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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書

2024-06-20 01:53:51鄒謹憶
湖南文學 2024年6期

二十世紀中葉著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有云:“一個人的語言邊界就是他的世界邊界。”對從未研習過量子物理學的人來說,其概念、理論和實驗于他而言就是不存在的。亦即,要探討完整的人類文化與社會心理,從女性專屬的語言——女書入手,是必要且緊迫的。

——《江永女書與甲骨文、蝌蚪文等上古文字的孑遺和演變》,張嘉儀,古漢語核心期刊《載道》(地球紀元2015年第7期)

“現場環境安全。”

“你好,聽得到嗎?你好?”

“病患無意識。”

“1001,1002,1003,1004,1005。”

“頸動脈無搏動。無自主呼吸。”

“施行心肺復蘇……”

張嘉儀其實聽得到,也看得到,他只是游離出來,浮在數米外的半空。底下凈是車的零部件、人的零部件,冒煙的,嚷痛的,喊救命的,壓千斤頂的,開切割機卸車門的,抬擔架的,打繃帶的,維持秩序的,還有陸續前來圍觀,雖被警戒線及時隔開,仍努力踮起腳尖,向前抻著脖子的……其囂亂程度,好比蟻穴揭了頂,蜂巢摔碎一地。

雨,似乎落得更兇了,千軍萬馬,在車篷、雨披、濕路面上聒噪,救護車頂燈著魔似的旋,點點詭異紅光接連成片。

三分鐘前,導航顯示距離目的地——湖南江永,尚有二百三十五公里,行程將將過半,雨刮器開至最大檔,仍難抵一天一地的豪雨。他并非沒考慮過進服務區暫避,只是之前出城遇上大塞車,唯恐誤了約好的吉時。

是以,連環追尾發生時,幾乎避無可避,本能地一腳剎車下去,車身立時打橫,如一葉扁舟,蕩開,折返,再蕩開,一秒延展成一千毫秒,一百萬微秒,他忽而理解了慢鏡頭的意義,只覺整個人奇異地失去了重量,不辨東西南北。然后,是一聲脆響,車前燈磕雞蛋般裂一道縫,跟著閃電樣四散開,程度擴至上萬倍,猛烈的撞擊感傳導過來前,他將眼閉上了,雙手從方向盤松開,護住頭。

劇痛持續時間極短,過后魂靈抽離,看自身無知無覺如橡皮人偶被醫護搶救。江永——他仍掛念著沒能抵達的目的地,順帶就想起2005年春天,他正念研一,在QQ里和盛亞男討論暑假上哪旅行,后來說起關于女書簿子的事。

“查過了,這個叫江永女書。”

“哇,江永!離我老家只有幾十里路!說不定,我太婆認識那里的誰,然后就學會了描這種怪模怪樣的字吧。”

“也可能……是江永的朋友寫給她的書信。對了,女書是全世界唯一有性別的文字。”

“字還分什么男字女字?”

“要不怎么叫女書呢?這些完全是由女性造的字,也只在女性當中流傳。你細看它們,覺得像什么?”

“這一個個字,右邊提溜起來,左邊垂下去,搖搖擺擺,但每一起筆、收束,又都很鋒利,像柳葉,像松針。”

“嗯,蒲柳之姿,松柏之質。”

“快別拽文了,給翻譯下,這里頭到底寫的啥嘛。”

“我可沒那個本事。”

“呸,你不學古文的嘛。”

“我學的是古典文學,這屬于古漢語的范疇,隔行如隔山。最好的辦法,還是去一趟江永。”

張嘉儀回復完消息,將聊天記錄往上拉,找到先前那些照片。第一張,靛藍綢布襯底、手工縫線的封皮糟腐殘破,看形制,類似舊時人家用的賬簿。第二張,褪成水紅的扉頁,隱隱泛光,從前該是大紅灑金的好紙張。蠹蟲從這里開始往下,蛀出深深的溝回,所幸紅紙正中并未遭殃,細墨筆勾勒出一幅八角形小花窗。他逐一辨認,窗里排列著的,分別是牡丹、蘭草、蝴蝶、麋鹿、桃、石榴、鯉魚和卷舒的云。

再點開下一張,將圖片放大,再放大,直到那些工整秀巧的小字脹滿屏幕。盛亞男說得不錯,女書確實像樹葉,風一吹,齊刷刷向著同個方向晃蕩。他邊看邊跟著凌空描摹。這些字,形單影只,幾乎只有方塊字的半邊寬窄,而近乎完美的弧線、圓點,纏繞,伸展,離散再聚攏,分明似《詩經》中那些女子的側影,蝤蠐般纖雅,春荑樣柔靜,仿佛就在眼前。

他再將圖縮小,覷著眼瞧過去,方才的美人儀仗模糊了眉目,只隱約看到團團簇簇,合成一方規整印記,仿佛某種神秘符咒。只可惜,施什么法術才能讓所有隱秘浮現,他卻還不能參悟。

聽盛亞男說,這本簿子是她母親返鄉拆老宅時,從板壁中偶然發現的。這些神秘的字體,令他想起和盛亞男去爬師大后山,看到的禹碑上的蝌蚪文來。當時他們就地玩猜字游戲,張嘉儀還在泥地上模擬倉頡造字。不管蝌蚪文也好,甲骨文也罷,同屬象形文字,但是世上竟還會有女書,看著跟那些古文字都不太像。張嘉儀一時興起,決定去中文系請教古漢語老師。

時節已是仲春,年輕孩子們如同新生的魚群,在花香樹影間游弋。一個敞著連帽衫的女生,將自行車騎得流矢般,差點與他相撞,他只來得及看清她修得泛青的鬢角。什么時候,男與女的界限變得模糊了?他開始憂慮,等自己以后當老師,點學生回答問題,站起來的女生會不會說:“老師,你搞錯了,其實我是男生。”他順帶想起,盛亞男點著他的頭,笑他庸人自擾之的模樣。

去年為要考研,張嘉儀特意搬出宿舍,租了間小小斗室復習功課。學校本身逶迤于山腳之下,斗室則更深入山的皺褶,當窗一面土坡,坡上生滿蕨類與苔,空氣潮得發稠,又靜得發虛,只在天明時,會有幾個進山汲泉的退休老教師路過,成日里再見不到旁人。豎排繁體的專業書實在念得累極,看一切成為重影,他便在斗室內踅步,以冷水激面,捶墻,長嘯。而蟲豸連續撞擊燈泡,發出微弱的叮咚聲,掉在書頁間的淺綠色小小遺體,細腳伶仃,透明雙翅斂起,除此而外,再無誰知曉他的瘋魔。

那時盛亞男已從專科學校畢業,去到建材市場賣瓷磚,發薪日總要轉兩趟公交,拎大袋小袋的鹵菜、花生米、粉蒸肉與啤酒,來這斗室嚼飲。她更自說自話,順了瓷磚店抽獎用的電飯煲來,熬粥煮飯餾饅頭。席間,她大談瓷磚店店長,贊他多么敦厚溫暖。張嘉儀見過其人,已婚人夫,五大三粗絡腮胡,不如大門口保安入眼。他剛發表幾句意見,卻招致盛亞男一大通數落:“就你這開口先出蘭花指、走路常扭細柳腰的樣子,好意思講別人難看?難不成,你吃他的醋?”

張嘉儀作勢撲過去要揍她,盛亞男忙舉起面鏡子擋住臉,笑癱在床上。他仍不肯放過,她只得翻個滾,不管不顧,將蚊帳扯落半邊,他才在瓷磚地上立定了,欣賞她落網的蠢相。

盛亞男的母親挨進他家所在的廠區時,她才不到三歲,拽住泡沫箱的背帶,邊走邊用奇怪的鄉下口音幫忙叫喊:“賣冰棒嘞,豆沙冰棒,五分,奶油冰棒,一毛,快來買嘞!”他記得她穿塑膠拖鞋,的確良背帶裙用藍白細格子布捏了褶,風一掀一掀,現出兩條渾圓的小膀子。而她的嗓,是比那年盛夏的蟬鳴還要嘹亮的。遞過去一毛錢,她拔了泡沫箱上的圓蓋,伸手到一堆舊棉絮底下掏,掏出根奶油冰棍來,他說:“不,要兩根豆沙的。”她應聲放回去,重新掏。買冰棒的孩子多起來,“快點吃吧。”她煞有介事同他們講,“融了要掉的。”

人們喜愛這虎頭虎腦的小姑娘,也同情她母親的遭際,一來二去,竟給出了主意,在廠門口開起飲食店來。他們便一起長大。酒宴派發的果品糕點,他從來打包帶回給她,通常是法餅,間或也有她熱衷的奶油蛋糕,裱了粉的壽桃,繞著藍的波濤,當中綴一枚糖漬紅櫻桃。老師教他們寫字,天,地,人,口,耳,目,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她不愿意寫,一直拿鉛筆戳他的本子,叫他也不得好寫。受高年級欺負,打起架來,她書包一摔,擋到他前面,過后他笑她勇猛得不像個女生,她回說他文弱得不像個男生。斗了嘴,又屏不住要笑,手拖手,去買一支棒棒糖,咬開了,二人分食。

到了中文系一看課表,這會兒并沒有古漢語老師的課,張嘉儀尋思著,先旁聽一堂語言學吧。從后門進去時,那女老師正杵在臺上念課文,“對比語言學認為,想要更深刻地認識一門語言,必須去研究其他語言,通過對比,總結共性和個性,定義它在世界語言版圖中的位置。”見到陌生面孔,她一愣,繼而擢拔了身姿,又清一清嗓,朗聲說,“有本科幻小說——《你一生的故事》,各位看過沒有?”

稀稀拉拉的聲音回答說:“看過。”絕大多數說:“沒有。”

女老師接著講下去:“我們人類能區分前后左右,我們有線性流動的時間,書里的七肢桶人不一樣,就像視頻里不斷變換的外星生物,他們的文字是二維的、全局化的,他們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像是一幅畫,所以呢,當人類破解了七肢桶的語言,也就獲得了和七肢桶一樣的能力,整個世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一瞬間,完全平等地鋪開在眼前。”

張嘉儀越聽越覺得不可思議,照她這假說,千百年后,那些熟練使用女書的人,思維方式會變成怎樣,更柔弱還是更堅韌,更封閉還是更流動?而他自己,假定也學會了女書,難不成,就會成為一個精神上的女性,那會是怎樣呢,像盛亞男那樣熱烈、莽撞,還是像他母親溫淡、哀愁,或者像他們廠里的財會潑辣、善妒,一百二十個心眼?

下了課,張嘉儀去跟這位老師請教女書的問題,她先問明他的專業和年級,繼而笑聲尖利地說:“現階段嘛,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搞好本專業,再就是學好英文,跟國際接軌……”

在這幢紅磚墻的建筑內部,她的嗓音逐漸變得松軟而模糊了。他分明聽到,四聲杜鵑從山上下來,開始在樹頂騰躍,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中文系特有的那股舊書報、硬皮本、碳素墨水、復寫紙、印油氣味混雜的空氣,也跟著微微搖晃起來。而瓷磚地、天花板和文件柜,一切冰冷造物的表面,正悄悄沁出水珠。

告辭出來,他長舒一口氣,在聊天窗口鄭重敲下一行字:等放暑假了,還是去趟江永吧,記得,帶上你那個簿子。

日前,張嘉儀老人遭損壞的海馬體并未完全得到修復,不過,他在采訪中談到,地球紀元二十一世紀前期所研究的湖南江永女書,因為將諸多同音字濃縮成一個字符的超前手段,只需要三五百個字就可清晰表意。同時他對新新人類的高速率、高像素文字處理能力表示了激賞,承認文字區別度不再是衡量文字實用度的標準,并表示,希望嘗試使用二維碼,繼續書寫中斷了上萬年的私人回憶錄。

——《從地球到戴森球:漢語文學的全新嘗試》,夸父4305號,戴森球紀元17年新聞通稿,人類指揮中心文明部內網

現如今張嘉儀鮮少放假,因為純然的意識體并不需要休息。

古早時候,有人做過缸中腦的試驗,在透明水缸中注入營養液,放入一團完整的腦組織,將數枚微型石墨烯傳感器分別安插在腦組織的不同區域,幫助腦神經末梢與缸外的計算機連接,然后按照程序,向大腦傳送電訊號,即能使大腦以為一切如常,周邊的人、事、物存在無疑,自身的一切運動感官也都通暢無礙。說白了,人類大腦無非就是個碳基處理器,所謂的自我意識,不過是大腦當中,上百億個神經細胞共同活動的產物。于是,又有人據此進一步推測,我們對世界的一切認知,或許都是電訊號刺激造成的幻覺,千百年來,所有確定無疑的事物,其實并不當真存在——啊,虛空的虛空,一切皆是虛空。張嘉儀覺得好笑,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你證我證,心證意證,又有什么所謂,還不如學那開悟的禪師,該吃飯時吃飯,該劈柴時劈柴。

自他同意將意識上傳到云端,一路從事著古文字的研究編纂工作,雖則這方面,自問始終算不得權威,只能夜以繼日、皓首窮經來彌補,卻令他感到豐沛和愉悅。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應邀參加戴森球巡游,張嘉儀很快檢索到相應的數據包,加載進意識。

此時地球已躍升至二級文明序列,人類有史以來所有門類的知識與創造,以一個個數據包的形式,存儲在算力龐大的量子計算機當中,需要學習任何內容,均可通過腦機接口自行加載。身為純意識體的張嘉儀,操作則更加簡便,連固態接口都免了。

原來,星系級的戴森球被制造出來了,它宛如巨型囚籠,將太陽團團圍住,九環環環相疊,每環分工不同,當中有管統籌的、研發的、糧食生產的、航天工業的……每當人類需要戴森球具備某個超級功能,就會單獨為它再造一環,所有環一律利用巨量太陽能,進行著昔日地球難以想象的復雜運算。為了模擬出重力,九條戴森環同步圍繞太陽,不眠不休地旋轉,當它轉得越快,重力就越大,轉得越慢,重力就越小,轉動停止,毫無疑問就會失重。與此同時,戴森球還源源不絕地向各大行星輸送能源,遙遠的海王星、冥王星上,都不乏人類辛勤掘進的蹤影。

巡游地點被安排在九環當中的生態環,它的內徑超過十五萬公里,相比之下,地球的半徑不過六千公里,小得像枚鵪鶉蛋。環形的大地,將從赤道向兩極緩慢抬升,形成逐漸陡峭的無盡斜坡。靠近兩極的冰山融水在重力作用下,向著赤道流動,形成幾百上千公里高的垂天瀑布,那是地球上從未有過的偉大奇觀。瀑布揮發的水汽,由于熱量條件的空間差異四處運動,會以降水或凝華成冰川的方式回歸,如此循環往復。

了解完基本常識,張嘉儀點擊確認,巡游開始了。

微型探測器的急速滑翔令他覺得,自己簡直成了個高達上萬公里的巨人,戴森環的懸崖峭壁,便是他腳下的環形步道,一步,接著一步,從南極攀向北極,又從北極滑向南極。他知道,赤道是每環當中重力最大的區域,而兩極的重力趨近于零,因此才得以不斷脫離重力,飛升起來。

事實上,他很快就見到了不少這樣的新新人類。由于長時間逗留在低重力區域,他們的身體骨骼變得纖長柔美,于是紛紛給雙腿套上五彩尾鰭,化身遠古神話中的人魚,或在頸間掛滿瓔珞,扮成反彈琵琶的飛天。這可真是,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啊。轉念一想,現如今智能科技高度發達,人類不必再艱難謀生,大把時間精力都用來干嗎呢,難不成一直這樣飛來飛去取樂?

系統告訴他,新新人類目前的主要任務,集中在戴森球的有機更新和創意再生方面,工作環境舒適,勞動強度也不大。只見畫面一閃,微型探測器的攝像頭已轉向天空。此時,他看到的并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宇宙星辰,而是戴森環對面,那些階梯狀的大地、山川、河流、建筑體,正映著熠熠日光,烙烤他的視神經。他心說,這不知道還有多久天黑,立時被系統告知,經過精密測算與嚴絲合縫的調度,每一道戴森環幾乎都是永久的天亮,只有與其他環交錯的暗影投射下來,這一環才會短暫天黑。系統換上更柔和的聲音道:“您實在無須擔心,即便是見不到太陽的一小段時間,充盈的電力系統也會照徹整個世界,恪盡職守,纖毫畢現。”

好嘛,張嘉儀笑笑,看來地球紀元時,人類孜孜以求的理想國,如今當真實現了。

巡游最后一站,在微型探測器的引領下,他潛入了水底。

為著制造氧氣,戴森環的水域中生長有大量的藻類植物,它們在低重力區域漂浮,形成體積以百萬立方公里計的巨大藻海,遮天蔽日,幽暗無比,不計其數的發光浮游生物逡巡其間,仿佛超大號的螢火蟲矩陣。他一路下潛,直至淤積的河床,各種化學物質加上地底的放電現象,早將這里煮成一鍋濃湯。渣滓散去,現出大片透明的泡狀裝置,它們整齊排布,穩穩扒住金屬河床,四向延伸開去。攝像頭調整焦距,給出特寫,原來每個氣泡當中,都孕育了一個肉粉色的胎兒,它們通過臍帶與泡狀裝置連接,泡與泡之間,又有上臂粗細的線纜相通,這可比從前通過四維彩超觀察胎兒清晰得多,好比孕婦的肚子換成金魚缸,他訝異地看到,那嫩膚上的汗毛,正隨著液體的震顫微微搖擺。人類已然通過這樣的方式統一繁育!張嘉儀想起先前見到的人魚和飛天,美則美矣,外觀上基本不辨男女。

只是他仍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邀請前來觀摩,畢竟,平生打交道最多的,就只有那些死掉多年的文字遺跡,他自問,不過一個舊時代的守墓人而已啊。

叮——有個復雜的一體圖形被傳輸過來,他認出,那是目前全人類通用的一種高效交流方式,猶如許多文字的聚攏、重疊、嵌合,看起來完全不像字,而更像是一截巨樹的根瘤,或者像二維碼。張嘉儀從數據包中讀取到,文字二維碼化是戴森球紀元的產物,他們將文字信息密度壓縮3.72倍,剔除了信息熵冗余,通過黑與白的交錯結構,產生了高于圖像本身的意義。如果說,漢字的美學符合人類肉眼的觀察習慣,那么,能夠即時掃描、攝取,包含了行文、情節甚至情感等大量信息的二維碼,無疑是更適合擁有高速信息處理能力,及網絡記憶的新新人類的閱讀方式。

點擊確認掃描,意念間,對方的信息已經完完整整被接收,只是出于習慣,他還是將之翻譯成了漢字。

尊敬的張嘉儀博士:

首先感謝您撥冗前來,相信您已獲得了良好的巡游體驗。

或許您尚未意識到,我們的人類文明拓展計劃,出了一些小小紕漏,雖目前仍在掌握中,考慮到我們的愿景是沖出太陽系,漫步銀河邊緣,乃至將文明的火種撒遍全宇宙,那么,任何一只蝴蝶扇動翅膀,都不能掉以輕心。

實不相瞞,目前戴森球上統共容納的一億人口當中,經調查確認,約有超過百分之十九都產生了相同的癥候,我們將之命名為躁離綜合征。躁離人群通常會有二十七天,表現出堪比人工智能的理性、客觀、高效,然后整整三天,集體爆發無價值、無意義感,或生活完全無法自理,產生自戕傾向,或陷入狂亂,穿著奇裝異服,發出怪嚎,乃至相互攻擊,發生流血沖突,平均每三十天為一個完整周期。更大的壞消息是,這種躁離綜合征,似乎具有高度傳染性,每個周期過后,都會在人群中以零點零三個百分點左右的比率,逐步上升。

為了您的身心健康考慮,巡游程序經無害化剪輯處理,未能完整展示,敬請諒解。

最初,我們將重心鎖定在引力之于大腦的影響方面。對引力敏感的突觸,會在失重環境下,松開彼此間的鏈接,當一千億個神經元失去重力的束縛,一萬億個神經不再緊密相連,腦區與腦區之間出現了微妙的裂縫,確實有可能造成行為模式的改變。

然而,這卻無法解釋躁離綜合征呈周期性爆發的特點。該病癥爆發的時間規律很快被破解,那三天,正是地球紀元時,地球的衛星——月亮最大、最圓、最亮的日子。我們不得不認為,問題可能出在繁育環節。畢竟,這些新新人類全部誕生于湖底的人造胚胎基地,他們出生后,由仿生智能母親統一馴養,接受的訓誡也完全一致,而追求個體的差異性,或許,是刻在人類古老基因里的集體無意識?

我們無法確定,是否應該進行一系列變革,包括但不限于保留一定程度的性別、種族、膚色、星座、人格差異。畢竟,多樣性意味著管理難度的指數級增加。而截至這封信生成的當下,確診躁離綜合征患者的人數,還在不斷攀升。

如您所知,幾百個三維點陣記錄下神經元聚合的關鍵模式,就能助您將意識上傳到云端,實現數字化永生。只要節點和層級夠多,神經網絡能讓任何載體都模擬出大腦的思考,至于組成它的物質,是碳基或硅基,其實并不重要,物質間的連接方式,才是關鍵。

亦即,人類的未來,不必以肉體踐行,寰宇級的非定域神經學早已提示我們,物種千萬次的更替,文明不間斷的明滅,不過是宇宙時空維度上,兩個腦細胞之間微不足道的神經元遞質在試圖傳輸微末的信息點。

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恒星毫無疑問會接二連三熄滅,即使克服技術壁壘,用氫氦原子制造出新的恒星,盡可能延緩末日到來,無法否認,這幅黯淡的宇宙長卷,終究還是要迎來最深最濃的絕望。屆時,任何變化都不再發生,周遭全然黑暗,溫度降至絕對零度,時間也不復存在,用您的話來說,一切皆成云煙,不,實則是比云煙更加徹底、更無可辯駁的虛無。

當那一天到來,所有人的肉體被棄置,意識被上傳到超空間,只需花費極短的時間,他們就能學會彼此融合,進化為人類意識共同體。與此同時,所有的人工智能也將如法炮制,升級成人工智能共同體。然后,是人類意識共同體與人工智能共同體的融合。經過反復測算,唯其如此,人類文明才有億萬分之一的希望躲過熱寂。

現在您明白了,在那之前,我們能做的,也必須做的,便是不惜一切代價,確保人類意識的理性、高效與穩定。

可能,您還是會覺得奇怪,為什么會是您,被我們選中。事實上,您作為首個進行過黑洞之旅的人類意識,雖因遭遇飛船系統故障,付出了部分記憶缺失、錯亂的代價,卻為后來者提供了寶貴的經驗與財富。修復過程當中,我們意外發現,飛抵黑洞之前,您曾在飛船日志當中留下一段話,如若此行一去不返,寄望后來者繼續努力,能夠剝離掉聲音、官能、環境、文本,創造出一種可以溝通所有文化、階層、地位、身份乃至性別的文字,完美地映射現實,準確地連接彼此,而不受任何外在變化的影響。您并且將融合了女書字的創新造字法貢獻出來,而這一舉措,直接啟發了后來的文字二維碼化。

是您這份沉甸甸的責任感,令我們肅然起敬,亦讓我們有理由相信,朝菌固然不知晦朔,蟪蛄也不辨春秋,朝生夕死來這一遭,仍然可以很值得。正因如此,我們才不揣冒昧,將躁離綜合征一事問詢于您,并真誠祈盼您能揭示答案,挽人類文明于將傾。

最后,借用您熟悉的一句話,共同祝愿全體人類與全體人工智能: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ps:為尊重您那個時代的生活方式,并方便您檢索記憶,我們決定在落款處使用地球紀元。

戴森球人類指揮中心文明

公元12024年3月18日

啊,原來時間竟過去了——一萬年?

張嘉儀內心搐動,拼命回想,可日子疊日子,迷離惝恍,竟全無印象。無論如何,一萬年都不可能就這樣憑空消逝,是寫信者算錯了紀年法吧,他想,定是這樣的。

至于說文字二維碼化是由他起的頭,這就更加匪夷所思,搞不好系統故障,把別人的功績錯歸于他了。想起看過一則舊聞,當年,宇宙高能射線與量子位碰撞,生成一種被稱為聲子的準粒子,混淆了量子位的狀態,導致量子計算機出現致命錯誤。他當時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人還是不能太依賴機器。

從頭至尾再讀一遍,他愈發覺得,寫這封信的應該是位女士,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好似本人也正竭力板起臉孔,齊耳短發修得齊整,穿身制服,扣子扣至下巴頦。偏又引經據典,說朝菌蟪蛄,說靈犀,可見她雖表面嚴肅,內心構成要素還是浪漫主義,像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然而意義非凡的女性一樣。

他的母親,從前在工廠圖書室上班,冬怕漏風,夏當西曬,窗戶總糊滿報紙,滿室米色,慢慢萎黃下去。有人前來借書,她頭也不抬先來上一句,借書證。沒人來時,她永遠在織毛衣,隔年舊衣拆開來,借著煤爐上的水壺蒸汽熨過一路,織成嶄新一件,裹到他身上。

自他父親夜班時出了事故,癱在床上,母親被調來圖書室干這閑職,聊作補償。她仍穿著車間統一的勞動布制服,加兩只袖套,洗得失去彈性后,用橡皮筋捆住。而年幼的他自己,戳著報紙上的鉛字,一個個認過去,聽她跟人言語,只要孩子以后發狠讀書,有出息,這輩子再沒別的指望。

他的父親,是趁夜班偷情,被巡邏的保安發現,慌得褲子來不及穿,跑時被進廠送煤的卡車軋斷了雙腿,癱在床上。這件事母親從來不提,直至他考上大學,和盤托出,然后毅然離婚。后來他讀完博士,留在大學任教,總忘不掉母親溫淡、哀愁的口吻。

一時他竟忘了,新新人類早擯棄了言語這種比文字更為低效的交流方式,相互間既不講話,也不寫信,需要溝通時,就默默向對方發送個二維碼,然后收到個二維碼,點擊讀取,然后,再發送一個。一種毫無必要卻不可避免的感傷主義,涌上他早已不復存在的心頭。

日期:2005年7月12日天氣:晴

“索緒爾對符號、結構和人類理解之間復雜關系的開創性洞察,挑戰了傳統的語言和意義觀念,徹底改變了語言學研究,并激發了人類學到文學批評及其他學科以創新思維重塑知識場域的巨大力量。以福柯、德里達等人為代表的后結構主義者,則質疑結構主義對穩定性和普遍結構的強調,探討了權力、模糊性和在語言、文化中的意義不穩定性所發揮的作用。”這些西方語言學的理論書籍,真是看得人頭大如斗。

所幸江永的夏日,像一個盛大的形容詞。

——《No.214》,張嘉儀,日記摘錄,地球紀元12069年,風雅頌出版社

“欸,這個是三朝書呀!小妹妹,你從哪里尋到的?”

講話的是個中年婦人,她撐著一副高顴骨,眼睛小小兩只,太陽穴凹下去,牙口倒凸出來,語速飛快,一個個字,像炒黃豆那樣噼里啪啦往外蹦。

“三朝書是我們江永從前的規矩,姑娘嫁去婆家第三個早上要回門,她的老同就寫一本這樣的書送她,收到的三朝書式樣精美,字寫得漂亮,表示交情深,送到婆家有面子,以后男人要想欺負她,也還得掂量掂量。要是沒有三朝書呢,婆家會嫌她性格不好,不會做人。”

“三朝書!”盛亞男說。

“老同?”張嘉儀也說。

婦人用指頭輕輕碾著簿子的封面。她穿了件靛青色斜襟滾邊上衣,領襟、袖口均鑲以大紅布帶,上繡五彩紋飾,同簿子的配色、圖樣異曲同工。頓了頓,她繼續用鄉音濃重的普通話講:“老同——你們不懂,也是我們這里的規矩。每個姑娘長到七八歲上,屋里都會給她訪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姑娘,跟男人拜把子差不多,燒過香,拜過祖宗,還要簽下結交書,才算正式結成老同。一旦結成了老同,是一生一世不得反悔的喲。”

“那我倆算不算老同?”盛亞男說。

“要燒香、畫押才算。”張嘉儀說。

“啊呸,你難道去變性!”盛亞男說。

“就算我是女的,你也不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張嘉儀說。

聽他們插科打諢,婦人嗤了一聲,說:“快莫開玩笑哩,女書還有個規矩,叫人死書焚,每個會寫女書的人都要遵守的。就是講,死之前啊,一定會把自己這一世跟女書有關的書信全部燒掉,燒得干干凈凈,一個字都不許剩。”

“為什么呀?”這回他倆異口同聲。

“還用問,女書是女人的秘密,假使叫男人看到了,學去了,那還搞個屁噢!”

婦人又來回翻看簿子內頁,舔著齙牙繼續講:“這本三朝書,怎么就沒燒掉嘞,保存得這么完整,我活了半世人,當真沒見更好的。小妹妹你聽我講,我們村里頭蓋好女書園后,還想建個女書學堂,要請我當老師,到時候這本本子可以放進園里的玻璃柜做展覽,喊全國人民都來參觀,還可以給學堂的學生臨摹,幾多好啊。你自己留著看,有個么子意思嘛,要不,把它捐了算嘍……”

若不是擔心弄壞,盛亞男簡直恨不得將三朝書一把奪過來。

張嘉儀瞧出她的心思,忙岔開話題,問婦人認不認得那里頭寫的內容。

“算你們問對人!”婦人粗短的手指頭點著簿子上的各個字符,默念一遍之后,竟扯起不加修飾的嗓子,放肆唱了出來。

聽曲調,明顯是首山歌,細聽每個字的發音,似乎都很古奧,有幾句結尾押上韻了,另幾句又沒押韻,有些字張嘉儀仿佛能猜一猜,多數則猜不出。好容易等到她唱畢,他們趕緊起身請教:“我們想學女書,您能不能教教我們?”

婦人抹去嘴邊的唾沫,小眼珠子左右轉圈,她大抵也瞧出這本三朝書是難募到手了,有點悻悻的,便問盛亞男:“你懂江永話?”又問張嘉儀:“你是男的沒錯吧?”最后雙手一攤,說:“這怎么學得了,你們兩個,想都不要想哩。”

什么神神叨叨的字,男人學不得,世上其他地方的女人也學不得,偏生只有江永女人才學得,聽起來,分明像個打發人的借口。得虧盛亞男會纏磨,一下說自家離得近,縱然方言早忘得七七八八,老底子還在,一下又說,以后女書學堂建好了,她保證第一時間把這簿子送來當展品,還搖著婦人的胳膊,一迭聲喊師傅。

婦人拗不過,最后才講:“女書有女書的規矩,學不學得,我其實也做不了主,得跟我外婆講去。我外婆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君子女,你們遠路來做客,還是先跟我到屋里用飯,慢慢再看吧。”

原來,大半個下午已然消磨殆盡。早先他們下了中巴車,心急火燎找女書傳人,此時從村委會前的場院起身,抻胳膊抻腿,再來環顧四周,只見遠峰疊嶂,靜水深流,逢著煮飯時辰,是靄靄墟里煙,紛紛雞犬聲,好個桃花源般的地界。

于是兩個人乖乖跟著婦人下了臺階,邁過田塍,又上石拱橋,沿路聽她用江永話跟其他人大聲招呼,那些浣衣的、飲牛的、背柴火的,也一一用江永話回她,并大驚小怪地伸長脖頸問:“嚯,這倆娃仔,打哪個大都市拐回來的?出落得這般人才!”

“拐你屋娘的腳,人家省城來的研究生,幫我搞女書園的。”婦人笑出了小舌子。

“煙酒生?冇看到煙酒啊!”

盛亞男倒也聽了個八九不離十,一路笑嘻嘻充當翻譯。

農歷六月初的水稻田,葉穗正由青轉黃,沉墜墜、香馥馥,牽住人的褲腿、裙擺。張嘉儀摘了朵野蒲公英,盛亞男就著他的手吹散了,婦人打眼瞧著,說:“你們兄妹倆,感情倒好得很嘞。”

“講怪話,誰同他好!”盛亞男倒不樂意了。

婦人住河流洄灣處,一大片青磚白墻的舊瓦房,石板鋪成深深的窄巷,隨處可見的門檻、石墩、天井,浮雕出花草、異獸。到了她家門前,先看見院子里栽一株桃樹,一株石榴樹,均掛了累累果實,還有三株葉片肥綠、形似大掌的,他們認不得。婦人說是無花果,隨手摘了一堆喊他們吃,又說回頭隔水蒸耙了,甜得齁。

聞著語聲,便有個耄耋老人忙忙迎將出來,她同樣穿著件靛青上衣,領襟、袖口也繡了紋飾,只是配色素些,人雖上了年紀,儀態還算從容,眼神也十分透亮,見了他們,笑就堆上來,漏風的癟嘴大聲說著:“好久沒見過客哩,難怪今早起來喜鵲嘈門,歡迎你們,快進屋坐!”

婦人介紹,這便是她外婆,盛亞男趕緊攙住喊太婆,張嘉儀也跟著喊。他們詫異老人家竟也懂得講普通話,婦人又說:“你們曉得么,我外婆啊,日本臺灣都去過,專家來了好幾撥,請她去開會、講課,攝像機追著拍哩。”

太婆趕快喊住她:“來客了就好生待客,莫要忙著吹牛皮。”

幾張嘴嘩地都笑咧了。

這磚瓦房形制古樸,是南方鄉下常見的格局,堂屋設神龕,神龕下擺了四方桌、長凳、竹椅和洗臉架,一臺老式電視機靠墻。左手邊兩間睡房,右邊偏廈作廚房、澡堂用。堂屋背后是個雜物間,鐮刀、籮篩、斗笠、套靴、干豆角之類,隨意歸置在一張木頭床架上,來客時,大抵是會收拾出來用作客臥的。從雜物間出去,瓦房后頭,還有三間石棉瓦苫的矮棚,分別養著豬、牛和雞,一條老黃狗見了生人也不叫,倒溫順地搖起尾巴。家中并不見其他人。

婦人說,她一家老小都在外頭謀生計,外婆年事高了,屬實放心不下,她才留下做伴。一時生火造飯,婦人全不準旁人插手,只聽劈開幾根大柴,嘩啦啦一通洗,篤篤篤一頓切,點松針引了火,鍋碗瓢盆再一陣響,撲鼻的異香中,大碗紅辣椒青蒜苗炒臘肉、酸菜煮紅薯粉條、大鍋的野生牛肝菌燉雞湯端上桌,先前的無花果也蒸好了,甜綿的瓜簞酒一瓢瓢舀出來,兌山泉水喝。張嘉儀他們兩個著實餓了,哪還顧得上客氣,跟著碰了一杯又一杯。

飯后,聊起學女書的事,太婆開心得很,當即點頭應允下來,并且,是盛亞男、張嘉儀兩個都可以學,這簡直令婦人驚詫莫名。借著酒勁,太婆手一拍桌,說:“求著自家娃都不肯學,講學了沒用,難得他們愿意,還守著死規矩做什么?日本臺灣倒想學,不如傳給他們兩個,不要等我跟你雙眼一閉,兩腳一抻,女書就斷嘍!”

婦人指住張嘉儀申辯:“女書女書,這可是個男娃仔。”

太婆給氣笑了。“花山上的娘娘廟,只許你去拜得,你男人拜不得?只要去拜過娘娘廟的,哪個男人不曉得女書?千百年了,他們不過是懶得理女人的事!現在男女平等了,這女書也沒什么見不得人,他哪里就學不得?”

聽到這樣講,婦人也就收聲。張嘉儀忙起身,向這個真正的君子女一揖到地。當下,太婆握住二人的手,分別在手心里寫下點、豎、斜、弧四種筆畫,又令婦人取了筆墨,讓他們在毛邊紙上反復練習。“女書還是要硬筆寫出來,才有骨氣。我自己從前學女書,都是用磨出斜面的樹枝,蘸點鍋底灰。”太婆停一停,“你們不懂江永話,只好多花點時間,勤學苦練,三百個常用字,記熟了,也就差不多出師了。”

盛亞男練過幾遍將筆擲去。“要不,您還是先教我們這本簿子上的歌吧。”

太婆也不計較,接過三朝書,手就有些顫,翻來覆去看,連蠹蟲印都一一摩挲過,才說:“這本三朝書,應該是我寫的,我認得。”

盛亞男大叫:“原來您就是我家太婆的老同嗎?”

太婆搖頭說:“那個時候,會寫女書的其實也不蠻多,十里八鄉誰家有婚嫁,都愛來尋我幫忙,寫這樣一本三朝書。她們講,我寫,寫著寫著,兩個人都會抱頭哭起來。怪只怪,舊社會女人的命太苦了,比黃連還苦哇。”

“怎么個苦法?”盛亞男問。

婦人剛巧拎豬食桶進來,聞言趕忙擺手又眨眼,示意不要再追問,太婆卻不在意地說:“太多太多了,都不曉得從哪里講起。”

盛亞男想了想,問:“聽說,老早的女人,都是要裹腳的?”

“也分情況,你們看,我就沒有裹腳,是因為家里窮,舍不得浪費這個勞動力。我那老同不一樣,她出身地主鄉紳家庭,為著配個好夫婿,四五歲上,做娘的哭著下了狠手。三寸金蓮喲,走路都要扶的,出了嫁,也就日日守在閨房里頭。后來遭逢戰亂,大家進山避難,我擔心她走不脫,急吼吼掉轉來尋,哪曉得晚了一步,她是怕被侮辱,自個兒掛屋梁上了,那個樣子喲……”

一把折扇緩緩展開,陳舊的紙屑撲簌簌往下落,灰塵騰起,太婆凝視著扇面上的女書字,開口吟唱起來:

妹娘樓中女日了,時刻輕歡鬧熱多。

隔歇連襟同胞義,儂是同根拋的榴。

齊投女人多焦涼,亦是青春水長流。

……

想必,這便是太婆的老同當年留給她的信了。半個多世紀后,再度被唱起,歌聲中晶光燦燦,閃耀的全是她和她的愉快記憶、細小煩憂。字與字之間的拖音,高到虛空中,白茫茫的云一層層,又低到巖洞里,細小的水滴凝聚,濺落,碎裂。

見大家垂頭不語,太婆收了扇子,強自笑道:“現在好,女人和男人一樣可以讀書寫字,做事賺錢,也不必要再偷偷摸摸學女書了,過去的事,就當是場夢,都過去嘍。”

張嘉儀心念一動。“那您再給我們講講這本三朝書吧。”

“我們江永地方,舊時嫁姑娘,都要坐歌堂的,新娘戴著鳳冠坐中間,十二個伴嫁女坐兩邊,不分白天黑夜,就是唱,臨行前,新娘還要唱哭嫁歌哩。嫁過去三朝回門,姊妹們會幫新娘準備三朝書當賀禮,收到的三朝書越多,代表新娘子人品越出眾,婆家的姑嫂們也會翻開三朝書,一本本唱。”

太婆講的,和先前從婦人那兒聽來的,果然大差不差。然后,她照著三朝書唱道:

堂屋中間有條藤,藤子開花十二層。

我娘養的金坨女,雙吹雙打送出門。

“這首歌很歡快呀,結尾還綴著個小調調哩。”盛亞男跟著打拍子。張嘉儀雙手舉到嘴邊,手指亂按,做出吹嗩吶的樣子。太婆笑著看了看他倆,再翻下一頁:

想當新娘莫裝愁,彩云要飄水要流。

云飄走了云容貌,水流唱有鴛鴦流。

“這是放心不下,開解老同的話喲。”婦人從旁解釋。

太婆一頁頁翻唱,不覺間日頭西斜,紙筆,桌椅,房屋,樹上的果子,河流,石橋,遠山,一切都鍍了金。幾只雞從外頭回來,在庭院中咯咯咯吵鬧,啄食,梳毛,它們的影子拉得頎長。盛亞男扭過臉,發覺張嘉儀眼眶中噙了兩圈金淚,熒熒有光,剛想嘲他,自己竟也哽住了。

“對不起沒忍住,這些歌里面有人,有很多很多人。”張嘉儀勉強一笑。

盛亞男拍拍他的胳膊,抬頭看天說:“命啊,就像雨點,有的落在城市,有的落在鄉野,有的落在苦日子里,有的落在蜜罐子里,根本由不得人。”

翌日,太婆趕早起來,領他們上山燒香。陽光如沙,鳥聲似沸,從枝葉間傾瀉,林間大石鐫刻著“花山廟”三個朱漆隸書大字,上置一尊白瓷觀音小像。山間小徑狹陡難行,太婆堅持不用任何人攙扶,累了就在路邊坐著喘氣,歇夠了站起來說:“只有燒了香,敬告了娘娘,才算正式入門學女書。”

廟小小一間,不過三四十平,正中懸掛的匾額也殘破了,近上午十點,廟堂內外正青煙繚繞,十數名男女老少,或立或跪,更有人在廟前空地上殺雞祭神,時間在這里變得緩慢,近乎凝滯。

等他們進到廟堂,只見由屏風隔作前后兩間,正面懸著大小姑婆神像,反面畫的是福祿壽三星,右側還有一尊土地公公塑像,倒算是貫徹了男女平等。大小姑婆神像前,有張案桌,上面放了時令水果、糕點,線香裊起細煙,案桌下,是供人跪拜的蒲團和燃燒香紙的火盆,此外,還排列著許許多多小鞋子,均不及成人的半個巴掌長。

婦人告訴他們,這些都是給前來求子的人拿回去,等屋里有了生養,到廟中還愿,再帶一雙鞋放回來。

轉過背,見墻上寫著滿滿當當的女書字,太婆逐字逐句解釋給他們聽。

張嘉儀慢慢發現,女書原是表音文字,一字多義,也就是說,一個女書字可以表示很多個漢字,比如江永的江字,既可以代表中國的中,也可以代表文章的章、生姜的姜、皇宮的宮、恭喜的恭——只因它們在江永土話中的讀音,大差不差。難怪非要會說江永土話才可以,倒并不是歧視外人,讀女書時,確實需要聯系上下文,才能知它具體指涉。也正因此,女書字只得區區三五百枚,即可完全涵蓋日常生活所需,真是極簡主義語言學的典范。而且,由于語言本質上具有高度的容錯率,即使發音欠佳、語病迭出,也不至于完全阻隔交流,甚至某些錯謬之處,也可能因為使用者多、出現頻率高,而自動轉為正統。也就是說,女書,完全可以視為一門自生性的文字。

他們在太婆家住了整整一星期,幫著喂豬,遛狗,割稻,舂糯米飯,跟隨村民們一起到河邊大柏樹下去酬神。夜間,就伏在桌上寫字,滿耳都是太婆跟婦人斗嘴,一個說:“調子起高一點,聲音再大一點!”另一個說:“名堂那么多,不唱了!你愛唱,自己唱個飽!”這樣的日子,像是偷來的。

臨別,除去抱了滿懷的芋頭、生姜和筍干,太婆還贈予二人各一柄折扇,淡黃絹面上,鋪滿太婆手寫的女書,長筆畫似窈窕淑女,輕盈地落在紙上,短筆畫戛然停頓,如雪地上的雀鳥,一只,兩只,三四只。它們豎排成列,宛若女性一個個仰頭,靠墻,捶打酸痛的腰肢,伸手去拉學步的娃仔,長久杵在河岸邊上,看來往駛過的船只。

張嘉儀能認出一些女書字了,多數仍認不出,太婆癟著嘴笑說:“不用心急,放寒假再來時,應該就能學得八九不離十。”

只可惜,他自己學業繁重,盛亞男也從瓷磚店離職,忙著與人合伙,弄什么茶館會所,因此竟遲遲未能赴約。一直要到多年以后,專門的女書app做成,他才透過譯文,約略讀懂了太婆離世前唱的那首歌:

踏上樓梯嘆口氣,手拿花針做不攏。

黃土蓋頭女不服,腳踢棺頭萬事休。

堂屋。十二層。彩云。鴛鴦。高樓。黃土。萬事休。張嘉儀一邊描摹這些女書字,一邊默想著太婆的唱調。到最后,他分明感到,自己化進那些歌謠里去,節奏舒緩,韻腳明亮,靜默又飽滿,姝麗而芳香。

《嫫》這款虛擬游戲,表面上編織的是一個遠古中華的造字神話,實則暗含著先民們對性別和權力的認知,更寄托了創作者之于文字信息學的偉大想象。

按照C語言遞歸分形理論,只要計算的點足夠多,不論將圖案放大多少倍,都能顯示出更加復雜的局部,這些局部既具有無窮無盡的細節,又與整體有著自相似性。地球紀元的科學家們據此推測,宇宙誕生之初,就有著一組非常簡單的萬物生長方程,由此混沌產生,并不斷生長,出現無窮無盡的細節,同時也有強烈的自相似性。小到個體,大到自然萬物,都處于混沌與分形之中。混沌是時間的分形,分形是時間的混沌,或者我們可以采用更具文學性的表達: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從游戲,到人生,亦復如是。(掌聲)

——《公開課:躁離之后的再出發》,霓(嗅覺編號8543009),錄編稿,戴森球紀元139年,新亞細亞空中圖書館

成為植物人的數年間,無疑是張嘉儀人生的至暗時刻,身體全然不能動彈,被系統鎖死的意識狼奔豕突,想吶喊發不出聲,想了斷更無力。永遠找不到出口,那種徹骨的枯索與絕望,逼迫著他,為求自我消解,非力行創造不可。

他開始一遍遍在內心練習寫女書字,并將點、圈、撇、捺、折五種筆畫打散,重新組合,試圖找出造字的法門。過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又試圖通過獨特的編碼方式和圖形排列,實現信息的高效存儲和自動識別,苦于無法使用電腦,這番跨專業的設想,也僅僅只能停留在設想階段。

當意識終于被上傳到云端,張嘉儀生出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數據的洪流裹挾著他,覺得暈眩,欲嘔,卻什么都吐不出來,仿佛正做著夢中夢,能清晰感應到自己的眼耳鼻舌,又不得不告誡自己,一切已是身外身。好在盛亞男第一時間同他聯機,暌違三十載,第一次實現和外界互動,他激動得未語淚先流。

“喂喂,是你嗎,張嘉儀,真的是你嗎?”盛亞男沖著話筒嘶喊,他聽出她的嗓音蒙上了遲暮的塵。

為要力證自身,張嘉儀略微思考才給出回答:“‘云飄走了云容貌,水流唱有鴛鴦流——你說,是不是我?”

盛亞男嗚咽一聲:“是他,沒錯,是他回來了!可為什么他的聲音還同從前一樣,只有我,只有我老了。”這句話是講給專家團隊的,很快旁人答道:“對不起,老年人的聲帶確實會松弛,我們考慮不周,現在就做些調整吧,把聲音頻率適當降低。”

“不不,不用調整了,就這樣,這樣很好。”

于是另一名專家下達指令:“好的,接下來我們把視頻打開,看看本真信息處理機對外形的模擬適配度如何。”

啊,看到了!那樣一個圓圓胖胖的小老太,就是盛亞男從前模樣,穿了一件江永當地風格的衣裳,深藍色,偏襟,滾邊,繡花。她旁邊站著些男女,張嘉儀輪流跟他們對視一圈,視線又停駐到盛亞男的臉上。她眼角嘴角添了些許皺紋,頭發沒有刻意去染,任由兩鬢斑白著,但眼神熱切、明亮。他抿出一個靦腆的笑:“我看起來怎么樣?”

盛亞男伸出手,隔著屏幕輕輕碰觸了一下他的臉頰。“你瘦了。這么多年,這么多年。”她哭起來了。

“告訴我,意識上傳,是怎么做到的。”張嘉儀顧左右而言他。

盛亞男哽咽著:“他們說的我也不懂,好像,人的脊椎底下有個什么馬尾神經,馬尾神經底下,又有個什么絲,說是宇宙留給人類的,超越生命界限的終極絲路?”

“是的,我們采用的是意識上傳的最佳接口:終絲。”一名專家插話,“其實意識上傳的最大難點并非上傳本身,而是本真信息處理機的研制和主體程序的實驗。只要本真信息處理機、腦盤、超導傳導線等硬件研制成功,再完成主體程序實驗,就代表著本真信息處理機已經可以與生命體進行信息上的互聯互通。也就是說,二者已經在工作電壓、主體程序解讀、信息識別方面處在同等水平線上,它們擁有了共同的語言。至于如何完善純意識體的肢體、視覺、聽覺、味覺等等功能,那都不成問題了。”

張嘉儀驀地想到了什么,有些發窘地問:“所以,我現在可以自如地使用自己的意識,相當于一個移動硬盤直接插在你們所謂的本真信息處理機上,而你們也可以通過處理機打開我這個移動硬盤,像呈現電腦界面那樣,一覽無余?”

另一名專家聽出了他的顧慮,避重就輕地回答:“理論上是這樣。您的意識上傳成功,表明我們確實發現了儲存著各種源代碼的人體信息文件夾,并且有能力把這些文件夾直接剪切到腦盤,下一步就是更大范圍的臨床試驗和推廣階段。”

張嘉儀還想再追問下去,盛亞男做了個中止手勢:“張嘉儀,為了歡迎你回來,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還記得當時你關于女書溯源游戲的設想嗎?我們公司費了老鼻子勁,總算把它給做出來啦,回頭你要悶得無聊,就登錄進去玩一玩!”

當天晚些時候,等到所有測試告一段落,所有人都離去之后,張嘉儀以訪客身份登入游戲,系統自動匹配身份:嫫。

于是,張嘉儀變成一個皮膚黝黑、穿著獸皮短裙的小姑娘,她從樹杈上躍下,穿過大澤,越過山麓,蹚過大河,中途停下,挖植物的塊莖,吃肥嫩的蠕蟲。在自己所屬的部族里,她混跡在男人堆,徒手砸開石頭,磨出鋒利的刃,將樹皮搗碎,搓成麻繩,造弓弩,狩獵,混合樹枝與爛泥,又引雷火,燒制屋舍院落的墻垣。

至于其他女人,她們負責采摘果菜,用陶土做碗,馴養來不及吃掉的獸,細骨頭磨成針,將獸皮縫作御寒的衣裳,逢著族群里有臨盆的,她們還會跪成一圈圈,集體搖動腰肢,揮舞雙臂,酬神的呼號聲徹夜不息。

日復一日,嫫長大了,她開始癡迷軒轅的故事。這個男人,敢深入到最黑最密的叢林中去獵殺雷獸,能給車安上輪轂,會挖空大樹造出舟船,懂在石頭上鑿洞,豎起小樹枝,通過觀察日影長短來計算時間,并且,他還在涿鹿砍掉了蚩尤的腦袋,在阪泉合并了炎黃。

私心里,嫫想同軒轅同臺競技。自問也算才干卓著,不僅無師自通地發明了烤野兔、烤野雞,將山上采摘的野果同糧食、泉水同煮,釀出甜甜的酒漿,而且,倘若誰不幸被毒蛇咬傷,截肢才能保命,都得來找她襄助。族人們需要定期渡去對岸換鹽,也是她想出法子,將完整的獸皮吹至鼓脹,收口綁牢,令木筏浮于湍急的水流之上。

饒是如此,仍然沒有誰喜歡嫫,男人女人都不與她結交,她甚至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好在,每天有那么多新鮮事要忙,嫫似乎也并不感到孤單。如若不是某日上山鋤土,挖到一片光滑的石片,她拾在手中,拭去浮灰,見天光云影約略可鑒,稍加打磨后,看到了一個額如紡錘、塌鼻緊蹙、體肥如箱、貌黑似漆的人,她可能一直不會知道,自己竟是全天下最丑的女人。

難怪他們給她取名叫嫫,聽起來,和那攝人心魂的鬼沒有任何差別。丑就丑吧,天生天養,有什么辦法,接受了現實的嫫,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更重大的事吸引了過去。

部族間搶婚已持續了有段日子,她熟識的小姊妹陸續消失在雨夜里,隆隆的雷鳴掩蓋了她們的驚嚎,她們羸弱的肉體被一折兩段,扛在肩膀上擄走,仿佛比鸛鳥還輕,比初生的麋鹿還無辜。嫫憤怒極了,恨不得將拳頭捏出了水。

隔天,她便在最高的樹杈給自己造了個窩棚,帶上鹽水獸肉與一罐泉水,住了進去,日夜望哨。再發現搶婚的男人,她誓要砸開他的腦瓜,為此特意挑選了趁手的兩塊石頭,邊緣仔細打磨好,中間以長繩拴牢,為保持準頭,她更反復練習。

想不到,部族里竟生出流言,說嫫是因為形容丑陋,連被男人搶的資格都沒有,以至于心智失常,才會跑去那么高的地方招搖。捫心自問,姊妹們確實比自己美得多呵,她們在河邊汲水時,相互打鬧,一嘟嚕一嘟嚕地笑,堪比六月間山里的莓果,沁甜,噴香,至于她們的臉,是將圓未圓的月,是蓄滿了蜜的巢,她們的手腳,更比新剝的植物塊莖還要白嫩、多汁。嫫想,感謝上天,造就了這樣的她們。

興許,是上天有意拿她逗趣,搶婚的壞蛋久久不至,等來的卻是軒轅部族的傳令官,原來,那個男人也看到了這流弊,且制定出了比她更高明的策略:

即日起,各部族務必選取丑女送去,軒轅愿納最丑的那位為妃,寄望此舉引領風氣之先,令眾人不再以美丑為好惡,從此往后,搶婚陋習或可休矣。傳令官還轉達了軒轅那句詰屈聱牙的原話:重美貌不重德者,非真美也;重德輕色者,才是真賢。

嫫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輸了。她騎上首領精心挑選出來的長嘴黑豬,揪牢豬的耳朵皮,晃蕩著自己的兩條短腿,向著軒轅部族進發。

借著嫫的眼睛,張嘉儀第一次見到了嫘。他知道嫘是軒轅的元妃,本以為多超凡脫俗,游戲中看去,卻是再家常不過的樣貌,非要說有什么過人之處的話,大概只有那彎彎的眉毛、細長的眼角,教人瞧著溫和、親切,還有嘴邊的那抹淺笑,像月上的皺褶、湖中的漣漪。嫘的房舍異常簡素,除去必要的臥具器皿,竟沒有任何裝飾,也不見侍從。她當時正清理蠶蟲糞便,因擔心弄傷蠶兒,集了一束最細軟的獸毛,一粒粒往外刷著,過后凈了手,又輕輕添上新摘來的桑葉。

嫫看那些蠶昂起頭,愉快啃食著,一只只飽滿得發亮。而嫘拉住她的手,第一句話便是:“好妹妹,你總算來了,等你多少日子了。”燈盞上的小火苗驀地一跳,她心中一柔,是降生到這個世上,從未有過的感受。如同,母獸舔舐幼崽的耳輪,蜜蜂將沾滿花粉的腿腳輕輕抖顫,鳥嘰嘰叫喚,飛向自家的巢穴,夕陽墜到山后面,炊煙在部族中蕩開。她忽就哭了出來,丑臉擠作一團。

毫無疑義地,嫫喜歡上了嫘。嫘熱衷養蠶,她便采來嫩桑葉。嫘要繅絲,她負責煮繭。嫘紡絲線,她發明紡錘。嫘想將絲線像蜘蛛結網那樣織成布匹,她又造出了織機。等天底下最滑軟的布匹織出來,最合體的衣裳裁出來了,嫘給她試披在身上,像披了一小叢流水,月光下的流水,熨帖住毛孔,柔柔的,熠熠的。嫘說:“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還得去其他部族換些朱砂來染色才好。”嫫卻不明白她的意思。

等到軒轅征戰歸來,嫘安排了八拜之禮,給他們各自穿上大紅衣裳,分別拜了天、地、日、月、山、河、父母,最后對拜,才算正式結為了夫妻。和之前設想的不同,嫫對真實的軒轅談不上什么感受,此時他已統一各部,登高臺,稱黃帝,為維持局面,忙得蠟燭兩頭燒,次次回到家中,只剩睡覺。嫫便趁黃帝打鼾,偷偷跑出去看倉頡造字,回頭告給嫘說,倉頡并非蛇身,不過他幼年害過一場病,兩腿變得極其細瘦,無力支撐身體,黃帝怕他因此被人欺侮,給造了條假的蛇尾巴。

“喏,像穿裙褲這樣套上去,腰間系牢。而且你知道嗎嫘,他那尾巴里面還有機關,遇險時,只需腳尖輕輕一勾,蛇尾就直立起來,發出叮叮當當的響,他們好像都不知道,這玩意兒看著壓根兒就不可怕,反而顯得特別幼稚,哈哈。”

張嘉儀跟著嫫一起笑痛了肚子,那個有本事讓天雨粟、鬼夜哭的家伙,竟被戲謔成這樣。而關于造字,她是這樣講的:

“就有一天嘛,黃帝讓倉頡同時記下好多件事,原本,每個部族他用一根繩子作為賬簿,打結與不打結分別代表什么,只在他心中記著便了。事務繁雜起來以后,他又想出新花樣,以不同顏色的繩結區分,打起結來始終還是沿著來回一線。

“然則,隨著華夏同盟向各個方向延展,像八卦指向四面八方,他便儼然成了蛛網中的老妖怪,被那些五顏六色、纏繞不清的繩子牢牢拴住,連起身上廁所都成了難題。何況你想啊,他還得要背過人去,褪去蛇尾,將自己從那可笑的偽裝中解救出來,逢著內急時……哎喲!

“今早我才去看過他,飯也不肯好好吃了,三天前那根肉骨棒還丟在陶碗里,早都干掉了,人正捉住一把缺柄小刀,在占卜的龜甲上瞎刻畫呢。”

“刻的是什么呢?”嫘問。

“搞不清,一個個四四方方、怪頭怪腦的,有些簡易,有些復雜,有些像符咒,像神洞巖壁上那些先民獵殺巨象的畫,有些又像云的紋路、鳥的翼翅、獸的爪印、人的模樣。”嫫晃晃腦瓜,一臉費解。

隨著嫫孜孜不倦的探訪,倉頡造的字越來越多,想用時,常出現提筆忘字的情況,為便于查找,他開始給字分類了。嫫告訴嫘:“他的分類方法很簡單,比如,那些代表不同樹的名稱以及木頭制作的工具的字,當中都會有一個木,或長或扁,或在左右,或在上下,這些字被他刻于爪牙之上,合在一起,就像個完整的部族,流著同樣的血,刺著同樣的圖騰。

“人的部族要有首領,字的部族當然也不例外,他向黃帝討了一根巨象的獠牙,將字的部首們一個個刻上去,各另配小字注釋,然后通過各部首,就能快速找到相應的爪牙堆,并從中尋出需要的字來。”

嫘明白了,黃帝似乎正是受到這番造字的啟示,他新近召集了各部族首領,告訴他們,以后部族小事由他們自行裁決,遇有大事才來丘宮統一稟報,他又定下了稟報的時間,無緣由而不至則視為叛逆。

嫫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從那以后,她再沒拿倉頡開過玩笑。史書說,倉頡有四目,而在嫫這里,他就是用眼過度,導致迎風流淚,出門不得不戴上石片遮擋,回到室內時,又經常忙到忘乎所以,就將石片隨手推至腦門,看著可不就像多長了兩只眼。

到嫘晚年離世前,倉頡造的字已深入百家百戶的日常生活,人們把記事的繩結扔進牛糞火堆,搗碎了木炭兌水,摻入少許濃稠的豬血,在大大小小的器皿上都標注起文字。自然而然地,在這場對文字的持之以恒的狂熱中,史官倉頡開始為軒轅黃帝立傳了。

嫘被準許葬回出生地西陵,嫫請命前去守陵,黃帝就勢封她做了方相氏,負責指揮祀事,走在靈柩最前面,用她依舊驚天動地的樣貌驅鬼避邪。西陵位于國土西境的大片崇山峻嶺當中,不與外界相聞,守陵是異常艱苦的消磨,除去需要定期組織祭祀,日常也得灑掃庭除。嫫并不懼怕辛勞與寂寞,畢竟,這是她自出生起便習以為常的遭際。

唯一令她感到悲傷的,是史書中對黃帝的豐功偉績大加吹捧,而關乎嫘的部分,卻只言片語帶過。是的,史書上沒有嫫,當然不會有她,她算什么呢,一個連神鬼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的丑東西罷了。她從未在意過自身,但事關嫘,她卻不能平衡:憑什么呢,獻出了畢生年華,大到調和炎黃、發展農桑,小到規矩禮制、穿衣戴帽,是嫘帶領大家走出了茹毛飲血的蠻荒,一切的一切,卻像飛鳥踏過雪泥,到底憑什么呢!

如果當初,自己也來造字就好了,自己造的字,要記載便記載,要歌詠便歌詠,要發光便發光,無須倉頡同意,不必黃帝恩準,看誰還能遮掩得住。嫫又想,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造字嗎,又有什么難,就現在開始,也并不為晚啊。

嫘,你等著,我定會將我們的故事記錄下來,等到千百年后,我們都化了灰,彼時,還會有新的姊妹出現,她們看到我們的字,讀到我們的史,也會為我們感動、驕傲。

嫘,你看到了嗎,她們此刻就正在大地上行走,在天空中飛,在時間里游,她們和我們一樣,和我們一樣愛云,愛花,愛露珠一顆,愛山河萬朵。

張嘉儀握住嫫的手,拾起一截樹枝,用力往石壁上磨去。原來,盛亞男記得太婆的話:“女書還是要硬筆寫出來,才有骨氣。”游戲里,他和嫫用磨出斜面的樹枝,蘸上鍋底灰,斜斜地一筆蕩出去,圓圓的一點旋回來,再蕩出去,再旋回來。

GAME OVER字樣出現時,張嘉儀長舒一口氣,一個看著沒心沒肺的她,大抵是把自己綿綿密密藏在了游戲的每一道關卡里。

當時他無法醒轉,陸續有很多人來過。他認得出母親努力克制的抽泣聲,還有護士換針時冷冰冰的指甲,護理大姐幫他翻身、按摩那股勁道,他全知道。盛亞男常會講些公司的煩心事,實在沒什么好講了,就念手機上的八卦新聞,哪座火山噴發,哪國打仗,哪年瘟疫流行,哪個明星鬧緋聞,聽得他耳朵起繭。

他們全離開后,有個人單獨留下,皮革、煙草、琥珀、肉豆蔻與雪松,他記得那人身上的香薰味道。“到頭來,還是你會做生意啊,一本萬利。”那個男聲刻意壓低嗓音講,“就這么一撞,一躺,什么都不用干,你成了神,她的心付給你,完完整整都給了你。”

如何在這本權威性的人物傳記中準確標注張嘉儀博士的生卒年,是我們遇到的一大難題。如若按照他降生的1982年與將意識上傳的2046(地球紀元)計,將無可避免地涉及一個倫理問題:純意識體是否仍隸屬于生命本身?對于這個問題,地球原生人類與戴森球新新人類有著截然不同的答案。比起著眼于基因工程、環境保護及高能物理探索的少數原生人類,已成主流群體的戴森球新新人類更傾向于進一步信息化,并將繁衍手段從生物學轉移到信息學。新新人類與AI的信息之海合流是大勢所趨,語言則將卸去記載信息的重擔,成為供后世瞻仰的古老墓碑。

這是人類的黃昏。這是人類的清晨。

——《折扇:張嘉儀傳略》,女媧1079號,戴森球紀元23年,圖騰出版社

那是2010年,張嘉儀應邀去到女書會所,盛亞男正待磨墨,明明有便宜大瓶的墨汁出售,她偏要煞有介事,邊磨邊說:“你懂啥,來這兒寫女書的客人最看重的,正是這份儀式感。”

青石端硯上,鏤刻著浮云遠山,松枝披紛,兩頭鹿臥于樹下,交頸頡頏,意態安閑,筆是小楷狼毫,宣紙底下襯了紅色豎格,想是幫人將字寫齊整的意思。張嘉儀立在桌邊,看她挽起袖管,添少許水,拇指食指齊齊捏住墨錠,以中指頂牢,沉了肘,不疾不徐地往硯臺中心轉圈,墨一點點研開,水漸漸稠了。

他怪道:“幾時變得這樣淑女起來?”

她穿的是月白偏襟小衫,底下配百褶半裙,一雙帶袢布鞋,兩條發辮在腦后纏繞成髻,人看著似乎也清減了些,一只天青色凍玉鐲懸于腕上,可不像了地主家的胖小姐。

盛亞男笑嘻嘻啐他:“我不打扮打扮,跟會所風格能搭調嘛。”

誠然,這女書會所里,木雕花窗、繡屏、官帽椅、天球瓶、山水圖,一色的新中式裝潢,隱藏式音響正播著高山流水,古琴聲時輕時重,若有似無,銅爐里裊起白檀的香,桌上柜上幾上,則擺放著各色工藝品——折扇、油紙傘、茶壺、筆筒、護身符之類。他看得眼暈,忽見一方絹帕上也繡了幾行女書字,像是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正在琢磨,盛亞男直起嗓子叫:“別碰,那是客人定制的!”

他失笑:“只怕客人并沒有領會這歌詞的意思,現代女性,哪有這樣堅貞酷烈的,還動不動海枯石爛呢,多半都喊著智者不入愛河,生怕自己吃虧上當才對。”

盛亞男臉色一晦,丟了墨錠,將絹帕奪過去,“多嘴多舌,要你管!”轉過頭,她已進房取出個金屬大缽,“你不是老說睡不好,試試這個。”來不及抗議,她已將缽托到他耳邊,另只手持了木槌輕輕一敲,只聽嗡——音波振動,由洪轉微,層層趨遠。

“咋樣?有沒有想睡?”她問到他臉上。

“什么東西,嚇一跳!”他揉著耳廓,“振得頭皮直發麻,不失眠的聽了只怕都要失眠了。”

“你懂個屁,這叫頌缽。”

她又敲一下,隨即用槌體剮蹭缽緣,跟DJ搓碟似的,制造出更古怪的音波來,不僅像先前那樣振響,還忽高忽低,縹緲不定,嗡——嗡——

“喂喂,還不想睡嗎?”

“不想。”

“要不你還是躺下,先把氣息調勻。”

“快饒了我吧。”

“呸,真不識貨,我可是專門交學費上尼泊爾師傅那學來的,催眠一個收二百八十八呢,這免費給你催,倒還挑三揀四的。”

“交錢還不行嗎,我交三百,不用找零,求求你,別敲了!”

“就敲就敲,叫你磕磣我,敲暈你,哼!”

正鬧著,客人來了,盛亞男忙放下頌缽,斂了姿容,迎上前去招呼。剛剛那碎嘴,一下跟抹了蜜似的,姐姐長姐姐短喊個不住,又問:“今日還是喝碧螺春?有新送來的巖茶,要不要換個口味?”

二人寒暄著,早有小妹在茶道桌前燒水溫杯。奉了茶,盛亞男才故意慢悠悠介紹:“喏,這就是我哥——張嘉儀,剛讀完古文博士,留在大學教書,學問大得不得了,瞧不上我這下里巴人,輕易都不肯出來見面呢。”

那中年婦人早瞄過張嘉儀好幾眼,聽到這兒,便放下茶杯,笑吟吟接話:“張教授啊,幸會幸會,真是年輕有為呀!剛好,我小兒子頑皮搗蛋,古文是完全學不進去,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讓他拜張教授為師,也跟著長點學問呢?”

張嘉儀擺手笑道:“小小講師而已,離教授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哪敢誤人子弟。”

盛亞男瞅著婦人面色不豫,忙打圓場:“姐,都是自家親戚,回頭我領我哥上你家,陪宇坨耍去,小學古文那還不小菜一碟,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就包在他身上,只不要再提什么拜師不拜師的話了,多見外呀。”

張嘉儀聽得這樣講,揣測婦人對盛亞男的生意一定重要非常,便徑自品茶,不再言語。

盛亞男果然又沖他嚷:“你是有眼不識泰山,這我們胡總呀,她家地產項目剛賣了一棟樓,賺的錢數不過來,大概要燒壞幾臺點鈔機!”

胡總眉毛一彈,抿口茶,說:“那有什么,我不過是個鄉里人,冇讀過書,見到文化人,講不出個子丑寅卯,老臉先就羞紅了。”

盛亞男拈塊桂花糕,作勢堵她的嘴,“快莫這樣講,胡總有什么沒見過,境界高的嘞,總想著支持我們文化產業,精準扶貧。”又沖張嘉儀?一眼,轉了話鋒,“實話跟你講,我們開會討論過好幾輪了,要干就干票大的。女書周邊,除去你看到的這些,后續還會有服裝、家居方方面面的設計出來。我們的會所呢,打算在全國各大城市放開加盟,全部統一形象,實行標準化管理。女書app已經在開發了,隨便輸個漢字,它的女書字體都能跳出來,配發音的哦。線上線下的女書主題沙龍也會辦,那公關公司來提報的人怎么說來著,增加用戶黏性。

“去年女書列入了國家級非遺名錄,之后我們要借東風到處去參展,后期請樂團搞女書音樂會,請大導演拍女書電影……總之,要讓江永女書一炮而紅,不僅融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更推廣到世界的角角落落。到那個時候,我們真可以說——天下女性,姊妹一家。至于賺錢,胡總說得對,那就是順便的事嘛。”

張嘉儀聽得惘然,這穿著漢服、敲著頌缽、夸夸其談的姑娘,還是那個他認識的盛亞男嗎?也不能說完全換了個人,至少那幾分潑辣爽利,確是屬于她的,可分明又有哪里不對勁,總之,他拿不準該如何表情,只好繼續埋頭飲茶。

此際只聽胡總說:“先前你講有個哥哥,可以給我們做顧問,只當吹牛皮哩,今天見了面,既然是真的,我也落心了。女書男書我不懂,我只曉得,這年頭女人的錢最好賺。張教授,要不你就應承下來,有錢大家一起賺噻。”

張嘉儀這才懂了盛亞男約自己前來的用意,忙正色說:“我學的是古典文學,跟古文字學實在是不相通的。五年前,陪著亞男到江永逛了逛,對女書也只了解個皮毛,并沒有深入研究。投資我更不懂,只知道是要真金白銀砸進去的。如果需要顧問,不如到江永當地去物色,或者,我再設法找幾個本專業的同事。”盛亞男使眼色他也不理,把話硬錚錚講完。

沒想到,胡總并不以為忤,反倒笑起來,說:“亞男妹子,你這小哥哥當真找對了,看著文質彬彬,倒是骨氣得很。今天倒也不急,他們讀書人怎么講的,來日方長嘛,呷茶,呷茶。”

這樣他還能再說什么,只得按下不表。于是又聊了些有的沒的,另有小妹過來,引胡總移步書桌,盛亞男遂挨著坐下,捉住她的手腕,一筆筆寫下去。剩下張嘉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簡直成了誤闖女兒國的唐僧。

這天晚些時候,高校旁,晴雨棚下,夜宵攤上,九宮格煲了滿滿當當的牛百葉、黃喉、鴨腸、雞翅、蝦滑、魚豆腐、鵪鶉蛋,紅油咕噥。旁邊幾桌男女大學生,吆五喝六猜拳,酒瓶很快摞起來,沒站穩的瓶子滴溜溜滾走。

瞧盛亞男那樣子,根本還摸不著頭腦。從她的角度,好容易傍到財神,想著雞犬升天,能有什么錯。人家胡總明顯對他有好感呀,偏偏他是個缺心眼,遞了桿子都不肯爬。張嘉儀嘆口氣,慢慢同她解釋,當今社會講究男女平等,造就了大量像胡總這樣有錢有閑的女性,開一間專屬于她們的會所,提供品茗、打坐、冥想、做手工、寫書法、美容按摩、膳食養生之類的服務,作為療愈身心的所在,或許,確實是有商機的。他只是不明白,這些和女書有什么必然關聯,換言之,拿掉女書,會所照樣成立,又何必這么個噱頭。

實則,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女書的未來,倘若將語言比作自然有機體,也有其生命,那么它的產生、發展、衰老和死亡,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江永女書既是為反抗男權而生,隨著社會的進步、男女平權的普及,今時今日,女性同樣可以讀書、習字,女書已然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自然會退出歷史舞臺,后人能做的,唯有記錄、紀念而已。將女書過度商業化,卻是他一向不愿看到的。

聽他拉拉雜雜講完這一大篇,盛亞男沒正面回應,倒是起開瓶蓋,將兩只玻璃杯分別滿上,說:“好啦好啦,算我草率,給你賠禮了,先干為敬。”酒喝完,杯子往桌面上一坐,她抹嘴,響亮地打了個嗝。

張嘉儀用筷子搛起海帶結,閉上嘴慢慢咀嚼。

“你記不記得太婆怎樣講,女書,是做什么用的?”

“就女人之間,訴苦用的嘛。說到訴苦,你可能根本理解不了,現在女人的壓力比從前還大得多,既要出去賺錢糊口,回到家來,又要贍養老人、照顧孩子,還得哄著男人開心。我們做過問卷調查,假使可以指導姐妹們加盟女書會所,手把手教她們賺錢,一百個女人里面,百分之七十幾都表示了興趣,全中國多少女性,只要她們當中有一小部分愿意過來,你想想,統共多少人,能賺多少錢?”

張嘴閉嘴就是錢,她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他把眉頭鎖起來。“需要傾訴可以理解,拿這個賺錢,是再沒有其他賺錢門路了嗎?”

“客戶有需求啊,我滿足需求怎么了,不偷不搶,很丟臉嗎?出來做事,是要能賺錢才有積極性嘛,不賺錢,你指望我和胡總賠錢賺吆喝啊?等當真賺了大錢,要推廣女書文化也好,要維護女性權益也好,想做啥不成啊!”

“維護女性權益固然是好事,但也要當心,情緒一旦煽動起來,只怕造成男女之間更大的分裂、對抗,就和初衷背道而馳了。再者,你要知道,多少錢都收買不來的人,也是有的。”

“嘿,這才哪到哪,就讓你心里不舒服了?幾千年都這么過來的,男人有錢能買,女人有錢了不能買?”

“別這樣講話。”

“那要怎么講?你那些個大道理我聽不懂,更講不來!我連胡總都不如,沒有好的家世背景,我才是個純正的鄉里鱉!你看不上就看不上,嫌我沒文化,嫌我俗,我他媽不在乎!”

“女孩子家,不要罵臟話,誰說你什么了?”

“哦,臟話都專屬你們了嗎,男人是有多了不起啊?”

“咳,不說了。”

“我就說!鼓不敲不響,理不辯不明,到底誰給的優越感你說……”

盛亞男哭起來了。從小到大,見她哭的次數可能超不過三回,所以張嘉儀也呆住了。隔壁桌仍吆喝著,他們面前的紅油仍咕噥著,啤酒泡泡流到桌沿,一個個破裂了。

誰說過的,爭吵是另一種溝通。眼下,只需前進一步,遞紙巾給她拭淚,將他的手覆上她的,服個軟,講幾句窩心的話,就能將情勢反轉。偏偏他做不到,他只覺得累,且毫無意義。語言此刻成了最大的叛徒,從他的精神實質里脫逃出來,游離,嘲弄。

過后數年間,張嘉儀反復研習女書,更不斷回想當日的爭吵內容,最開始他滿心憤懣,覺得自己分明無錯,怎就鬧到不可收拾,時移事易,不免又換去她的立場,替她開脫。

當初她母親不堪家暴,帶她從鄉間逃離,長大后她數度提及,那許多個夜,母親在灶間挨揍,身體麻木有如沙袋,一記記悶響,將酒精、貧窮與暴戾吸收,而年幼的她,為免成為下一個被攻擊對象,咬住拳頭,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隔天早起上學前,姐姐們掃去滿屋玻璃渣,她則以棉紗布蘸水,輕手輕腳幫母親揩凈血痕,青紫的眼窩燒熱水熏蒸,以免給鄰人看了笑話。她前面有三個姐姐,全叫招娣、夢娣、迎娣之類,生到她,母親講算了吧,女孩不比男孩差,就叫了亞男。可盛亞男這個名,怎么聽都還是屈辱。

他不是不知道,她有多渴望拯救母親、證明自己,讀書既然不成,賺錢就是她唯一指靠。而他的斷然拒絕,否定的,就不只是女書會所這件事本身,更是她試圖證明身為女性,同樣可以有所成就的全部努力。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傲慢,一種性別對另一種性別的輕侮,或許早已內化為一種無意識,他不自知不自覺,也就不自省。

從江永帶回來的折扇被打開,又收起,收起又打開。張嘉儀慢慢參悟著,身為女性的言不由衷,或許是另一種無意識。像女書的同音字,女性也總有那么多的話外音。當盛亞男嫌他不夠男子氣概,搞不好是在催他表白。當她嗔怪地講出“誰同他好”,指不定想表達“天底下我同他第一好”的意思。當她說他“瞧不上我這下里巴人”,大概是盼著他反駁,“快說你很在乎我,從來沒有看不起我”。當她哭著喊出“你看不上就看不上,嫌我沒文化,嫌我俗,我他媽不在乎”,有沒有可能是在說,“什么都不要說,抱我,挽留我,別讓我走,別讓我對你死心”。這其實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他的。他和她之間,隔著一條叫作現實的河,她渡到了現代主義那一岸,而他還留在古典主義這一邊。這番隱晦曲折,教他怎樣講,怎樣講她都不能懂。

明明太婆寫給他的句子——以我雙手向你開,相惜憐愛永不悔,而人世間最大的孤獨莫過于,明明就在眼前,講著同一種語言,寫著同一種文字,卻永遠地相距光年。

盛亞男同學:

展信佳。

這是一封既無處投遞、更不可能有回音的信,為此,我還特意找來古早的紙筆模擬程序,你一定笑我傻。自你走后,時間感變得混亂,尤其從黑洞回來后,他們說,地球上已過去了幾千上萬年,我卻是不信的。要我說,現在這樣其實也好,你先走,留我恒久念想。這一世,如果不是因為語言的模糊多義,實在也沒有別的憾恨。是的,我又開始研究女書字了,并且還想著造字,造一種可以無障礙溝通的字,你敢信?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而且你知道的,我傻。近日參觀了戴森球,驚嘆世人聰明,而我情愿做個傻瓜,當然,也只能做個傻瓜。

你一定很難想象,如今的地球,因為人類數量劇減,植被已恢復到近乎史前程度,各種參天巨樹、藤蔓、沼澤、艷麗無比的花朵,還有早已滅絕的野生動物,都開狂歡派對似的冒了出來。如果時間是個圓,唯愿它也將你帶回到我的面前。

順頌春祺!

張嘉儀

12024年7月28日

——《兩地書》,張嘉儀,日記摘錄(譯自古漢語),地球紀元12083年,銀心出版社

根據廣義相對論,質量越大的物體,其引力場越強,時間流速越慢,是以,黑洞附近的引力場當中,時間流速會相對遲緩。假設,在一顆靠近黑洞的行星上降落,并停留一小時,地球上卻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而如果接近黑洞的事件視界,理論上,時間幾乎會徹底停滯,人變成一幅肖像。張嘉儀將這些天文物理學內容加載進意識。

有道是,天宮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不免好笑,古人哪懂相對論,竟早早有了如此覺悟。驟然間他意識到,照這個比例換算,地球歷的一萬年,也只不過是天宮的十天,也就是說,自己很可能當真去過黑洞附近,只是如戴森球人類指揮中心的來信中所說,由于故障,導致那段短暫的記憶被抹除了。意識當中的數據包,既然可以加載,自然也可以卸載,并且一旦卸載,不會留下痕跡,任憑他再努力回想,都沒有任何線索。

自打收到那封信,張嘉儀無時無刻不在搜尋相關知識,往意識當中填充,只有弄清楚哪里出現問題,才有可能設法解決。雖則信中并未明言,他其實可以想見,癥狀蔓延至全境,不過時間問題,人類會像冬夜狂風中搖晃不定的小火苗,稍不留神就將徹底熄滅。

最開始,他疑心所謂躁離綜合征,與文化認同的缺失有關。

在他那個時代,所有人拼盡全力,對標金錢與地位,整個世界,也曾出現過類似的狂亂、毀壞與倒退,學生在他的課上談戀愛,打游戲,睡回籠覺,沒有誰在意幾千年前的文化遺跡。誰曾想,有朝一日,拯救人類文明這樣宏大的命題,竟會當真落到他頭上,足夠諷刺,卻也像是命定。

不想,他發過去的二維碼很快得到回復:

繼性別、種族、膚色、星座、人格等方面的差異化培育計劃宣告失效后,我們亦曾嘗試將地球文明史上出現過的所有文學著作、哲學典籍、名人傳記等,統一加載至新新人類的大腦,不僅未見成效,且出現了較大范圍的排異反應,恐此路不通,請知悉。

文化講究的最是潛移默化,怎能統一加載呢,張嘉儀有種雞同鴨講的無奈。旋即他又苦笑,后賽博時代,一味講求高效,消滅了太多的幽微與豐盈,自然比不得從前太婆教他們寫女書時的口傳心授。可似乎也只能如此了,自己不就整天往意識里加載這些那些數據包,愛因斯坦要能活到這會兒,估計都比不過他淵博,又有什么用處呢?有沒有可能,并非那些差異化的手段不再奏效,而是人類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程度,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只不過,人工智能尚未進化出足夠的耐心,等待改變發生。該要如何告訴對方,統一固然是文明的最優解,多樣卻是個體的福祉與尊嚴。

驀地,張嘉儀想到,自身記憶固然遭到損毀,當時去往黑洞的曲率飛船上,卻還有日志留存,他想看看當時的自己——自由、孤獨,一如今日的新新人類,倒是如何成功抵御躁離綜合征的侵襲。思及此,他當即向戴森球人類指揮中心發送申請,申請獲批,日志查找中,數據包列表如下,請確認加載項,加載完畢,讀取。

于是,他又一次體認到那股難以言喻的撕裂與怖恐,過往的一切經驗在此全數失效,他不知該怎么形容,明明肉身并不存在,竟會出現幻覺,好似整個人被牢牢摁在駕駛艙中。那是真正的洪荒之力,令他無暇思考,無力呼吸,更無法應對,連睜眼看看周遭,都需要調用足以撬動整個地球的氣力。啊,看到了,飛船由于強大的引力作用,正向黑洞內部急速下墜,舷窗外,無量數的光點閃掠而過,比在世為人見過的所有煙花加起來,只怕還要璀璨億萬倍。他一時目眩神迷。這些應該是高能粒子和反物質組成的噴射流吧,可真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咳,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吟詩呢,對于入了膏肓的職業病,張嘉儀只得報以慘笑。

漫無止境的下墜終于過去,有扇門憑空出現,門后,呈現一片純粹的熾白,令目力全然失效。這便是超空間吧,他尋思,進去之后,不知道會是何種境況,如果空間當真有十一維,自己又會去到哪一維。猶疑剛持續一瞬,整個黑洞,竟開始由外圍向中心劇烈收攏,仿佛魔法師完成了戲法,卷起漆黑、龐大的遮罩,要把飛船連同他包裹嚴實,然后,牢牢鎖閉。全無法可想,他只能向那扇門后去。甫一入門,迎面即是一堵墻,這堵墻上下無限高,左右無限寬,上面均勻分布著的,是不計其數的小小格間。他凝神細看,每個格間內,均有小小的人物在當中活動,他同時看到無數張臉向他扭轉,聽到無數把聲音開始講話,意識到無數個意識將他拉扯。多維度同時展開,原是這般景象。

他依稀看到了母親,溫淡而哀愁,停下織毛衣的一雙手,努力朝他笑著。父親則面無表情,垂下眼瞼。他看到太婆,比畫個女書字——好,她說好。他甚至還看到那個寫信者,果然是短發,制服,扣子扣至下巴頦,不過,并非先前以為的女性,也并非男性,而是人類意識與人工智能的合體。稍遠些的所在,他看到了一個極丑但精干的女子,她正注視著一對男女,張嘉儀想,那應該是軒轅和嫘吧,嫫旁邊的倉頡,正將石片推升至腦門,瞇起眼,仔細辨認著她的模樣。此時他不免疑惑,分明當初進入黑洞時,自己尚不知戴森球為何物,更不曾加載遠古數據包,怎會一眼便認出這些家伙來。下一秒,他又頓悟,既然高維度不存在線性時間,哪有什么先來后到。

啊,盛亞男也在,穿一身紅,白銀冠飾摜到地上,披頭散發的模樣,正在格間內急得跳腳。“說了不要來不要來,你偏要來,為什么這么不聽話!”她大喊,“我不準你有事,你有事我怎么辦,我怎么活!”

張嘉儀撓頭,總這樣大呼小叫,沒個女孩子的樣兒,倒要進去瞧瞧她才好。這樣思忖著,不由自主伸出了手,手穿過格間,指尖立時變得透明,比冰消雪融還要徹底,他急急回縮,卻又完好無損。看來不同維度間,是無法接觸的,他只得作罷,又想不如趁此機會,巡視每個格間,萬一能得到什么啟示呢。

一番極度枯燥的檢索過后,終于他停留在一間教室,三尺講臺前,看著年輕的張嘉儀手持粉筆,唰唰寫下板書。“同學們好。”他剛來得及聽見自己說,“海豚只有兩種脈沖信號,也努力傳遞著復雜的語意,而無論漢字、英文、法語,或者女書,都是人類發明的交流信息的渠道、傳承文明的方法。不知道你們相不相信,反正我是信的:發明語言文字的偉大程度,從來都不遜色于任何造物主的光榮。”

造物主的光榮。

倏忽間,上百億個腦神經元同步點亮,他悟到了——在差異之外,在共性之外,是傳承的使命,是開創的沖動,是與生俱來的不服、不甘、不屈的力,才令人類得以不斷走下去。沒有分類,只有轉換。沒有固定,只有均衡。沒有高下,只有共生。如陰與陽,如0與1,如正與負,如黑與白,如晨與昏,如火的熾烈與水的柔情,如生之意外與死亡的無心,如象形與表意,如表意與表音,如符號與圖形,如傳說與事實,如戰爭與和平,如軒轅的箭鏃與嫘的蠶繭,如倉頡的橫平豎直與嫫的旁逸斜出,如偶然的奇跡與宏觀的潮汐,如熵增與熵減,如宇宙的瞬息萬變與奇點的毋庸置疑,如線性時間與七肢桶,如黑洞與境界線,如碳基肉體與硅基電子,如男與女。

張嘉儀當即報告給戴森球人類指揮中心,那些新新人類,不妨試試最古典的讀書習字。他打算傾盡畢生所學來教授他們,下一步,他更會啟發他們,引領他們,共同來創造一種全新的文字。或許,是帶有嗅覺標記的,或許,是根據熱能軌跡的,誰知道。即將走出太陽系的人類,勢必面臨更艱巨的挑戰,自然需要更高效的信息載具,目前通用的二維碼被取代,將指日可待。而他們的躁離,也終究會好起來,對于這一點,他堅信不疑。

很久以后研究者們才注意到,人類意識上傳到云端之后,并不意味著真正的數字永生,事實上,意識體的算力也在逐步衰退,運行得越快,衰退來臨得越早,直至最后,電子再也無法以特定模式逾越原子間的深淵,意識體失去語言能力與自我意識,淪為徹底的數字僵尸。

張嘉儀博士決定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他坦言,消失在空無一物的宇宙熱寂中,才是每個物種的命運。彌留之際,他選擇了重返過去,回到一切美好記憶初次萌發的時間地點。或許歷史的洪流從來無從選擇,命運的捉弄總是啼笑皆非,至少他可以在與她的連接中,得以完滿。

——《地球古文字學簡史》,嫫(熱能編號46037551),戴森球紀元201985年,寰宇出版社

“現場環境安全。”

“你好,聽得到嗎?你好?”

“病患無意識。”

“1001,1002,1003,1004,1005。”

“頸動脈無搏動。無自主呼吸。”

“施行心肺復蘇……”

張嘉儀其實聽得到,也看得到,他只是游離出來,浮在數米外的半空。底下凈是車的零部件、人的零部件,冒煙的,嚷痛的,喊救命的,壓千斤頂的,開切割機卸車門的,抬擔架的,打繃帶的,維持秩序的,還有陸續前來圍觀,雖被警戒線及時隔開,仍努力踮起腳尖,向前抻著脖子的……其囂亂程度,好比蟻穴揭了頂,蜂巢摔碎一地。

雨,似乎落得更兇了,千軍萬馬,在車篷、雨披、濕路面上聒噪,救護車頂燈著魔似的旋,點點詭異紅光接連成片。

三分鐘前,導航顯示距離目的地——湖南江永,尚有二百三十五公里,行程將將過半,雨刮器開至最大檔,仍難抵一天一地的豪雨。他并非沒考慮過進服務區暫避,只是之前出城遇上大塞車,唯恐誤了約好的吉時。

是以,連環追尾發生時,幾乎避無可避,本能地一腳剎車下去,車身立時打橫,如一葉扁舟,蕩開,折返,再蕩開,一秒延展成一千毫秒,一百萬微秒,他忽而理解了慢鏡頭的意義,只覺整個人奇異地失去了重量,不辨南北。然后,是一聲脆響,車前燈磕雞蛋般裂一道縫,跟著閃電樣四散開,程度擴至上萬倍,猛烈的撞擊感傳導過來前,他將眼閉上了,雙手從方向盤松開,護住頭。

浮在半空的時間長了,張嘉儀才發現,南方的春夜是這樣迷人,一片低矮渾圓的丘陵,如女性曲線,在雨中靜靜鋪陳。從前地理課,老師告訴他們,不要小瞧這些貌不驚人的小山,它們形成的地質年代最是久遠,漫長的風化作用,早磨平了它們的棱角,賦予它們更素樸謙卑的面貌。那漫山遍野的鳳尾竹、茅草、鐵線蕨,齊刷刷朝著高速公路的方向彎下腰,它們也愛瞧熱鬧么?其實早在雨落下來之前,他便已經聽到動雷了,明早起來,山坡上,石頭罅隙里,盡可以撿到一抔抔雷公屎。雷公屎他從未吃過,聽盛亞男說,是青綠色的一種苔,她母親早年最會炒雷公屎,放蒜蓉、酸辣椒,搛一筷子,能下三碗飯。因覺著名字不雅,他沒有問那是怎樣一種滋味,想來,是脆甜的吧。類似這般微小而不能放下的羈絆,還有很多。

一周前,盛亞男回到江永的女書園中,同姊妹們一起坐歌堂。按照當地習俗,正式婚禮開始前,她們要連續不斷地唱三天三夜哭嫁歌,舍不得爹娘,舍不得哥嫂,舍不得屋場田土,舍不得家養的豬,更舍不得從小玩到大的老同。她在視頻中告訴他,還有專門罵媒婆的歌哩,誰叫她當了這樣的差,害得閨中女兒非要出嫁不可,就該用老酒灌她一肚皮,再打發到牛欄里困去。真是俏皮得不得了。

想到這,張嘉儀覺得好笑,他還沒看過她扮成新嫁娘的模樣,不免又感到遺憾。從前他們過家家,她扮新娘,一面將紅色的紗巾綁在頭頂,一面又撒歡撒得那樣起勁,哪有半點即將出嫁的嬌羞。不配合的話,卻要被她打,踩腳,擰胳膊,吐唾沫,害他不敢反抗。結婚是怎樣結呢,當然是唱歌呀,跳舞呀,像電視上演的那樣,一個人往前探,一個人朝后退,兩個人胳膊繞在一起,跳著跳著無聊了,她會撓他胳肢窩,于是一齊摔到沙發上,笑到肚子都癟了。

正宗女書婚禮,來江永之前,他在網上查過,是要做當地瑤族打扮,大紅如意襟上衣,大紅褶裙,滾邊,繡花,頭上頂一只白銀冠飾。那東西得有多重,全是浮雕的龍啊魚啊花啊朵啊的,但愿她不會像從前那樣瘋,一瘋,肚子笑癟不打緊,冠飾栽下來,不得損壞了么。他嘆口氣,這些年,女書會所開起來了,app上線,各樣女書售賣、參展、音樂會,都照她設想的辦了。電影拍攝完成,后期制作進行中,導演和監制說要上院線,還會送國外評獎。江永女書學堂建好后,她說服胡總投了一大筆錢給女書園,太婆的孫女當上園長了,逢年過節,她更牽線搭橋,將當地的慶典活動都拉到園里辦。當她提出要回去辦婚禮,一切都合著她心意。

他樂意看她成事,永遠興興頭頭,只往前沖。她連表白都腳踩風火輪,邊開車邊笑嘻嘻視頻:“張教授,我打算休息半個月,到太平洋尋個熱帶小島度假去,你要是得空跟我扯證,我考慮捎上你一道啊!”話音未落,即有電話打進來,摁下接聽鍵之前,她兇巴巴罵了句娘。張嘉儀哭笑不得。從前送她回瓷磚店,公交車上,也是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句:“媽的,店長怎么還不離婚,要么咱倆過吧,氣死那個大胡子!”這些年,他又做過些什么呢?多數時候,不過充當她的陪襯吧,或者陪襯也是必要的,像繪畫需要背景,像音樂要有伴奏。

當盛亞男終于尋到合適的結婚對象,他便努力說服自己。原本,他們對彼此這樣熟悉,就不該想象親昵默契被打破的那天。有且僅有那么一次,他醉了酒,打電話同她講,會想辦法發明一種全新的文字,不必開口,就可以完美溝通所有身份、地位、性別和文化不同的人,不受母語、成長環境、性格和情緒的影響,語意不會有絲毫損耗,使用這種新文字的人們,將真正爬出過去的泥沼。對,他就是這樣講的——爬出過去的泥沼。

她始終沒有領會,唯獨不能愛一個具體的她,這便是他的泥沼。她只覺得,那是從未見識過的他的樣子,一種奇妙的狂熱與寧靜同時傾注其中。事后她描述,仿佛他正準備創造一個全新世界,卻又做好了隨時受難的打算,所以,經由他的嘴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像超新星爆炸前一秒,藍紫色電光閃耀。

遠遠地,狗吠起來,雞也開始啼,傷者陸續被抬上擔架床,救護車嗚哩哇啦開走。照舊俗,嫁到男方家中的前三天,盛亞男是要滴水不沾、粒米不進的,直到三天后的清晨,由她兄弟擔來娘家的禮物,有青箬葉包裹好的糍粑,有三朝書,此時她才能得到批準,恢復吃喝。想起車尾廂放著備好的食物,是盛亞男從前最喜歡的鹵菜和花生米,三朝書也擱在副駕駛的置物箱,應該還不至于損毀。可是,他張嘉儀怎樣才能拿得起來呢,望著自己飄忽的雙手犯了愁,不忍心她渴著餓著望眼欲穿,一路風馳電掣,還是趕不及,趕不及了。眼瞅著天光就要亮起,他一急,便攀上救護車的頂燈,一骨碌鉆回到自己的肉身當中去。

據說,成為植物人,最多只能存活十年八年,可在盛亞男的照料下,張嘉儀自2016年足足挨到2046年。她想盡辦法,終于尋到那個將意識上傳至云端的臨床試驗機會。其實不怪她,于他而言,從肉體到電腦,不過換了個關押靈魂的場所,甚至于上傳之后,他還能通過電訊號與她交談,想摸她的頭,他就發個emoji表情,想說沒關系,emoji就代替他聳聳肩。

六十九歲那年,盛亞男死于心臟驟停,沒遭多大罪。她的老公、一雙兒女及所有合作伙伴都來送她。她像一棵樹,移植回故鄉的半山腰。

張嘉儀固然落寞,但永生不死的折磨,他一個人受就可以,不必她重蹈覆轍。

至于后來,同意去往黑洞,源于研究者告知他說,黑洞中可能存在高維空間,一經證實,線性時間便不足掛齒,他將可以像進出不同房間那樣,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任意穿行。返回來后,他告訴研究者,當那么多維度同時展開,其實更像是殯儀館的骨灰墻,一個個小小格間,锃亮,刺眼。他沒告訴研究者的是,每個格間當中,都有兩個小小的他們,在賣冰棒,在吃冰棒,在過家家,在鬧,在笑,在學寫字,在念書,在唱女書歌,在吃火鍋,在吵架,在做各自熱衷的事,在悄悄思念、記掛著彼此。每一重時空,每一段記憶,每一個他與她,都那樣完好如初,遂在浩如煙海的格間前面,他不斷下墜,飛升,回旋,久久不知該停駐哪邊。

最不起眼的角落,有個異常安靜的格間,那里面,只得張嘉儀一個,約莫三十五歲模樣的他,安坐桌邊,伴著一盞臺燈,埋了頭,打開深藍襯大紅的綢布封面,翻過畫了八角窗花的扉頁。略微遲疑后,他拾起筆,蘸了墨,一撇,一頓,莊重地寫下去:

喜期喜事喜中喜,新景新人新上新。

一對鳳凰飛過海,拍翅高鳴上青天。

鄒謹憶自述:1982年生,現居長沙,上海大學現當代小說專業碩士,作品發表于《江南》《芙蓉》《湖南文學》《莽原》等,選載于《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獲莽原文學獎,入圍《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榜。愿踐行有使命感的寫作。

責任編輯:青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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