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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歲那年你在做什么?纏著大人問十萬個為什么?為了一只甜筒冰激凌倒地打滾耍賴?在公園的哈哈鏡前對著自己的怪模樣哈哈大樂?
當我們的人生還未“預備,起”的時候,6歲的沃爾夫岡·莫扎特,在一個大雪天的凌晨,和姐姐一起裹在一條大羊毛毯子里被抱上馬車,開始了四處賣藝的輝煌童年,也開始了奔波勞碌的漂泊一生。那是1762年的寒冬。
莫扎特這段最好的時光,后來留在了大文豪歌德的記憶中。
那時候歌德14歲,是黑頭發的英俊少年,坐在劇場里伸直了脖子,他被這個孩子的天才震住了。穿大人禮服的莫扎特,是個戴假發、穿長襪的精靈版小男孩,坐在鋼琴前神氣十足地彈著協奏曲,像個音樂盒中的小木偶,非常熟練準確。彈完鋼琴曲,大人將他抱起來站到琴凳上,塞給他一把兒童小提琴,他接著表演變奏曲,臺下掌聲笑聲歡樂不停。
歌德一直記得這個“耍音樂把戲的可憐的小猴子”,但他認為這樣“輕松愉快的藝術手法”是“一切藝術之冠”。面對藝術這個深沉縹緲的上帝,能夠輕快面對的,只有天才。
神童莫扎特與姐姐的巡演遍及歐洲,到過德國、法國、英國和意大利。成年之后,他在維也納辛苦打拼難以出人頭地的日子里,童年風光的維也納之行歷歷在目——
莫扎特圓滾滾的小身影出現在宮廷大門口,后面跟著他的爸爸和姐姐。他們第一次覲見皇后,有點惴惴不安。只有莫扎特一人樂呵呵地上前笑,皇后朝他彎下腰,他攀著她爬到她膝上,抬頭親吻她的臉頰,然后乖乖爬下來。孩子還不知道害怕,父親卻借他稚嫩的手叩響了上流社會的陰森大門。
他們在宮廷里舉辦了3小時的音樂會,人們喜氣洋洋地觀看表演。幼年的王子公主們圍上來,驚訝地望著兩個山里來的小孩,空氣里滿是羽管鍵琴敲奏的童話音符和圣誕禮物的香味……
神童莫扎特已經成了傳奇,所到之處無不引起圍觀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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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得志的人,其實沒有真正的童年,卻又一輩子都停留在童年。莫扎特小時候是小精靈,長大了是大天使,友善樂天,與世無爭,獨自生活在音符紛飛的快樂王國里。
童年的明星生涯,叫他見識了豪華的宮廷排場,過了一段氣派的貴族日子。但好像他對這些毫無反應。在皇宮里和王子公主一塊兒游戲,與在薩爾茨堡和鄰居家的臟小孩玩泥巴沒什么兩樣。當然對他來說,彈協奏曲和表演魔術也是一回事,都很好玩。
風光的背后自有各種難言的苦衷。宮里的人精明勢利,運氣好的時候他們會得到一些金幣,但更多的時候收到的是鼻煙壺、戒指、古玩、親吻和皇帝的交口稱贊。數趟遠行,他們受到熱烈追捧,卻越來越窮。
四處旅行讓莫扎特大開眼界。不過,相比貴族宅邸,小酒館才是他的地盤。他在那兒彈琴唱歌,跳假面舞,喝啤酒,吃紅腸,開玩笑……數年輾轉,琴聲笑聲旋轉,一轉眼他就長大了。
幾乎所有莫扎特的樂迷都在罵他老爸害死了兒子,就算他不是直接的兇手,也是他帶給兒子顛簸波折的命運。
天才的爸爸未必是天才。老莫扎特只是普通人,一個二流樂師,一輩子被貧窮卑微折磨,目光短淺。兒子的天才就像老天遲到的犒賞,3歲的莫扎特,一坐到鋼琴前就把游戲忘得精光,毫不費勁地將聽過的曲子一音不落地彈下來。老莫扎特兩眼發光,他的人生目標就是栽培和宣傳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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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老莫扎特是出色的音樂教師、成功的營銷專家,他讓莫扎特成為史無前例的音樂神童。
每到一地演出,老莫扎特會花血本雇高級專用馬車,塑造一個業已成名的形象。在演出之前四處宣傳,節目單印得像馬戲團海報。演完之后各種奉承攀附,一旦發現有潛在的贊助人便托人寫推薦信,炫耀自己在各地的成功,詳細描繪上流社會多么奢侈講究。
老莫扎特是一位嚴格而巧妙的教師,每次出門巡演前,莫扎特都被集中強化訓練,練習表演的節目有演奏、伴奏、背譜、即興作曲、主題變奏,甚至蒙上眼睛彈琴。上臺表演更是一種高強度的練習,昨日練新曲今晚即登臺,這樣密集的邊學邊賣非常鍛煉人,但也著實消耗體能,從小到大莫扎特都蒼白矮小,后來的早逝也與成長期的過勞不無關系。
除了技能訓練,老莫扎特對天才的成長也不是沒有一點功績。在莫扎特求知欲最旺盛的青春期,他帶他見世面,聆聽感受各地的演出與風土人情,培養鑒賞力,后來莫扎特一直對新鮮事物觸覺敏銳,對自己的樂感胸有成竹。
他天生熱衷華麗精妙的物什,在意大利巡演時,立刻迷上了歌劇。后來人們聽到《費加羅的婚禮》《唐璜》和《魔笛》,不由記起當年陽光下那個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快樂少年。只是老莫扎特總是急著揚名立萬,他讓12歲的兒子趕快寫歌劇,給那些不可一世的意大利音樂家們瞧瞧。后來歌劇無法上演,老莫扎特一直耿耿于懷,怪罪意大利人嫉妒他兒子。其實,莫扎特在那個年紀也只能寫個舞臺習作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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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老莫扎特是個失敗的父親。
小時候他讓兒子做天才,帶他四處奔波,無視他的壓力與心靈創傷,長大之后卻想要他做回普通人,老老實實地待在宮廷里,領固定俸祿,生活體面,地位矜貴,這樣自己也好無后顧之憂,安享天年。他將兒子作為商機,毫無誠意輔助他實現他的天才。
然而,在那個年代,城市建起了公共音樂廳,樂譜出版業日益健全,音樂正逐漸走出宮廷走向社會。從小習慣東奔西跑的莫扎特,在壯志未酬的青春時代,如何安定得下來?
在維也納宮廷,莫扎特屢遭拖延、抬杠和各種藐視,委屈得眼淚汪汪,寫信給父親申辯。他那樣的脾氣怎么會有宮廷賞識呢?他像個孩子一樣笑鬧個不停,評論起同行來直言快語,時間一長得罪了不少人。宮廷是陰謀家與策略家們日夜傾軋較量的地方,哪里容得下真正的藝術天才。
后來莫扎特在維也納混不下去了,打算跟隨劇作家朋友去倫敦發展,他請父親幫忙照看兒子,父親對他的不成器一直心懷怨恨,拒絕了他的請求。父親最后的絕情,讓他徹底崩潰。
老莫扎特去世時,莫扎特正在寫歌劇《唐璜》。父親是帶著遺憾走的,他一直覺得兒子忘恩負義,辜負了他的期望。莫扎特也對父親冷了心,此時他連生計都成問題,父親去世也不見他流露出強烈的情緒。
后來我們在《唐璜》中,看到死神出現時,恍惚看見了老莫扎特的影子。優美莊嚴的調子,一如父親從前訓誡他的語氣。父親在他的生命中無法抹去,這個死神一直刻在他心里,以致后來找他寫《安魂曲》的那個人,因為造型酷似《唐璜》中的死神,竟讓他以為是父親,父親要來帶他走了。
沒有比親人的自私絕情更摧毀人生了。老莫扎特自以為能操縱兒子,可他不懂天才。我國明代的顧炎武曾說,才由性生,唯有盡其性才能盡其才也。也許任性桀驁本是才華的一部分,天才的沖動與意志是不可管理的。
棟梁//摘自《穿T恤聽古典音樂》,臺海出版社,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