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燕窩嶺像一枚巨大的楔子插入黃海,東端形成礁崖錯落的海岬。
六月的陽光下,五個皮膚黝黑的少年,盤坐在伸向大海的寬闊巖板的斜坡上,充滿期待地俯瞰著海面。
眼下,正是捕鮑魚的好季節。水溫微涼,鮑魚離海岸近,既下得了海,也用不著潛太深。幾天前他們去過石槽村和棒槌島,所獲平平。于是,他們決計去找沒有人采過的海域。
天明時分,少年們沿著山脊和海岸線徒步,終于在十幾里外,尋到了這片由山嶂環抱的藍色海灣。這里人跡罕至,海岬上空幾聲海鳥的鳴叫,使得這片海灣格外幽寂。
少年們往巖石斜坡下的海槽里投了幾塊大石頭,傳回沉悶的聲音,憑直覺,這里一定會有鮑魚。
身材高挑的大衛第一個起身,明麗的陽光下,藍色卡其布縫制的游泳褲貼合在少年的胴體上,顯得俊朗矯健。他走到巖坡旁,用腳試了試海水的溫度,向同伴們揮了揮那對明黃色的腳蹼,便引腿伸腰,做起了下水前的準備。
讓少年們自豪的是,除了大衛那副腳蹼是他爸爸從馬來西亞帶回來的,其他的家什都是他們自己動手做的。在少年們心目中,用自己親手做的水鏡下海,才算夠格的“海碰子”。
做一只水鏡可不簡單,最理想的,是能尋到一塊卡車的擋泥板膠皮,用來做橢圓形卷筒。接下來,要細心地用銼刀在卷筒的一端,反復地邊銼邊試,力求吻合自己的臉形。
制作橢圓形的玻璃鏡片最為困難。少年們在方形玻璃磚上比量好卷筒的內徑,用水彩筆畫上印,然后鐵杵磨針般地用鉗子掰、用磚頭磨,一直到把它打磨成滿意的樣子。
一切零件成型,最后用螺絲收緊水鏡上的銅帶箍,一只水鏡就誕生了。下水前,他們會在洗衣盆里反復測試不漏水,才能安心帶到海上去。
海岬的神秘在召喚著少年們,大衛做好了準備動作,蹬上明黃色的腳蹼,便一個猛子隱沒在大海中。14歲的他水性極好,果然,五分鐘工夫,大衛用手攥著兩個鮑魚冒出海面,略帶炫耀地使勁兒把它們扔到在巖坡上等待的伙伴中間。
剛離開海的鮑魚,身體扭動著,散發出一種海底特有的鮮活氣息。
戴眼鏡的少軍,蹲下身子,把鮑魚翻過來。只見斑駁明翠的殼面上,有著一條條向外旋開的拋物線,那是鮑魚的年輪。其邊緣,從大到小排列著九只凸起的開孔。
“九孔鮑啊!”少軍眼里閃著光。他知道,這樣的鮑魚殼藥房在收購,藥名為石決明,挺值錢的。照這樣,他們為小學班主任白老師籌集手術費的計劃,這個夏天就能夠實現。
大衛在水中甩著濕漉漉的頭發,手指著東邊陡峭山巖下的海面,呼喊著:“小松,你先下來!咱倆去那邊兒偵查一下?!?/p>
聽著大衛的喊話,有著一頭鬈發的小松得意地站起來,用手撲了撲頭發,戴上水鏡,一個猛子便扎到了大衛的身邊。
少年們的視線隨著大衛和小松,漸向東去,幾只海燕掠過水面,上下翻飛地追逐著他們。
一刻鐘后,他倆游了回來。
“那邊兒水下有很多大礁子,應該是懸崖上墜落的石頭,下去的時候要小心!”大衛叮囑道。
“去探險嘍?!毙∷勺院赖睾爸R脦r坡上的小遠、少軍也顧不上海水的寒意,隨著小松,高喊著扎入海中。
巖坡上只留下瘦削的阿文,他正用手撕著肩膀上曬爆的薄皮,瞇著眼睛,看著波濤中的伙伴們。
阿文的水性也不錯,用臉盆測肺活量是他的驕傲,瘦削的身材,使他可以不費力地潛入水下。但是他怕海水涼,總是最后一個下水。阿文總是擔心海底會鉆出什么怪物來咬他的腳。然而,幾個夏天過去了,在多輪劈波斬浪中,他開始變了。
涌動的海面上漂著一個橘紅色的小橡皮圈。少年們不斷把收獲的鮑魚投入橡皮圈下面的網兜里。只一會兒工夫,橡皮圈漸漸下沉,半沒于海面。
阿文走到了巖坡邊兒,怔怔地看著海,用腳試探著海水的溫度,遲疑著。突然,小松從海里鉆出來,把冰冷的海水撩向他的身體,他不再猶豫了,一猛子扎進大海。
當潛入水下三五米處,抬頭上望,只見折射的光和湛藍的海面交融一處,呈現出一種流光溢彩的白,恍如仙境。
阿文深吸了口氣,用雙手撥開海面,兩條腿蹬夾著水,一頭扎向深水處。他隱約看見,海底礁石上搖曳的海草旁,并棲著幾個凸起的小丘,散發著翠綠色的光,時隱時現,是他熟悉的鮑魚殼花紋。
他悄悄地潛過去,果斷地把刀插進了鮑魚與巖礁的貼合處。他知道如果驚動了鮑魚,即使你把它的殼打碎,也無法使它剝離附著的礁盤。
搶下來的兩個鮑魚飄飄忽忽地落向海底,阿文伸出手穩穩地接了去,又麻利地放進了三角泳褲里,瞬間,泳褲就成了一只“小魚簍”。
近處,一只大飛蟹正死死盯著他,阿文用搶刀引誘著蟹,另一只手則一把摟住了它伸出的大鉗,巧妙地把這只蟹也一起捕獲了。
2海邊的斜坡巖板上正燃著火堆,煙氣升騰,充滿暖意。
火堆上一個破舊的鋁質飯盒里煮著海參,旁邊攤放著剛剛捕撈上來的海物,30多只鮑魚粘成一坨,七八只扭動著長刺的紫褐色海膽,在灰白色的巖石上格外顯眼。
少年們開始了他們豐盛的海鮮午餐。大衛折幾根樹枝當筷子,他咬了一口生牡蠣,一股鮮美的漿汁,便從舌尖直鉆胃底。
太陽暖暖地照在他們黝黑的肌膚上,置換出初夏海水的涼意。胖乎乎的小松索性脫下了潮濕的泳褲,裸露著青春的軀體,沐浴在初夏的陽光里。夏季里,白白的皮膚在他們看來是一種恥辱,小松決計不讓身體有一處這樣的白。
小松臀部有一塊疤,丁字形的,挺顯眼。這是他去年下海留下的傷痕。
那天傍晚,他們幾個人從棒槌島海灣回游時,遇到了很強的海溜子,這股惡浪不由分說拉著少年們向北漂。
忽然,小松的游泳褲被海溜子中“放大棒”的魚鉤掛住,幾次也掙不脫。鄰近的大衛和阿文奮力劃水趕了過去,發現魚鉤已經穿透泳褲,扎進皮肉里。兩個人想扯斷漁線,無論用牙咬還是用手拽,漁線始終不斷,一切嘗試都是徒勞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浪也高起來,三個人被海溜子拉著,越漂越遠,人也越來越感到疲勞。小松狠了狠心,大聲喊著:“快!給我直接拽下來?!?/p>
情急之下,大衛把漁線在胳膊上纏了兩圈,用力一拽,魚鉤像掛著魚餌一樣被拽出,頓時,海水中鮮血漫涌,疼得小松直叫喚。
阿文緊張地問:“血腥味會不會引來鯊魚?”這倒是提醒了大衛,“快!我們得趕緊上岸?!甭牭竭@話,小松嚇得也顧不上疼痛,在兩人的陪伴下,奮力游上了海灘。
棒槌島海灣遇險,是小松引以為榮的經歷。
“本來嘛,不冒點兒險,還叫什么探險呢?身上留幾塊疤,才是夠格的男子漢?!毙∷烧f。
早年間的孩子是散養的,他們很少被約束,自由自在地玩耍,野性又自信。巖坡上,小松正美美地享受著陽光浴。
“前面是渤海嗎?”小松望著遠處問。
“不是吧?我怎么覺得是黃海?!贝笮l說。
“黃海?”小松疑惑了。
“對!燕窩嶺這里是黃海,夏家河子那兒才是渤海。黃海和渤海分界線在老鐵山黃白水?!毙∵h說。
“黃海啊,那遠處就是太平洋了。格蘭特船長遇險的塔博爾島,應該就在那邊?!毙∷烧玖似饋?,望著遠處的海面興奮地說?!陡裉m特船長的兒女》是他們傳看的第三本法國小說,另外兩本是《海底兩萬里》和《神秘島》,大名鼎鼎的儒勒·凡爾納寫的。這套書是白老師推薦給他們,大衛的爸爸從上海買回來的。
大衛的爸爸是遠洋公司的船長,小遠的爸爸是輪機長,他們去過世界不少港口,也經歷過海上風暴,是少年們眼里的英雄。
伙伴們都喜歡聽他們講海上的故事,更記著大衛爸爸的話,“不管海上多危險,只要你有信心,大??倳o你留條命的?!?/p>
冒著炊煙的巖坡上,少年們熱烈地議論著尼摩船長和他神奇的鸚鵡螺號潛水艇,講述著在巴哈馬群島的海面上,船員們用斧子同巨型章魚殊死搏斗的故事。
大衛最得意的是,他有一張航海圖,上面簽署的日期是1964年4月7日。他認為這是一張遠洋船長多年前用過的真實的航海圖。他相信依照這張圖上的紅色航線,能把船隊從大連港引航到印度洋,甚至是大西洋。
巖坡高處,文學少年少軍俯瞰著大海,情不自禁地朗誦著曹操的《觀滄?!贰0⑽摹⑿∵h也被他感染了,站了起來,隨著節奏鏗鏘而和。
對面,直立的礁巖壁傳來清脆的回聲,驚起一群海燕,在巢穴上空飛舞盤旋。
3下午驟然起了風,海岬周邊的浪大了起來,在懸崖間發出一陣陣轟響。
“浪大了!還是老規矩,我當救生員,你們兩人一組,一人下海,一人在岸上監護,交替輪換。”大衛站起來,一臉嚴肅地做了分工。
阿文和小遠在一組。
第二次下海,阿文倒是搶了個先,他急著潛回先前那一處海底,他預感到那里會有更多的鮑魚。
他透過水鏡,發現海底有一個若隱若現的礁石洞,洞口海草飄搖,游魚流連,神秘而寂靜。這顯然是由山崖上滾落海底的幾塊巨石堆砌成的礁洞,洞有三四米深,可容一個人鉆進去。
潛到近前,阿文從洞口看過去,隱約可見礁洞盡頭透出的光亮,他順著光亮清晰地看到,那幽深的洞壁上,排列著許多凸起的小丘,阿文估摸著,這里八成都是難得一遇的九孔鮑。
“哈哈,找到藏寶洞了!”阿文心中狂喜。他感覺,海面泛起的浪濤也在向他預示著什么,天地間涌動著一股捕獲獵物的誘惑。
阿文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潛往海底。阿文像一條靈活的魚,順溜地從布滿海草的洞口鉆了進去。他敏捷地獲取了6只鮑魚,滿滿地塞進泳褲里,繼續向礁洞深處的光亮游去。
然而,接下來的情況讓他頓感不妙。他驚訝地發現礁洞那一端的上頭,竟然還壓著一塊看不到邊緣的大石盤,雖然透著光,人卻鉆不出去。
阿文想退回去,但是,隨他帶進來的一股潮流,正推著身體繼續向前。這突發的變故讓他害怕極了,他意識到自己將被卡在礁洞中。他的腦袋“嗡”的一下,一陣眩暈襲來,手腳開始慌亂了。
此時,他想起了老人們說過,有海碰子被卡在礁洞中,找不到尸體的悲慘。越想越怕,阿文的身體不由得哆嗦起來。
他又想起大衛爸爸的那句話,理智讓他迅速平靜下來,“大海一定會給自己留條命的”。
他知道,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逃出礁洞,否則就真的永遠留在了海底。于是,阿文開始用肘和膝蓋,艱難地向身后的洞口倒退挪動,尖銳、粗糲的礁巖狠狠地割開少年的皮膚,鮮血混在海水中。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阿文一寸一寸地退出。挪爬中,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他極力抑住恐慌,給自己鼓著勁兒。突然,他感覺有什么東西拽住了他,原本就異常緊張的心,頃刻間提到嗓子眼兒,險些窒息。
“莫非是海怪?”阿文忐忑地側頭斜視著后方,原來是礁洞頂部一個突起的巖角,掛住了游泳褲,移動不了。
阿文果斷地伸出搶刀,艱難地順著身體劃開了游泳褲,緊急中,搶刀劃破了他的大腿,鮮血涌出。他顧不上疼痛。他明白,保性命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他在心中默默為自己讀秒計時,奔赴生路。
讀到六十秒的時候,他感覺腳踝碰到了一叢海草,空間也寬闊起來,他知道自己快退出了礁洞。這時,右小腿開始抽筋,臉上的水鏡壓近鼻子開始進水。
他拼出了全身的力氣,兩只手推著尖銳的礁面,奮力退出了礁洞。緊接著,迅疾轉身,兩腿蹬水,頭剛露出海面,就迫不及待地仰起臉,張大嘴巴呼吸著。
他抹了一把臉,才發現水鏡早已不知去向,泳褲也不翼而飛,自己竟一絲不掛。冰涼的海水刺痛著胳膊和腿上的傷口。他定了定神,向趕過來的大衛揮了揮拳頭,喘著粗氣講述剛剛發生的礁洞歷險,慶幸自己有本事闖過鬼門關。
巖坡上的小松、小遠和少軍紛紛跳下海,呼喊著游向阿文,在海里將他團團圍住,詢問安撫著。
五個少年在浪濤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動情地喊著,仿佛久別重逢。清脆的喊聲,回響在山崖間,漂蕩在海面上。
海岬上空,幾只海燕展開健翼,掠過少年頭頂,向海天一線的遠方翱翔。
之妙//摘自《海燕》2023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