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泉
美文賞讀
耬 車
◎李 銳
孫子牽著黃牛走在前,爺爺扶著耬車跟在后。一個七歲,一個七十歲。腳步起伏,山谷里響起叮當叮當的牛鈴聲,舒緩,從容,悠遠得像一個神話的開頭。
下了整天春雨。一夜醒來,太陽把山野曬出一層淡淡的霧氣。轉眼,薄霧散盡,樹叢里跳出連翹花,黃燦燦的像火炬,東一簇西一簇地燃燒著。布谷鳥叫聲遠遠傳來,忽隱忽現,老福田看著孫子稚嫩的后背、圓圓的腦袋,心里一陣發軟。
“牛牛,你累嗎?累了就歇歇吧。”
孫子牽著牛,側著頭,脆生生回答:“爺,走吧,我不累。”而后,又反問:“爺,你累嗎?”
老福田笑起來:“呵呵,不累,不累,牛牛不累,爺爺更不累。”
翻耕過的土地吸了雨水,又松又軟。鑲了鐵犁鏵的三條耬腿插進松軟的黃土,隨著老福田晃動的雙手,三行谷種順著空芯的耬腿,均勻密集地播撒到淺淺的犁溝里,隨即,又被翻落下的黃土輕輕覆蓋。正是開耕下種的好日子,梯田卻冷清清的,只有孤零零的爺孫倆。藍天黃土之間,兩個人,一頭牛,一架耬車,排成一個小小的隊伍。一壟三行,一去一回。漸漸地,播種好的行壟寬闊起來。
爺爺又問:“牛牛,咱歇歇吧?”
孫子不回頭,脆生生回答:“爺,再走走吧,爺。”
老福田說:“咱們不累,花搖搖可是累了,它肚里還有個犢子呢。”
孫子熟練地拉住牛繩,停下來:“那就讓花搖搖歇歇吧。”
歇下來的母牛放松了身體,甩著尾巴,有滋有味兒地反芻,大眼睛一眨一眨。黃牛身后,爺孫倆在梯田邊的石塄上坐下來,也放松了身體。布谷鳥叫聲又響起。
牛牛說:“爺,好聽。”
老福田說:“是呢,怪好聽。”
牛牛說:“爺,你說是誰告給它的,為啥它種谷的時候就叫呀?”
這個問題有點難,老福田想了想:“是老天爺告的,山上樹綠了,連翹花開了,布谷子就知道自己該叫了。”
牛牛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去了南柳村還有沒有布谷子叫了?”
老福田心里一動,孫子說的是拆遷并村的事。這一帶勘探發現了大煤礦,開始修橋、修路,還要修建采煤廠、洗煤廠、焦炭廠。一切都已經決定了,要把偏遠、人少的小村,合并到大村去,給煤礦騰地方。說是要建設新農村,新房都蓋好了,每家一幢院子。到了“新農村”,每家每戶另外分地,大多數年輕人還要安排到礦上工作。為這事,南柳村還擴建了新學校。拆遷的村子全部撂荒,除了煤礦要占的地以外,剩下的退耕還林。老林溝也一樣,人一走,村子就荒了。
孫子的擔心老福田答不上來。老福田自己也不知道,開了煤礦的南柳村有沒有布谷鳥。老福田只好把青筋暴突的老手伸出來,輕輕地放在孫子圓圓的小腦袋上。
老福田笑了:“爺爺今天就跟牛牛說說,耬車到底咋來的。”老福田邊說邊點起一根煙。
“從前,存不下糧食,遇上災荒年,餓死的人成千上萬。有一天,魯班爺坐在地頭上正為這發愁,想著想著睡著了,做了一場夢。第二天,魯班爺就照著夢里的提示,造出這個好使的三腳耬車,一架耬車能頂三架犁,快多啦!從此往后,天下百姓春天搖耬,夏天鋤草,秋天收割,冬天屯糧,年年如此,就這樣,大人教孩子,師傅教徒弟,子子孫孫一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重復了幾萬幾千年。”
牛牛眨巴著眼睛:“爺,完啦?”
“完了。”
牛牛朝著梯田扭過頭去,陽光下,椴木做的三腳耬車投射出短短的身影,穩穩插在黃土里,輕巧,精致,簡直就像一個精靈。
老福田掐滅煙頭,撐著地塄上的石頭站起身來招呼孫子:“牛牛,來,歇好了,還得把咱的地種完。現在就剩下今年這一回啦,今年種了谷子,明年就沒人種了,就變成荒地了……”
“爺,你說的是啥呀,爺?”
老福田擺擺手:“娃,給爺爺牽牛,咱們再給它種最后一回莊稼……”
藍天黃土之間,那支小小的隊伍又走動了,牛鈴聲,又叮當叮當地響起來,老福田抬起有些昏花的老眼,溫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撫摸著群山。布谷鳥又在叫,東一聲,西一聲……
(選自《太平風物》,有刪改)
◆賞析
小說以“耬車”這一象征傳統農業生產方式的核心意象為貫穿全文的線索,采用第三人稱敘述視角,敘述老福田爺孫倆用耬車最后一次耕種莊稼一事,傳達出老一輩農民面對耕種了千年萬年的土地即將變成荒地的現實,內心充滿無奈和痛楚,表現了他們對土地難以割舍的愛;更從深層揭示了工業化對農村傳統生產、生活方式的沖擊,隱含了作者對逐漸消逝的農耕生活的留戀和深沉的思考。
佳作風采
老 屋
◎李 曉
巍巍青山下,潺潺小溪畔,你恬然臥在翠竹環繞之中,紅磚黑瓦,杉木門窗,簡樸而自然。每當夕陽西下,牛羊悠然歸欄,雞鴨欣然回窩,縷縷炊煙從你頭頂裊裊升起,氤氳著溫馨的氣息,靜謐而美好,讓人心生暖意。
小時候,你是一塊磁鐵,將我們牢牢吸引。那時,爺爺、奶奶背還未彎,發還未白,我們還未搬到鎮上。每天放學回家,我們兄妹幾個都爭先恐后地往回趕,想依偎在你的懷抱里,感受你的溫暖與愜意。那時,奶奶經常在村口那棵古樹下等我們放學。每次看到奶奶,我們便歡呼著、雀躍著奔向她,搶過她的菜籃子或牽著她的手,一路歡歌笑語。
爺爺呢,坐在你身前,拿著那根锃亮的旱煙槍,時不時吧嗒一口,吐出幾個白煙圈。一看到我們,他便敲敲旱煙鍋,站起身來迎我們。這時,我們又歡呼著奔向爺爺,圍著他,迫不及待地與他分享我們在學校的趣事,像幾只小鳥在爺爺旁邊嘰嘰喳喳。爺爺也不惱,有時像變戲法似的掏出幾個板栗或野柿子,惹得我們一陣哄搶。那歡樂的笑聲在你懷里久久回蕩,你默然注視著。
“今天誰燒火?”隨著奶奶一聲吆喝,我們幾個人又爭著喊:“我!”“我!”……經奶奶安排,弟弟搬柴,我生火,表姐負責給奶奶打下手。有時奶奶會往灶膛里扔幾個紅薯或香芋什么的,于是幾雙清澈的眼睛,映著紅紅的柴火,滿懷欣喜地盯著那灶膛。那誘人的香味,溢滿你的胸膛,我分明聽到了你歡快的心跳……
飯熟了,在外忙碌的大人們到家后,我們就開飯了。爺爺奶奶總會往我們飯碗里夾好吃的菜,爸媽他們便會嗔怪老人太慣著我們,而爺爺奶奶總以我們還小正長身體來搪塞。年幼的我們不懂,抹著油嘴巴,狡黠地笑了。而我知道,你一定懂了,不然我怎會見你在燈下頷首微笑。
晚飯后,大人們忙的忙,嘮嗑的嘮嗑,我們呢,湊在桌上寫作業。伴著昆蟲的和鳴、樹枝擺動的窸窣,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家人聚在一起,一切顯得那么和諧。然后,在晚安聲里,我們進入了夢鄉。你呢,也闖進我們夢里,凝眸,安詳。
如今,我們從你的懷抱掙脫出來,搬到了鎮上。爺爺、奶奶難舍你的柔情,還在你那里生活,頤養天年。但我知道,難舍的不只有他們,還有我們。難舍的,不僅是你溫暖的懷抱,更有“家和萬事興”“耕讀傳家”“尊老愛幼”的家風,那種與日俱增的家園情懷!
你是我們心靈的歸宿,是連接血脈的臍帶。你看,每到周末、年節,你又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們奔向你的懷抱!讓那融融的歡笑充溢你的胸膛,讓那傳承的精髓流淌進你的血脈……
哦,老屋,不老的傳承!
【湖南長郡·瀏陽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