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客觀世界中的一草一木自由地生長,彌漫著仙氣。我深愛這樣的自然,因為它散發著泥土的芬芳,予人樸素的感動,那田野與遠山,像大地上“生長”的無盡詩畫。
而這詩畫的作者乃黑土地里勞作的農民,大地是畫板,鋤頭是畫筆。他們在土地上的深耕細作,猶如藝術家的創作,他們把一生的心力都獻給了大地。他們只問耕耘與種植,并期待著收獲季節的色調轉換。只有具備這樣的樸素情懷與操守,才成就了農民關于大地的永恒圖畫。
二
我的故鄉在東北,我就是在那種自然的浸潤里,在對大地溫暖的感受中,燃起了內心深處一種莫名的描畫的沖動。那時,我不知道這沖動里究竟蘊含了什么。后來,我把這對自然的熱愛看成是靈魂的發現。這或許是最早把我引入藝術領域的萌動。
上幼兒園時,我有了一支畫筆,便開始在作業草稿紙上涂涂畫畫,毫無章法可言。母親看到我如此喜歡繪畫,就讓我開始學習繪畫。我正兒八經的啟蒙老師是吉林藝術學院的吳曉玲老師,這位老師頗有特立獨行的風格。她幾乎不會親筆示范給我看,好像繪畫就是要靠我的天分。就像大地上自然生長的草木一樣,從泥土里長出來,能否開花結果,全靠自我的修行。當然,吳老師會引領我,教我怎樣去摸索和習畫。20世紀80年代美術界有本很有名的期刊叫《國畫家》,我記得每次有新一期的刊物來,吳老師便讓我翻看這本刊物,她會從其中選出一幅適合我的作品讓我臨摹。我完成后,她會給我指點哪里畫得好,哪里畫得有生趣,幾乎不太說哪里畫得不好,從來不打擊我,這讓我多了幾分信心與耐力。吳老師知道,不指出孩子的缺點也是一種學習的鼓勵。那段時間里,好像自己的學習激情就這樣被老師一路護著,就這樣如同天地之間的一棵自由的野草,迎著陽光在廣闊的天地間無序地生長。我就像黑土地里一粒野生的種子,在藝術的廣袤世界里自由地生長著。
記得在我五歲時,父母帶我去拜訪省內的知名畫家(蕭大風,我記得他好像也是吉林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他在家中作畫給我看,我記得他畫的是一幅達摩渡江圖。達摩面容嚴峻,圓瞪雙眼,身披大紅的袈裟。我看得津津有味,拽著畫作,愛不釋手。真當是小孩子的天真,蕭爺爺就將此作送給了我。現在這幅畫還在家中,跟隨我從長春到杭州,從杭州再到北京。雖說只是個啟蒙,卻于我有別樣的意義。那時父親知道我喜歡國畫,特意找關系托人牽引。父親離開人世后,那幅達摩渡江圖似乎就像承載了一種情愫,始終伴隨在我身邊,不知不覺間已三十幾載了。后來,我突然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藝術的啟迪,更是一種心靈的歸屬。它給予了我童年的夢境、生活的方向,同時也陪伴了我的心靈,指引了我藝術探索的方向。
讀高中時,我沒有繪畫的專業意識,當時選擇了理科班(藝術專業一般是選學文科)。高三時我經校長推薦到清華大學的藝術冬令營去考級,很幸運的是我考出了美術專業考核一級的好成績,但最終我還是放棄了去清華學習的機會,轉而選擇以藝術特長生的身份進入浙江大學就讀。后來在杭州求學,盡管我的大學班主任是畫工筆花鳥的,碩士研究生導師是畫工筆人物的,但我仍然像一棵野草一般任性地選擇了山水畫創作,甚至在本科階段就開始嘗試潑墨、潑彩山水畫的創作……也許恰恰是這樣的固執和堅韌的個性,讓我走出了和老師、同學們都不一樣的藝術之路。
那時候,我豐富心靈的歸宿依然是棲居在心間那充滿詩意的自然。工筆畫宛如一種對自然的雕刻,呈現出“征服”自然的藝術魅力。我所臨習的工筆畫作品筆墨細密嚴謹,設色淡雅空靈,表現出濃郁的人文情趣與生活的獨特審美視覺效果。其中有個人的藝術追問,也有對自然的思考。臨習這樣的畫除了可以提升傳統功力,還需要我不斷從理論和生活中學習和感悟。我當時覺得,一想起故鄉與母親,還有故鄉大地上的一點一滴,我的身體里仿佛就有了無數藝術的感悟在涌動。
我的藝術感覺在慢慢地生成。小時候生活條件艱苦,夜晚的照明電都要定時停的。每當停電了,媽媽就會幫我點上蠟燭,那閃爍跳動的燭光像極了夜空里一閃一閃的星星。我對著媽媽做著鬼臉,照著燭光玩著手指剪影,還摸黑兒彈琴。琴聲在忽暗忽明的夜里,倒有了幾分不同的境況。那樣的夜晚,那樣的片刻,是真實而飽滿的。童年的生活經歷也像一粒種子根植于我的內心。等到了恰當的時候,它們就會從我的身體里自然地生長出來,就像大地上自然生長的草木一樣。我對藝術的所有熱愛與感悟,其實都來源于我獨特的童年時代。與眾不同的童年自然有我童年的顏色,這顏色如同燭火般溫暖、閃爍。黑色的燈芯就是東北的黑土地,那一片沃土上,生活著一群樂觀豁達的人。兒時,每當周末父母都會驅車帶我去南湖公園玩,經常在草地上支個帳篷野餐,到湖里游泳。紅色的燭火,就像自己那么多紅紅的榮譽獎狀和獲獎證書的影像。從80年代至今,我的證書已經裝滿三個密碼箱。
每個人的成長,都要經歷變與不變。比如我們手里的筆,最初畫山是山,畫水是水,再到畫山不是山,畫水不是水。后來,我們又回到了畫山是山、畫水是水的認知。藝術來源于生活,自然的山水給了我們無限的素材,而畫家的職責就是賦予山水一口“仙氣”。我們身處生活中,并不是目之所見就是所謂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可能更多是畫筆里的發現和思考,是我們畫筆里藏有的萬千丘壑。江南水鄉,夜雨纏綿,像極了一首詩歌。每當我徜徉于西子湖畔,浸染在西湖山水文化里,一草一木總能讓我觀照自己的內心。在杭州時我最喜歡的是雨季,聽雨落下敲打在屋檐上的聲音,看飛濺的水花,雨沐青山,山色氤氳,甚是歡喜!“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我為何總念念不忘這自然萬物的清澈,這大地與人間的樸素美好呢?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的畫筆已經沾染了一種故鄉的底色,那是童年的色彩,像星辰一樣閃亮的燭光的顏色。這其實就是藝術的色彩:胸中有丘壑,腦里有山河,使筆下的藝術呈現“仙氣”,從而讓人神往。
三
我的家鄉長春被譽為北國春城,那里一年四季分明,也給予了我人生中最分明的色彩。我對自然、對藝術的熱愛以及對人生的思考等,都有了些許不同的著筆與審美。我在杭州生活了十七年,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留給了杭州。杭州是我的第二故鄉,也給予了我藝術生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帶給我激活傳統的藝術靈感,讓傳統在時代的筆墨中回歸本真,繁衍開來。碩士畢業三年后,我到北京參加一些藝術活動,發現京城的藝術狀態是多元的、開放的,包容每一個藝術家的不羈。我毅然地放棄了杭州的安逸生活,到北京考博,希望給自己的藝術道路開創一個新起點。于是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學習了三年,獲得了博士學位。
有時候我作畫處于很任性的狀態,在筆墨關系、筆墨結構達到一定的飽和時,便會運用潑墨、潑彩的手法,讓水墨偶成的藝術效果去打破固有的程式,重新運用筆墨關系、筆墨技法去建立新的畫面平衡。所以,我畫得似乎好較真,仿佛是一直在與自己的內心較量,不停地打破、重建、突破。其實,這種較真更能體現一個藝術家的繪畫能力,有很大的彈性,使藝術家無論面對崇尚筆墨情趣的小作品,還是面對運籌帷幄的大創作,都可以駕馭。
我其實還特別喜歡音樂。我最愛的音樂當數弦樂,尤喜歡古琴。余音悠遠,仿佛天地都在琴弦上蕩漾,山水蕩漾在手指之間、琴音之間。我專門學習過琴藝,曾求教于杭州永福寺的一位僧人,并被他的一句話瞬間打動—“文人琴,藝人箏,古琴是彈給自己聽的,相通于繪畫,自言自語自說自話”。其實天地萬物,聲、色、香、味皆可入筆,都是藝術的源頭,所有的詩意都跟藝術息息相通。古代很多藝術大師,都是滾滾紅塵里熱愛生活的人。
四
郭熙論畫說山水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石濤曰江南江北,水陸平川,新沙古岸,是可居者;淺則赤壁蒼橫,湖橋斷岸,深則林巒翠滴,瀑水懸爭,是可游者;峰峰入云,飛巖墜日,山無凡土,石無長根,木不妄有,是可望者。
余之游于筆墨,不在乎名山大川,淡煙疏柳月蒙蒙,香徑芳庭水清清,重巒疊嶂,云涌濤起,嘉木蔥蘢,清溪泛波。求筆墨清秀典雅,設色賞心悅目,圖式整潔豐富,意境清遠雅逸。林泉之志,煙霞之侶,訴諸筆端;丘園之雅,泉石之香,安然潛以道心。雖無漁樵問答,林泉之聲猶約在耳;雖無高人雅士,勸悟之想昭然在圖!盛世之時雖無隱逸之舉,但得幸福,自須高蹈預案引。離世絕俗,此千古不易。丘壑不在山林,在乎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