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地域、不同種族的作家創作出不同風格、不同語言的文學作品,推動世界文壇繁榮發展。作品之間各有特色,人物形象自然迥乎不同。然而,讀者卻常常能從字里行間發現蛛絲馬跡,窺探其共同特征。本文通過比較中國作家艾偉筆下的莊潤生與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分析兩個人物之間相似性與差異性,進而思考文學作品刻畫的婚姻關系相似性現象。
作品內容分析
《鏡中》以易蓉(莊潤生妻子)和他們的一對愛情結晶——一銘與一貝的一場車禍事故開篇。事故發生后,莊潤生悔恨自己因與別的女人纏綿而忽視妻子呼叫,錯過搶救最佳時間,順理成章地將全部責任歸咎于自己。為此,他痛苦自責,以子女名字創辦希望小學寄托哀思,靠設計建筑和跨國旅行麻痹自己。直到事故發生一年后,莊潤生偶然得知妻子在婚姻中鮮為人知的一面(易蓉也在婚姻存續期間出軌),回首創痛,他放下往事,終于獲得心靈解脫和救贖?!剁R中》是作者對背叛與懲罰、贖罪與解脫主題的深度藝術加工。
作為一部世界聞名的經典著作,《安娜·卡列尼娜》講述了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因不滿與丈夫卡列寧的婚姻現狀,不顧眾人眼光和反對,毅然與弗龍斯基私奔,卻在一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遭受凌辱和委屈。聽著耳邊汽笛轟鳴,安娜·卡列尼娜下定決心,身著一襲長裙于火車前臥軌,遠離了這個使她受盡折磨的世界?!栋材取た心崮取氛宫F了人性解放與追求自由過程中,腐朽制度對人心靈的迫害。
人物形象相似性
對比兩部主旨思想、語言文化截然不同的文學作品所刻畫的兩個主人公——莊潤生與安娜·卡列尼娜,不難發現,他們的人物形象存在著許多相似性。
一、婚姻不忠
兩個主人公都在有著道德和法律保障的婚姻期間發生出軌行為。不論是艾偉著手創作《鏡中》的2020年,還是安娜·卡列尼娜所處的19世紀后半期沙皇俄國貴族階級,“婚姻”一詞都象征著夫妻雙方對彼此絕對信任與承諾,出軌行為則意味著與傳統道德觀念相背馳的反常和異類。莊潤生把對婚姻關系疲倦和對婚外行為迷戀當成借口,他苦惱妻子只顧子女不懂夫妻情趣,他貪婪地感受子珊給予的溫柔鄉;美麗端莊的安娜·卡列尼娜輾轉上流社會,卻發現這里“一切都是虛假,一切都是謊言,一切都是欺騙,一切都是罪惡”。眾人毫不掩飾的道貌岸然和只圖利益令她感到壓抑。書中移情弗龍斯基的情節既是妻子對丈夫的背叛、對婚姻關系的不忠,同時也是作家賦予人物個體自由意識的人文追求。然而無論何種原因,違背傳統道德觀念的婚內不忠行為都很難被同時代的其他個體所理解和接受。
二、付出代價
婚內出軌以及間接導致妻子、兒女身亡,罪魁禍首正是自己。莊潤生為此經受了心靈的長久折磨。每當回憶起妻子和兒女,易蓉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書房里認真讀書的一銘,一貝會拿出最新畫作纏著他點評,往日溫馨喧鬧的家如今空空蕩蕩,熱鬧融洽的場景如同一面破碎的鏡子,再難復原,沉重的負罪感使莊潤生受到內心創傷,久久難愈;勇敢對抗封建階級束縛換來的卻是貴族冷遇和嘲諷,這些遭遇使安娜·卡列尼娜倍感屈辱,真正令她絕望的是,原以為逃離卡列寧,與弗龍斯基私奔迎來了自己生命的幸福曙光,卻仍在生活中忍受丈夫的誤解與指責。最終,她帶著對封建壓迫的強烈反抗,以一襲黑天鵝絨長裙自殺,結束了鮮活的生命。即使是代表自我意識覺醒的安娜·卡列尼娜,那個不懼流言,堅定沖破封建束縛的安娜·卡列尼娜,亦為她的奮不顧身付出了代價。
三、結局釋懷
歷經戰爭槍林彈雨與牢獄不見天日,當得知易蓉與深受自己信賴的助手世平存在偷情關系后,莊潤生慢慢釋懷。既是對過往諸事的淡然,是對易蓉與世平的原諒,也是遭遇人生重大苦難后同自我與世界的和解。小說最后,莊潤生完成了他的最新建筑作品,在不堪的社會生活中安頓自己破碎的心靈;隨著時間推移,沖動私奔的激情被生活瑣事消磨得所剩無幾,安娜·卡列尼娜漸漸看清了弗龍斯基的真實面目,他自私利己,他冷漠矛盾,面對外界冷遇與丈夫刻意嘲諷,安娜·卡列尼娜決心在火車前擺脫自己,不再忍受他人強加的種種痛苦。這既是自我的懺悔,是對弗龍斯基自私的懲罰,也是對社會殘酷冷漠的無聲控訴。
人物形象差異性
莊潤生與安娜·卡列尼娜兩個人物之間同樣存在差異性。
一、不忠緣由
莊潤生對婚姻不忠源于在婚姻關系的短暫刺激后,妻子易蓉很快歸于平靜,化身所謂賢妻良母,她的人生軌跡變得唯有兒女和家庭。與子珊私會令潤生體驗到在夫妻生活中從未感受過的激情,因此,他不忠、他貪戀、他不舍離去;安娜·卡列尼娜不忠的原因是她與卡列寧的婚姻關系原本就是封建束縛的產物,事實上,她并不愛自己名義上的丈夫。待初識的漣漪散去,只留下孤寂與落寞,她厭惡這個醉心功利、苛求名聲的丈夫,弗龍斯基的出現如同一道曙光,使她得以撥開層層云霧重見天日,能夠在與偽善貴族的周旋中獲得一絲慰藉。即便清楚直面的是他人鄙夷的目光,她也果斷追求自由愛情。相較之下,在敘述人物行為動機時,列夫·托爾斯泰賦予安娜·卡列尼娜時代人文主義的啟蒙特征,人物的不忠行為間接表達了作家期盼顛覆封建腐朽制度基礎的美好愿望,傳遞出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人物形象刻畫更具主題深度和時代色彩。
二、對待子女
莊潤生與安娜·卡列尼娜分別為人父、為人母,都有一對可愛的子女,他們對待孩子的態度和行為卻大相徑庭。莊潤生為子女的成長傾注了豐沛的父愛,他把女兒一貝比作天使,一貝隨手亂涂的畫作也能發現其中的藝術天賦,在一銘面前潤生則是“標準”的中國父親,對兒子要求極為嚴格,回想起過去與一銘發生的父子沖突,他甚至羨慕起易蓉與一銘母子相處關系;為追求心中真愛,狠心拋棄兒子謝廖扎,對年幼的女兒不管不顧,只將其視作令丈夫弗龍斯基回心轉意的工具,安娜·卡列尼娜的母親身份在子女成長過程中是缺失的。誠然,她只顧自身愛憎,忽視了對子女的陪伴和教育,但我們也該看到,對謝廖扎的思念驅使安娜·卡列尼娜在生日當天前去探望兒子,謝廖扎天真表達對母親思念的情節令人動容。同時,安娜·卡列尼娜對女兒的不舍與眷戀也顯示出涓涓母愛。不難看出,在對待子女方面,莊潤生承擔起身為父親的責任,陪伴他們成長,而安娜·卡列尼娜并未盡到一個合格母親的義務,對子女有所虧欠。
三、心靈斗爭
面對突如其來的重大變故,莊潤生內心經歷了無盡矛盾與斗爭,“他意識到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饒恕?!彼春拊诨橐鲫P系中出軌的自己,遺憾未能見證子女的成長足跡,如今唯有天人兩隔的結局。這些斗爭化作一把鑰匙,驅使莊潤生解開生命與死亡的特殊命題,幫助他在巨大的家庭變故下重拾心靈;安娜·卡列尼娜私奔的決定在上流社會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對此她毫不畏懼,大膽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卻在弗龍斯基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中陷入糾結與迷惘——一方面,真摯熱烈的愛戀使她盼望心上人能夠轉圜心意,另一方面,她又不愿繼續承受無端指責與冷遇,矛盾和掙扎如同一束光,刺向她最深層的內心,使她幡然醒悟,最終用行動尋求個人解脫。
文學作品中的婚姻關系
兩部文學作品刻畫的兩個主人公——莊潤生與安娜·卡列尼娜之間既有相似性,又有差異性。在分析他們的人物形象時,值得讀者思考并研究的是,兩位作家筆下的主人公不約而同地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產生了婚內不忠行為。
古今中外,作家之間相互借鑒、相互影響,這就導致絕大多數文學作品都把婚姻關系描述成“圍城”“墳墓”或“一地雞毛”的代名詞。兩心相悅的新人一旦步入婚姻殿堂,立刻改換情狀,變得“斤斤計較”“面目可憎”,變成對方口中的陌生人?!秱拧防镤干妥泳龔谋舜诵蕾p的精神戰友到同居后相看兩厭、分道揚鑣,親密關系化作牢籠,困住的只有從前的他們;初識美好,結局潦倒,莊潤生和易蓉夫妻二人在婚姻關系中產生出軌行為的人性話題,被艾偉在《鏡中》細膩刻畫;羅密歐與朱麗葉即便相愛亦未沖破封建家族桎梏,一出聞名于世的愛情悲劇由此誕生。可見,不同作家創作的文學作品總把婚姻關系比作難解的枷鎖,它縛住了男女雙方個人需要的滿足和自由追求的腳步,婚姻迫使他們戴上無形的鐐銬,動彈不得。
名家林立的世界文壇自然不乏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為行文線索的作品。小紅與賈蕓,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紅樓夢》中的兩個人物,一個聰慧伶俐,一個機敏能干,在整體呈悲劇色彩的大觀園里,他們是作者筆下的清醒者,提早預知賈府大廈傾頹的凄慘結局,得以幸免于難;作為中國現代話劇萌芽期第一部“社會問題劇”,《終身大事》敘述了女主人公田亞梅不顧父母壓迫,反抗封建傳統道德束縛,與心上人陳先生雙雙離去,掙脫社會專制阻礙的故事;莎士比亞的著作《皆大歡喜》講述四對戀人喜結良緣,被譽為“四大喜劇”之一,深受廣大讀者歡迎。
以上所舉文學作品刻畫的才子佳人、郎才女貌故事固然精彩動人,但細細品讀,仍缺少幾分波瀾起伏的藝術效果。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五十四回便借賈母之口點出類似觀點,“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痹囅耄绻械淖髌范家灾幐杌橐鲫P系、贊頌夫妻美德為主題,想必帶給讀者美則美矣卻無所滋味的閱讀感受。“結發為夫婦,恩愛兩不疑”的婚姻關系在現實生活與文學作品中確是浩瀚如海,讀者對此早已滋生審美疲勞。相反,作家在文學創作中劍走偏鋒,營造夫妻雙方的戲劇沖突,塑造一段隱秘、曲折的婚姻關系反倒能激起讀者閱讀興趣,創造巨大的文學價值。
我們以《鏡中》和《安娜·卡列尼娜》為例,讀者在翻閱書籍,進入作家借文本構造的藝術世界時,腦海中會自動代入根深蒂固的“婚姻關系中出軌可恥”“婚姻關系中不忠可恥”價值觀念,進而對莊潤生與安娜·卡列尼娜的人物形象做出價值判斷。然而,隨著故事情節不斷推進,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會經歷一種價值觀念的轉變過程。即這些讀者將自身感受移情于作品主人公,體會主人公的思想情感與內心矛盾,并由此深入挖掘作品,感受人物形象。他們或是開始理解莊潤生在經歷重大家庭變故后的內心不安,或是同情安娜·卡列尼娜追求自由卻飽受精神折磨的悲慘遭遇,引發對封建制度的強烈批判。
一部作品的文學價值生成既包括文學價值創造,又包括文學價值實現。文學價值的創造首先依賴作家形成作品的整體構架,通過精心設計人物藝術形象和安排故事情節演變來完成藝術構思,推動文學作品從內在心理體驗到外在形式形成;文學價值的實現則需要讀者走近文本,進行文學接受活動,開掘人物、情節等深層的審美意蘊世界,將作品的文學價值具體化。因此,沒有作家的創造活動,何談文學形象塑造和文學作品生成;缺少讀者的閱讀審美評價,作品的文學價值就無法真正實現。
雖然兩部作品的主人公產生了不忠行為,但這并沒有成為讀者展開道德批判、放棄文本閱讀的負面因素,反倒使讀者“披文入情”,經過深入閱讀和充分思考后,逐漸體會人物的行為動機,進一步領悟艾偉在《鏡中》中聚焦的生命與死亡意義主題,體會列夫·托爾斯泰借《安娜·卡列尼娜》表達對自由人性的贊頌和對黑暗社會的控訴。
通過比較兩位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作家筆下的莊潤生與安娜·卡列尼娜人物形象,我們可以發現其相似與差異之處,亦能窺探絕大多數文學作品刻畫的婚姻關系破碎不堪的原因。即作家期望通過新穎獨特的文本情節塑造和大膽的藝術構思使作品呈現出波瀾起伏、扣人心弦的藝術效果,最終達到召喚讀者參與欣賞,引導他們主動進入作品所建構的文學世界,進而產生深遠文學價值的目的。
作者簡介:
孫金峰,2002年生,男,天津市大港區人,天津師范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