、階段呀、搞透呀、貫徹呀、結(jié)合呀、解決呀、方針呀、突破呀、扭轉(zhuǎn)呀”三句話不離革命的領(lǐng)導者形象，最后也自欺欺人地接受了他所鄙視的“低趣味”曲調(diào)。這足可以證明這首“愛的寂寞”背后所代表的“新思想、新思潮”正在擠占著穩(wěn)固了近30年的“革命話語體系”，“革命話語”就在這種“新鮮、多元、開放”的思想包圍中漸漸失效了。

二、“革命話語”的荒誕性呈現(xiàn)

張思遠在與海云的第一次見面中就被海云邀請去給同學們作報告宣講，在等待修理麥克風的過程中，海云組織大家一起唱革命歌曲，緊接著，一首《解放區(qū)的天》響徹在禮堂中央。

“民主政府愛人民哪，愛人民……

共產(chǎn)黨的恩情，恩情……

說不完哪……說不完……不完……

呀呼咳咳依呼呀呼咳，呀呼，呀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全禮堂都在‘咳咳咳咳咳，好像在抬木頭，好像在砸石頭，好像在開山，好像在打鐵。是的，打鐵。”

一屋子的人在不斷地以飽滿的熱情高唱著毫無意義的尾音，還在分聲部對其做和聲，一個聲部接一個聲部，“咳”聲直穿云霄。這樣的和聲被比喻成“抬木頭、砸石頭、開山、打鐵”的嘈雜之音。而沒有任何意義的“咳咳咳”通過和聲不斷進行強調(diào)，更加荒誕地表達出，正在唱歌的青年團員們反倒能從這樣無意義的重復音節(jié)中汲取到“振奮人心”的認同力量。

接下來張思遠的一段激情演講更是革命話語的荒誕呈現(xiàn)，“你們是新社會的主人，你們是新生活的主人……你們將在這條道路上，從勝利走向勝利！”這段話聽得讓人熱血沸騰，實則空洞無物，全都是“口號式”的話語，但臺下的女學生卻“點頭稱是，一字不漏地往小本子上記”“頻頻地鼓掌”，甚至還眼泛淚光。可話中除了聽著聲音洪亮的話能讓人打起精神之外，真正讓人產(chǎn)生革命認同的實質(zhì)營養(yǎng)幾乎沒有，后來海云被劃為了“右派”就是對此很好的反諷例證。可見這種“口號式”的呼喊不能讓人產(chǎn)生對革命真正的心理認同，而是虛無的、不經(jīng)時間考驗的。以前正是生活在這種重復的、無意義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體系”下，革命意識形態(tài)看似深入人心，但實則空有其表、不堪一擊。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一首《千言萬語》更能讓人接受，能迅速讓幾十年被“革命話語”灌輸與改造的頭腦變得“淺薄無聊”。

張思遠和海云的第一個孩子誕生了，可張思遠卻還是個為了革命的“工作狂”。即使他家離他的辦公地點不過三公里，也竟一個多月之內(nèi)沒有回一趟家，而就因為一次他忙著開一個重要的會議，讓無助的海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孩子因為發(fā)高燒死去。但作為父親的張思遠卻以“我正忙啊！”錯失了救孩子的時機。

他回到家看著木然的海云說出來的“安慰”之詞，只會讓人覺得更加荒誕。雖然從心理描寫中可以看出他的懺悔之意，但“革命話語”還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可你不能只想到自己，海云！我們不是一般的人，我們是共產(chǎn)黨員，是布爾什維克！就在這一刻，美國的Ｂ29飛機正在轟炸平壤，成百上千的朝鮮兒童死在燃燒彈和子母彈下面……”這樣的話海云聽來不知作何感想，或許看到了人性冷漠或許心如死灰。“革命話語”成為他逃避作為父親責任的“借口”，還用非常嚴肅且激動的情緒不近人情地闡述著用“革命話語”解釋一切的奇怪邏輯。這背后體現(xiàn)的是“革命話語”對人性的統(tǒng)治與遮蔽。

“革命大于人性”“革命話語統(tǒng)治一切”的奇怪邏輯闡述，呈現(xiàn)出其荒誕性，引起人們對“革命話語體系”的反思。這個層面的反思無疑是有深意的、有力量的，在那個年代有身先士卒的意味。

以“蝴蝶”之名的哲思與拷問

一、化用“莊生夢蝶”的哲思

王蒙在《“蝴蝶”為什么得意》一書中曾說：“因為我作為小說家就像一個大蝴蝶。你扣住我的頭，卻扣不住我的腰。你扣住腿，卻抓不著翅膀。你永遠不會像我一樣知道王蒙是誰。”“蝴蝶”化用了《莊子·齊物論》中“莊生夢蝶”的典故，到底莊生還是蝴蝶呢，莊子在這個夢境里也迷失了。“蝴蝶”在這部小說中，既是一個意象隱喻，聯(lián)系張思遠跌宕起伏的人生命運，也是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隱喻。在王蒙對蝴蝶的化用情節(jié)中，也一直在體現(xiàn)著對“自我認識”問題的反思。

小說中化用“莊生夢蝶”使張思遠出現(xiàn)自我迷幻的情節(jié)有9個。

米蘭·昆德拉曾說：“任何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guān)注自我之謎。”在張思遠的自我迷幻中不止一次地問了自己“我究竟是誰”這樣一個問題。他的反復追問，表現(xiàn)了對自我認同感的焦慮。這種焦慮表面源于張思遠對自己幾十年跌宕起伏、毫無自主性人生的茫然和困惑，而深層則是對自我的極度不信任感和不確定性。

張思遠的身份如此地曖昧多變，這里也有王蒙本人的影子，他化用“莊生夢蝶”的典故也發(fā)出了“我是誰”的自我認同問題，并在張思遠的經(jīng)歷中逐漸尋找一種像“蝴蝶”般的自由生命狀態(tài)。

二、反斷裂性表達的靈魂拷問

在《蝴蝶》的表達里不僅有對人的把握和反思，更有對歷史與現(xiàn)實關(guān)系的反思。這種反思是通過反斷裂性表達體現(xiàn)出來的，而在張思遠接受革命文化熏陶的30年間充斥的都是斷裂性的表達。比如：“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站起來了”就意味著我們之前是“趴著的、躺著的”。再比如“噩夢醒來是早晨”，意味著早晨到來噩夢就結(jié)束了。但是這種表達中以“噩夢”代表的歷史與以“早晨”現(xiàn)實之間是斷裂的，事實上歷史與現(xiàn)實是有聯(lián)系的，顯然這種斷裂性表達是帶有欺騙性的。而類似北島的一首詩“結(jié)局或開始”這樣的表達就是反斷裂性的，在這個題目的表達中我們看不到最終的結(jié)果到底是事情的結(jié)局還是開始，“結(jié)局”和“開始”又是一種輪回。

那么《蝴蝶》化用“莊生夢蝶”情節(jié)中，“張副部長”“老張頭”“張思遠”這幾個身份之間是不斷在轉(zhuǎn)換的，就像“莊生夢蝶”的情節(jié)中其實也包含著“蝶夢莊生”的反向、輪回動作。“蝴蝶”的深意就在于其是輪回的、反斷裂性的。通過人物的疑問表明“張副部長”“老張頭”“張思遠”這幾重身份之間不是斷裂的概念，是有聯(lián)系的。而這幾重身份又是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歷史的‘張副部長——現(xiàn)實‘張思遠”“歷史的‘老張頭——現(xiàn)實‘張思遠”等多個歷史與現(xiàn)實身份之間的聯(lián)系和轉(zhuǎn)換，那么這就意味著歷史與現(xiàn)實不是割裂開來的，是有聯(lián)系的，并且有可能輪回的。“蝴蝶”之意，意在一切變化并未終結(jié)，并且歷史和現(xiàn)實既然可能輪回，那么這二者都是具有不可靠性的。通過反斷裂性表達的“蝴蝶”反思了歷史和現(xiàn)實甚至是未來的不可靠性，對進入新的歷史時期表示懷疑。這個層面的反思既有深度也有廣度。

由《蝴蝶》引發(fā)的對反思文學的反思

在《蝴蝶》和其他反思文學作品中一個是在表達疑惑、描述歷史的面目，一個是給出了希望。那么給出希望是否是從歷史中“輕易地”解脫出來了呢？文學表達理想的重要性比揭露歷史本質(zhì)更加重要嗎？文學的思想性、批判性、真正的反思性如何可能建立？

對于這幾個問題，知青作家在反思文學作品中給出希望，并不是“輕易地”解脫了出來，其實在“文革”之后人們需要給出希望，團結(jié)一致向前看，這樣的歷史態(tài)度是具有正能量的。王蒙在《春之聲》里寫道：“他覺得如今每個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現(xiàn)轉(zhuǎn)機，都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和永遠不應該忘懷的。”王蒙在揭露現(xiàn)實的困境中，又不失時機地給出希望，他不粉飾現(xiàn)實，但他在對思想現(xiàn)實的描寫中總能透出無限的光明。文學中揭露歷史本質(zhì)的痛定思痛的描寫和表達理想哪個都很需要，沒有孰輕孰重，我們需要在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下試圖探尋著出路，作品也是，時代也是。試想這種給出希望、透出光明就是探尋出路的過程，作家在作品中尋找的未來的答案不正是一種反思、探索的態(tài)度嗎？

作者簡介：

張嘉雯，2000年生，女，北京人，碩士，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