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浩蕩

古岳

一條公路翻過關(guān)寧嶺埡口往西拐了一個大彎，下來就到長命得家的小樓門口了。這是一條專門為卡地卡哇寺修建的鄉(xiāng)村旅游公路，我冷青太爺住到那棟小樓的這些年里，他眼見了每天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的所有車輛和行人。

沒修這條公路之前，從曲爾諾有一條斜路通往關(guān)寧嶺那個埡口，還有兩條山路從關(guān)寧嶺翻過來，一條在東，一條在西，兩條路相隔三四里路。雖然兩條都是山路，但還是有主次的，東邊那條路是主路，西邊這條是輔路，兩條山路從山頂直直通往山下河谷，幾乎沒有任何拐彎。西面這條路下來就是曲爾諾村的西頭，東面那條路下去過了河，就是咱干（zuagan音）的村頭。

從冷青太爺家的院子和窗戶里都看不到這兩條山路。要看到這兩條山路，須走到村莊北面的河灘——要從山頭看到山腳下，還得繼續(xù)往北，走到石家臺子或更高的廟嶺上才可以。千百年過去，現(xiàn)在從石家臺子或廟嶺上看過去，也看不出這兩條路有多大區(qū)別，而在幾百上千年以前，西邊這條依然是羊腸小道，東面這條則已是天下大道。

一條山路，能大到哪兒去？

這么說吧，千年以前，這條山路往東可通往大唐長安，連接整個東方，往西可通向拉薩——再往前，還可通向尼泊爾、印度、中亞和西亞，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重要的交通干道之一，后世稱唐蕃古道。

站在我家門口佇望，東邊是黃土高原，西邊是青藏高原。要是在一千多年前，由此往東是大唐，由此往西則是吐蕃。

一千四百年前，一個人從大唐長安前往拉薩，西出長安城開遠門，他一路經(jīng)過咸陽—興平驛—馬嵬坡—法門寺—關(guān)山—固關(guān)—安戎關(guān)—大震關(guān)—渭水—涼州—臨州（河州），才能進入今天的青藏高原。他要走過關(guān)中道、渭水道的漫漫長路才能進入蒼茫河湟道，才能從臨津渡過黃河，之后還要翻過兩三道山梁，才能站在一個山頂埡口。從那埡口北望，北面山頂也有一個埡口，一條山路從南面埡口伸向河谷，往北消失在另一個埡口。

這是從我家門口就能望得見的兩個埡口，在南、北兩面的一道山梁上，像兩個門洞。我曾從南面的埡口佇望過北面的埡口，也曾從北面的埡口眺望過南面的埡口。南北兩道山梁連接著兩座大高原，無論往南還是往北，從那個巨大的埡口翻過去，你會看到那山梁后面還有一道又一道山梁或山架，每一道山梁和山架上也都有一個巨大的埡口。那條山路穿過一道道山梁、山谷、關(guān)隘，再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頂埡口，向東向西跌宕起伏，縱貫古今，不見首尾。

可以說，那每一個埡口，都是川流不息的人馬腳步經(jīng)過幾千年歲月打磨出來的，山道埡口的泥土草叢里彌漫著的全是古老文明的氣息。

由東南山梁埡口往南，還有兩道山梁，山梁之上也有埡口，埡口與埡口之間也是唐蕃古道。再往東南，從那山梁上下去就是黃河，山道連接一個渡口，曰：臨津。自隋代史書就有記載，為唐蕃古道——大唐而來著名官道或國道主干道最重要的渡口之一。直到上世紀(jì)70年代末，這個渡口上還有渡船。后來渡口建了大橋，渡船才不見了。

由東北山梁埡口再往北，還有五六道山梁，其上亦有埡口，埡口與埡口之間亦有山道，山梁與山梁之間的河谷地帶都是村莊。至少有兩個河谷還曾建過小縣城，至今尚有遺跡（今民和滿坪集場和古鄯古城），一個地方可能還出現(xiàn)一個小國（今民和隆治），再往北便抵湟水。

臨津渡往東不遠，黃河上還有一個渡口，當(dāng)在今甘肅炳靈寺石窟東側(cè)——我傾向于白塔寺附近的劉家峽庫區(qū)淹沒區(qū)，可稱之為白塔渡口或另一個臨津渡。根據(jù)藏族史書記載和傳說，白塔寺不僅是一座寺廟的所在，那座白塔更是一個重要的路標(biāo)。說從以前的長安城出發(fā)西往西藏，每走幾百公里都有一座寶塔為路標(biāo)，白塔寺這座白塔是界于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間的一個重要標(biāo)識。由此拐向河西古涼州（今武威），尚有一座白塔寺，也是重要路標(biāo)。

千年以前，由此過了黃河，往東全是唐朝地界，每往前一步，都走向偉大黃河文明的核心腹地。

隋煬帝從這里走過，文成公主也從這里走過……

《隋書卷三·帝紀(jì)第三》載：

“三月已巳。車駕西巡河右……”

“夏四月己亥，大獵于隴西。壬寅，高昌、吐谷渾、伊吾并遣使來朝。乙巳，次狄道，黨項羌來貢方物。癸亥，出臨津關(guān)，渡黃河，至西平（今樂都），陳兵講武?！?/p>

“五月乙亥，上大獵于拔延山，長圍周亙二千里。庚辰，入長寧谷（今西寧北川）。壬午，度星嶺（今達坂山）。甲申，宴群臣于金山之上。丙戌，梁浩亹，御馬度而橋壞，斬朝散大夫黃亙及督役者九人。吐谷渾王率眾保覆袁川，帝分命內(nèi)使元壽南屯金山，兵部尚書段文振北屯雪山，太仆卿楊義臣東屯琵琶峽，將軍張壽西屯泥嶺，四面圍之……”

隋煬帝西巡，四月癸亥至臨津關(guān)渡黃河，五月庚辰，才走到西寧北川河谷，行進速度可謂緩慢。從黃河岸邊走上西北面的山坡，大隊人馬可能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才翻過幾道山梁上的埡口，走出了甘溝河谷。一路上走走停停，兩月后，于覆袁川合圍對決吐谷渾。

有關(guān)文成公主進藏，《舊唐書卷三·本紀(jì)第三》上的記載加標(biāo)點只有56個字：“十五年（貞觀）春正月丁卯，吐蕃遣其國相祿東贊來逆女。丁丑，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送文成公主歸吐蕃?！?/p>

《舊唐書·吐蕃傳》上的記載稍微詳細，除記述文成公主進藏和親的前因后果，還有這樣的文字內(nèi)容：“弄贊率其部兵次柏海，親迎于河源。見道宗，執(zhí)子婿之禮甚恭……”全部記載加標(biāo)點也只有600余字，似乎已經(jīng)很多了。

比較而言，藏族史書中有關(guān)文成公主的記載要豐富得多，民間傳說更是經(jīng)久不衰。如《賢者喜宴·吐蕃史》載：“文成公主騎一白騾，由達杰芒波結(jié)引導(dǎo)，隨行者尚有貴族少女十六名，勇武力士百人及九十九位吐蕃大臣等啟程前往吐蕃。”

貞觀十五年正月十五，送迎親的隊伍離開大唐長安，走了整整兩年零三個月，八百二十個日日夜夜，至貞觀十七年四月，文成公主才走到吐蕃邏些（今拉薩）……

也許法顯也從這里走過——此去不遠處的炳靈寺石窟169窟中“西秦建弘元年”的法顯題記，即便不是一代高僧法顯的手跡，至少也是一個歷史提醒，西往天竺求法的路上，法顯的確有可能從這里經(jīng)過。

那個時候，麥積山石窟和炳靈寺石窟都已經(jīng)在開鑿，兩個石窟之間的往來交流十分頻繁，而且炳靈寺原本就在一個渡口近旁，由長安而麥積山石窟而炳靈寺石窟又是絲綢南路或唐蕃古道的主要路段，可謂必經(jīng)之地，一代高僧要往這個方向，不能不經(jīng)過這樣的地方。

如果年逾花甲的法顯經(jīng)過長途跋涉走進了這段黃河峽谷，一定會被大河長峽絕壁上一座座石窟閃耀的佛光久久吸引，在此流連駐足，繼而沿著今天被改稱禹王峽的寺溝峽左岸，一路向古川城或后來獅子金剛的修習(xí)地，也都是古絲綢之路或唐蕃古道。獅子金剛的修習(xí)地后世漢語名為華尖寺，藏語原名為森格多杰修習(xí)地。炳靈寺至華尖寺的直線距離不超過15公里，一段大河長峽，連接兩座古剎靜地，此乃后世寺溝峽之名的由來。他如果走出了寺溝峽，站在今天華尖寺所在的河岸山坡西望，他所望見的就是青藏高原東北邊緣的余脈。經(jīng)古黃河湖盆水千年萬年的沖刷，山腳裸露，一派赭紅，朝暉夕照，山體若有霞光萬道。

可有關(guān)法顯的這段行蹤，史書上并沒有記載。

從這條山路上走過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有記載，即使他們留下過腳印，后世也無法分辨。但是，你能說，他們沒從那山路上走過嗎？一個皇帝、一個公主、一個高僧從一道山梁上走過，無論他地位多么顯赫、身份多么高貴，也不會留下一個個埡口。在一道道山梁上走出一個個巨大豁口的，當(dāng)是一千年又一千年不斷從那里走過的無數(shù)無名的趕路者……

一條山道就在那山架上蜿蜒起伏，每經(jīng)過一道山梁都有一個巨大的豁口。千年以來，一直有文明的風(fēng)從那埡口呼嘯而過。

我冷青太爺從來不會關(guān)心有誰從那埡口走過——從那埡口走過的人太多了，除非他恰好在某個下午路過那埡口時遇見了一個很久不見的熟人，這個下午才有可能被記住。他更不會關(guān)心什么樣的風(fēng)從埡口吹過，除非他從那里經(jīng)過時正好被一陣風(fēng)吹著——而他會經(jīng)常從那埡口經(jīng)過，也經(jīng)常被埡口的風(fēng)吹到。如果他在那埡口遇見的是一陣旋風(fēng)，他有可能會朝著旋風(fēng)吐幾下唾沫，以辟邪。

當(dāng)?shù)赜薪闪?xí)俗：行人經(jīng)過山梁埡口時，不得在埡口停留；走累了，更不能在埡口處坐下歇息；經(jīng)過埡口時，須走路的一側(cè)，不得走在埡口中間……說每天白天黑夜，總有人眼所不能見者也不斷從那埡口經(jīng)過，其中包括了各種歪風(fēng)邪氣，生靈與行人皆須避讓，尤其在夜晚。如若犯忌，輕則噩夢不斷，重則中風(fēng)大病。

直到冷青太爺這一代人，無論過路還是進出這條山谷，北往縣城，南往河州，都得徒步。如果你有騾馬，也可以牽著，平緩處也可騎行，但大部分路段山形陡峭，不能騎牲口上下山，只能徒步。

我也徒步走過這條山路，往北往南都走過。以前，往南只能走到黃河邊上，還要繼續(xù)往南，就得坐輪渡，我從未從臨津渡過河。我從那里過河到大河家到河州，是那里有一座跨河大橋之后的事。往北，我也只走到過民和縣城川口，總共走過三四趟，都與上學(xué)有關(guān)，前幾次都是去縣城趕考，最后一次是去外地上大學(xué)。

那已經(jīng)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了，雖然早已有一條沙土公路通往縣城——從縣城再通往別的地方，天氣晴好的日子，每天也有一趟破舊的班車或代班車的卡車過往，但是，路過甘溝的時候，車?yán)镌缫褦D得滿滿的，為避免紛爭，車都不會停。你要急著趕時間，就得徒步。中途要過三四條河，河水都大，河上都沒有橋，如遇雨雪天氣，車都無法通行。

那一年的8月一直在下雨，快開學(xué)了雨還不停。父親就牽著一頭騾子馱著行李送我去縣城。我們在大雨中走了一整天才走到縣城，經(jīng)過一些平緩的山路時，父親讓我騎著騾子走，我讓父親騎著，結(jié)果誰都沒騎，騾子沒太遭罪，我父子倆卻直走得腰酸腿疼、筋疲力盡。

到了縣城，還不能住到普通的旅店，得找一家車馬店，讓騾子也有地方住。一住下，父親說，他要去給騾子割點草，要不一晚上騾子會餓——我們在縣城住了兩天，每天父親都會去給騾子割一大捆青草。之后，我坐火車離開，父親又牽著騾子從那山路上走回去。我們父子倆一起走過很多山路，大多是從山前走到山后，再從山后走到山前，送我去縣城是走得最遠的一次。

再早以前，我父輩、祖輩的人要出門，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徒步。都知道行路難，出門就是受罪，一般都不愿出遠門。祖輩的事，我所知不多，聽老人們說，我祖輩曾有人從那條路上走遠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只記得，村莊里的大多數(shù)女性老人從未走到過縣城，男性老人走到過縣城的次數(shù)也不多，每次講起來，他們都好像是在回憶一段死里逃生的傳奇。

我一個堂爹爹（我們對爺爺?shù)姆Q呼），年輕的時候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的馱夫，就是趕著騾馬到很遠的地方專門搞運輸?shù)娜?，主要是去馱運一些社員同志們急需的生產(chǎn)生活物資，比如腌酸菜的缸、做飯的鐵鍋、吃飯的陶瓷碗——有時也馱人。我堂爺后來還當(dāng)過馬車夫，不是三套車，是一匹馬或騾子拉著的那種，有幾次與我父親同行，有共同的記憶。每次見面，他都會講到他們在路上的那些往事。

我堂爺名吾三（或可寫作沃賽），是個特別會講故事的人，一件事經(jīng)他繪聲繪色地一講，再無聊的事也頓時妙趣橫生。他講他們?nèi)ジ拭C窯街拉陶瓷缸、陶瓷盆、陶瓷碗的事，說半夜就出門了，沒來及好好吃飯，為趕時間一路上又不敢停下吃飯。到了窯街，已是后晌了，還顧不上吃飯，先得裝好需要運回去的貨物，天黑了，店家要是下班了，還得等一天。等忙完這些，去吃飯時，他們都快餓瘋了。

飯館伙計問：你倆要吃啥？

我吾三爹爹答：面片。

飯館伙計問：兩碗面片嗎？

吾三爹爹答：不，先來十碗，不夠再要。

飯館伙計又問：幾個人吃？碗大，你倆吃不了那么多。

吾三爹爹又答：這個你不用操心，你只管上。

不一會兒，十大黑碗的面片端上來，放滿了一張桌子。他說，他們幾乎不用筷子，用手掌托著碗底直接往嘴里倒，三四碗倒下去，把自己的肚子裝滿了，端起最后一碗，才用筷子往嘴里扒拉了幾下……也就吃一碗飯的工夫，十個空碗已經(jīng)碼在桌子上，高高的一摞?，F(xiàn)在已經(jīng)見不到那種大黑碗了，那碗口能擋住一個壯漢的整張臉。

聽他這么一講，他們好像不是在吃面片，而像是橫掃千軍。但我相信那是真的，前些年，吾三爹爹過70歲生日的時候，一頓還能吃得下兩三大碗面片。

一個秋天，他拉著貨物返回過巴州河時，水太大了，馬害怕。他就把馬嘴扛在肩上直接攥著籠頭馬橛子往河里走，剛走到河中間，馬蹄下一滑，前腿一抖正好踩到一個漩渦里，踩空了，馬一下失去平衡，就要被河水沖倒了。只見吾三爺往下一蹲，鉆進馬的身底下，用自己的肩背扛住了馬的身子，讓馬重新站穩(wěn)，這才沒被河水卷走。

直到很久以后，每次想起那一幕，他都感到后怕：“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么大力氣，一下就讓馬站穩(wěn)了。要是馬沒有站穩(wěn)或者自己沒穩(wěn)住，被河水沖倒了，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

因為有些日子或季節(jié)，我的吾三爹爹一直走在這條長長的山路上，那些日子或季節(jié)便顯得無比漫長。

從我家走這條山路往南，過第二個埡口，山谷有平緩臺地，隋煬帝和文成公主從這山道上走過時，都是春天。也許他們都會在此駐足歇息，看看開滿山花的山谷。

之后，過了七百多年，這里還出現(xiàn)了一座城，是這條山路上最重要的文化遺存之一。城建于明朝初年，占地約60畝（1畝≈0.067公頃，編者注，下同），城墻至今基本完好。古城為一代富商聰宏·諾日桑布所建，起初只是他家人居住的私宅。

聰宏·諾日桑布的一生極具傳奇色彩，他在后世已被描述成財神的轉(zhuǎn)世。26歲時，他已將生意從青海做到甘肅、寧夏、陜西一帶，成為富甲一方的商賈。38歲時，生意已擴展到蒙古、西藏和新疆等地，精通漢、藏、土等語言，說他商隊馱東西的駱駝、騾馬和牦牛就有好幾萬。

后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從中國各地到尼泊爾、印度和中亞、西亞各國的商賈都與他有貿(mào)易往來。他是沿著這條山路、從這個地方走向廣闊世界的第一人。

當(dāng)時，在今天我國的西藏和尼泊爾交界的地方，常有強盜出沒，很多商人死于非命，尼泊爾國王很是惱火，卻束手無策。一次，諾日桑布的商隊遭遇這群強盜，諾日桑布一弓搭三箭，一下射死三個強盜頭領(lǐng)，其余強盜見狀，紛紛跪地求饒。諾日桑布將這些強盜全部交給了尼泊爾國王，深得國王贊賞，并為他在尼泊爾的生意提供一切幫助。相傳，一次，他用一千峰駱駝馱回大量金銀財寶，修建了這座城，取名：諾桑林卡。

宗喀巴大師16歲進藏時，就是跟諾日桑布的商隊進去的，一路上，受到商隊的悉心照料。民間傳說，宗喀巴每日三餐前都會禱告：感恩三寶。為此諾日桑布曾一度甚為惱火：一日三餐是我給你的，你卻感恩三寶，三寶是誰?。恳苍S這就是緣分，一路幾千里走下來，抵達拉薩時，諾日桑布已被宗喀巴感化，從此成為宗喀巴最重要的施主。在宗喀巴成為一代宗師的路上，諾日桑布一直是最堅強的支持者和最大的施主。

諾日桑布第四次進藏前，特意去看望了宗喀巴大師的母親。母親無比想念兒子，她將自己的一縷白發(fā)交給諾日桑布，讓他帶給日思夜念的兒子。宗喀巴收到母親的白發(fā)，百感交集，竟流出鼻血。大師便用自己的血和顏料畫了一幅自畫像，讓諾日桑布回去時帶給母親，說母親見到此畫像如同見到本人，會跟母親說上三天三夜的話。

因為這段珍貴緣分，諾日桑布的一生在青藏民間影響甚廣。多年前，我在黃河源區(qū)花石峽的一個山坡上，看到一個高高的煨桑臺，以為是當(dāng)?shù)匦疟娋窗萆缴竦牡胤健：闷?，問?dāng)?shù)嘏笥巡排?，才知道，這是聰宏·諾日桑布的煨桑臺，他每次路經(jīng)此地，便會來此煨桑。后世，為感念他的功德，當(dāng)?shù)孛癖娨惨恢痹谶@里煨桑。

諾日桑布90歲時，宗喀巴大師弟子香秋曲吉·釋迦益西遵師命赴京拜見皇帝，途經(jīng)此地，特為其長壽灌頂。一日，諾日桑布正陪釋迦益西在城中林卡漫步，忽聽得身旁樹上有烏鴉在叫，一連叫了好幾聲，兩人抬頭看時，那只烏鴉嘴里吐出的口水卻連成了線，在陽光的照射下宛若金線，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見狀，釋迦益西盛贊這是難得的祥瑞寶地，如能在這里建一座寺院，殊勝無量。諾日桑布當(dāng)即承諾，一定在這里建一座寺院。送別釋迦益西之后，他就著手這項工程。此前，此城西面不遠就有一座寺院，曰：靜寧寺。與其新建，不如把靜寧寺遷入城中，再行擴建。他就把自己的家從城中搬出，在離城不遠處建了幾院房子給家眷住，原本建好要住的林卡都讓給了寺院。因為有烏鴉叫聲的緣起，寺院遂更名卡地卡（烏鴉嘴），后世稱為卡地卡哇寺。

鼎盛時期，寺院規(guī)模恢弘，有大殿、經(jīng)堂十余座，常駐僧人逾千。

寺院供奉一幅唐卡，據(jù)考，為宗喀巴自畫像原作，無價之寶，據(jù)說是國家一級文物。寺院曾幾度被毀，最后一次劫難過后，寺院已不復(fù)存在，這幅唐卡也不知去向?，F(xiàn)存最早的經(jīng)堂是改革開放后恢復(fù)重建的，為木質(zhì)建筑。經(jīng)堂落成時，以前在這里出家的石姓僧人（人稱石喇嘛）又到寺院為僧，他還帶來了那幅唐卡。據(jù)石喇嘛的講述，寺院遭劫時，他冒著生命危險救下這幅唐卡，把它藏在自家房梁上，連原來裝唐卡的小木筒都保存完好。諾日桑布當(dāng)年就是用那個小木筒把它帶回來的，他帶著這幅唐卡回來時，所走的正是古城門前的這條山路——唐蕃古道。

石喇嘛的出生地就在古城南面不遠的山梁上，從我家門前能看到的那條山路也從他們家的門前經(jīng)過。盡管相距不遠，但石喇嘛與聰宏·諾日桑布的后代應(yīng)該沒有血緣關(guān)系。諾日桑布原本的姓氏為聰宏，沒有漢字姓氏，多少代之后，后人均演變?yōu)閱绦眨?dāng)?shù)孛耖g也把諾日桑布尊奉為“喬老爺”，今天卡地卡哇古城旁的喬姓村民均為其后裔。

我有幸?guī)状蔚靡娛?，每次見到他那清瘦的身影，我都會心生感動。最后一次見時，他已九十有四，依然步伐矯健。其時他正在下一個臺階，高半米，以為會有困難，卻見他一躍而下，如頑童，令人驚訝。兩年前，我突然聽到石喇嘛離世的消息，享年九十九，諾日桑布也是九十九歲離世——與這幅唐卡有關(guān)的兩個人都活了九十九歲，以為是定數(shù)，不是巧合。

唐卡為卷軸畫，以前鎖在柜子里，每次有人專程來看，都得小心取出展開示人，久而久之，已有損傷。后白永錄先生捐資特制一保險柜，柜門采用防彈玻璃，專門供奉唐卡。這樣所有到寺院的人都能瞻仰，且不會再遭損壞。供奉唐卡的保險柜一側(cè)，放著的那個小木筒就是裝唐卡的木筒，因飽受人間煙火熏染，木筒通體透著黑紫銅一樣的光澤。木筒兩頭都用細細的牛皮條仔細包扎，以防破裂，木筒兩端一側(cè)還釘有系背帶的精致環(huán)扣。這小木筒旁邊還供放著一幅諾日桑布的小畫像。

不記得，此前我有沒有寫到過釋迦益西走在這條山路上的情景，卻記得，在很多地方，只要一講到這條山路、這一片山野，我都會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講述他的故事。講他的故事時，別人有沒有感動我不知道，但每次都會感動和震撼到自己。

宗喀巴弟子釋迦益西遵師命兩次赴京覲見皇帝，走的也是這條山路。當(dāng)?shù)孛耖g傳說中，兩次赴京去見皇帝的好像是兩個人，屬訛傳，實則同一人，一個名字的兩種叫法而已，一個是直呼其名，一個是敬語。口頭傳說中的那位香喇嘛秋吉加布，其實就是釋迦益西，香秋曲吉（強秋曲吉）音譯漢語時亦可譯為秋吉，而“加布”就是“王”或“法王”的意思，秋吉加布就是秋吉法王。

認(rèn)識到宗教領(lǐng)袖在蒙藏地區(qū)民眾間的特殊地位和影響力，從明初至明永樂年間，朝廷多次迎請藏族高僧進京，大舉封賞，以穩(wěn)定遼闊邊疆，宗喀巴也在詔請之列。明成祖朱棣先后兩次派使臣迎請宗喀巴進京，他均以身體原因為由，不曾親往，又不能無視，遂派弟子釋迦益西前往。

釋迦益西具體在什么時間遠赴京都去見的皇帝，漢、藏史書上的記載不大統(tǒng)一，可以肯定的是，釋迦益西確曾兩度赴京。據(jù)馬麗華《風(fēng)化成典·西藏文化故事十五講》中的記述，釋迦益西第一次赴京的啟程時間是1413年，走的是川藏線，曾途經(jīng)成都，成都府官員曾在城外迎接，并宣讀了永樂帝的“贈禮迎接”的詔書。

抵京后，除為明成祖皇帝祝壽祈福等一系列活動之外，還曾奉旨赴蒙古、五臺山等地建寺傳法。至1416年6月才得返回，他為諾日桑布長壽灌頂當(dāng)是此次進京返回途中的事。有說，正是此次進京，他得封“灌頂弘善西天佛子大國師”“大慈法王”。

回到西藏后，他奉師命主持修建色拉寺，諾日桑布仍為最大施主。寺院竣工后，年逾古稀的釋迦益西再次啟程赴京，去見永樂皇帝。“尚未抵京，皇帝駕崩，隨后仁宗（在位不足一年即去世）、宣宗相繼登基”（馬麗華語）。據(jù)說，此行他曾在蒙古、青、甘、陜、晉等地建寺傳法十?dāng)?shù)載，包括創(chuàng)建民和境內(nèi)的弘化寺和靈藏寺。弘化寺有城郭，占地六十余畝，形制與卡地卡哇相仿。弘化寺，藏語稱“卓木喀（zhuomuker音）”，意為“犏牛城”。

此去十?dāng)?shù)年返回時，釋迦益西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老行者，至今天民和轉(zhuǎn)導(dǎo)鄉(xiāng)境內(nèi)弘化寺歇息暫住。不得而知，他為什么不直接到卡地卡哇歇腳暫住，而要從不遠處的另一個地方過黃河進入卓木喀山谷。可能的原因有二：一、這一路具體行程均由朝廷方面安排；二、時隔十多年，諾日桑布逝于九十九歲，早已不在世。

釋迦益西雖然是宗喀巴弟子，卻比師父年長三歲；而諾日桑布對他師徒二人都執(zhí)弟子禮，卻比他倆都大三十歲左右，實為長輩，又一直是他師徒二人最大的施主。有關(guān)記述表明，宗喀巴在人世間最為感恩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母親，另一個就是諾日桑布。母親和諾日桑布離世后，每每念及，大師都會情難自禁，淚流滿面。

卡地卡哇往北二十余公里便是弘化寺（當(dāng)?shù)厝艘卜Q虹化寺）所在，屬另一條山路的路口——或同一條山路的不同路段。山路從白塔寺——炳靈寺石窟上川城——塔城嶺，下轉(zhuǎn)導(dǎo)至卓木喀，西出馬營山谷，于靈藏寺西側(cè)的浪堂——三岔山頂與南面這條山路會合。從浪堂三岔，往南往東可至長安，往北往西可至拉薩。

在弘化寺小住時，一日，釋迦益西在觀想中看見，師父宗喀巴大師已圓寂邏些（今拉薩）。師父對他恩重如山，這次離開師父前，還特意把他叫到跟前，一再叮囑：“記著師父一句話，汝若有來生，須多往你此次前往之漢地傳法?！彼麊柡喂剩瑤煾复鹪唬骸氨娚鯊V?！笔姑鈽s，他須臾未敢忘懷。無論如何，他都得去參加師父的葬禮，去送送師父。

可是，關(guān)山阻隔，以當(dāng)時的條件，他日夜兼程，馬不停蹄，趕到邏些，至少也在兩三月之后了。最后，他決定把肉身放在原地去奔喪。臨行，特意囑咐隨從，他要閉關(guān)七日，無論有任何事情，均不得進入閉關(guān)禁地。再三叮囑完畢，他讓肉身平躺屋內(nèi)床榻之上，讓靈魂虹化（寺名由來）而去。第四日或第五日，一侍從小僧想，師父已經(jīng)閉關(guān)四五日，里面食物不多，水更少，他擔(dān)心師父會渴，想悄悄給師父送點水進去。他拿水進去時，見師父平躺在那里，不大正常。小心走到跟前，將手放在鼻前，半晌，師父沒有任何氣息。他嚇壞了，慌慌張張跑出來告訴別人：“師父圓寂了。”大家進去一看，師父果然沒有了氣息，便火化造塔，埋葬了師父。

第七日，釋迦益西送走了師父回到弘化寺，已不見了肉身，再也回不去了。沒想到，他竟這樣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后世對釋迦益西的圓寂日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他與宗喀巴同年同月同日圓寂；邏些那邊的記載說，釋迦益西圓寂的時間一定在他師父宗喀巴之后，因為很多人都看到他曾出現(xiàn)在師父宗喀巴的葬禮上。后世確定的圓寂時間是1435年十月二十四日。“藏族地區(qū)每年以宗喀巴大師忌辰十月二十五日為‘燃燈節(jié)，舉行五供儀式，此前一天，則為大慈法王釋迦也失（釋迦益西，筆者注）忌辰舉行四供儀式”（馬麗華語）。

也有說，釋迦益西圓寂于北京，與他同行的曲吉索南喜饒和森格桑布將他的遺體運回丹曲塔爾林寺（弘化寺），修靈塔供奉?！逗又葜尽酚涊d釋迦益西圓寂的時間是1439年。我以為，這種可能性不大。

這是一段動人的傳說。釋迦益西圓寂后，朝廷支持其弟子擴建弘化寺，寺院規(guī)模日漸宏偉。朝廷還在城外設(shè)有辦事機構(gòu)，設(shè)都綱，并派駐軍隊守護寺院。都綱一職一直由寺院所在地張氏族人世襲，掌都綱印，總理政教事務(wù)。

自明清而后，弘化寺聲名遠播，威震四方。后也幾經(jīng)毀壞，惟城墻、白塔基本完好。前些年，我曾幾次去弘化寺，城墻也多有損壞。近年由國家文物局撥?？钚蘅?，城墻毀壞處已全面修復(fù)?，F(xiàn)存釋迦益西靈塔亦為后世原址原樣修復(fù)，城內(nèi)簡陋經(jīng)堂房屋等均為當(dāng)代民眾籌資所建。

據(jù)《青海藏傳佛教寺院》（謝君·官太才讓主編）等有關(guān)文獻的記錄，不僅弘化寺，自明洪武至天啟年間，二百六十余年，民和境內(nèi)由南向北，這條山路東西兩側(cè)，沿南大山東麓一條條山谷，相繼建成佛教寺院二十余座。如：才旦寺（杏兒），明成化年間；崖爾寺（官亭），明萬歷年間；趙靜寺（官亭），明天啟年間；卡地卡哇寺（甘溝），明永樂年間；甘溝寺（嘎瑪隆寺），明洪武年間；本康灘寺（滿坪），明洪武年間；山佛寺（滿坪），明永樂年間；弘化寺（轉(zhuǎn)導(dǎo)），明永樂年間；靈藏寺（馬營寺），明永樂年間；七里寺（古鄯），明弘治年間；宏善寺（西溝），明萬歷年間；龍合寺（李二堡），明萬歷年間；廣隆寺（川口），明永樂年間；享堂寺（川口），明永樂年間；蓮花臺寺（松樹），明洪武年間……

如上所列，寺院名后括號內(nèi)均為今行政區(qū)劃鄉(xiāng)鎮(zhèn)之名，這些寺院大多與釋迦益西的影響有關(guān)，其中，卡地卡哇寺、弘化寺、靈藏寺都是他直接授意或主持修建的，除朝廷賜贈財物，諾日桑布仍為最大施主，他第二次進京返回之前均已建成。

有說，釋迦益西受封“大慈法王”是宣德年間的事，為宣宗皇帝所封，全名為“萬行妙明真如上勝清凈波若弘照普應(yīng)輔國顯教至善大慈法王西天正覺如來自在大圓通佛”。

傳說，釋迦益西一直牢記師父的囑托，多年之后，他乘愿再來，被認(rèn)定為章嘉活佛。據(jù)喇嘛教高僧傳記載，章嘉呼圖克圖受康熙帝冊封前，已轉(zhuǎn)十三世?？滴醴庹录魏魣D克圖一世，1642年生于今湟中區(qū)達曲格村張姓人家——卓木喀都綱也是張氏，又寫作張家活佛。章嘉呼圖克圖一世與師父宗喀巴同鄉(xiāng)，法號阿格旺羅布桑卻丹，1706年康熙帝正式賜封為“呼圖克圖”，并冊封“灌頂普善廣慈大國師”。1715年圓寂于多倫諾爾宏宗寺。后直到第七世，歷代章嘉均地位顯赫，其中二、三世章嘉影響尤為深遠。三世章嘉若白多杰為雍正、乾隆兩朝國師，統(tǒng)領(lǐng)藏蒙教內(nèi)事務(wù)。

很久以前——最晚到一百多年前，我冷青太爺家對面的曲爾諾陰山還有大片未開墾的草坡，再早以前，這滿山谷都是夏天開滿野花的草地，偶爾才有遷徙的牧人將畜群牧放到這里。過了很久，山谷大片草原都開墾為耕地。又過了很久——至上世紀(jì)末，靠近山頂?shù)拇笃钙碌赜肿兂闪瞬莸睾土值?，每至夏日，一派葳蕤繁茂，史稱“退耕還林草”者是也。

據(jù)說，隋煬帝當(dāng)年西巡經(jīng)過此地時，被夏日河谷的野花所吸引，曾駐足流連。后文成公主進藏路經(jīng)此地時，也曾被夏日河谷無邊的花朵吸引，放慢過腳步，并留下一芳名：梅朵溝或梅朵谷，可譯為開滿鮮花的山谷。對老人們講述的這些歷史故事，我都堅信不疑，而且他們確實曾路經(jīng)此地——千年以前，大隊人馬要由南往北，再由東往西，這是必經(jīng)之地。且須翻山越嶺方能通過。

幾百上千年以前，甘溝山谷胡浪城以東大馬家河谷，水流湍急，除河水封凍的季節(jié)，其余時間均難以通過。單人徒步尚可艱難攀援于山壁，大隊人馬或成群結(jié)隊，實難通行。

千年以前的大隊人馬一過了黃河，離開渡口就得翻山越嶺，由南向北進入甘溝山谷，走那條山路。

我好奇的是，為什么所有人每次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恰好都是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好像歷史傳奇在季節(jié)性的選擇上所注目的總是姹紫嫣紅。

這條路，我只走穿過青海境內(nèi)的這段路，還有古涼州和西藏的部分路段。河湟道是其中很短的一段路，也是我最熟悉的一段路。

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現(xiàn)在的甘溝人，居住此地的歷史都不超過200年，大多在七八代以內(nèi)?，F(xiàn)在的漢、藏、回、土等幾個世居民族遷徙至此定居的時間都不超過200年。那么，以前住在這里的人呢，他們?nèi)チ四睦?？不說史前人類在此地長時間的大范圍活動，直到1500年前后，先后居住生活在這里的漢族人和藏族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比如，石家人，直到200年前后他們還在這里居住，后來為何離開？現(xiàn)在的石家可以說是一個自然村落，村民多姓安，卻沒有一個石姓人，那些石姓人家好像留下了一個村落名字之后就離開了。

而早在石姓族人遷來此地之前的一千年——甚至更早些時候，這個地方還曾建過一個比卡地卡哇和弘化城大很多的古城池。古城建在大河灘與廟嶺之間的平緩臺地上，北靠廟嶺，居高臨下，可眺望和俯瞰東南河谷。如若有人在城頭守望，那條山路上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一天，福來帶我去看那城墻，我蹲在那城墻底下，盯著那厚厚的城墻上密密麻麻的透氣孔，半晌都透不過氣來……也許在后文中我還會寫到這座古城，先賣個關(guān)子吧。

一個又一個族群遷徙而來又遷徙而去，就像山路上的過客……

一個人在山道上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又過了些年，走在前面的一代人都不見了?；仡^去看，又一代人出現(xiàn)在那路上。

所有行人并非一直在路上，更不是都在一條路上。如果一直往前，任何一條路都有很多岔路，這條山路也一樣。像一條大河，有很多的源流和支流，與河流不一樣的是，一條路的兩頭和沿途都是分開來的岔路。

這條山路橫在那里，那些來自遠方的過客，有的從這頭走向那頭，有的從那頭走向這頭。有的走過去之后又走回來過，有的走過去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要么他們一直沒有走到路的盡頭，要么只走到半路上就走到了自己的盡頭。

空間意義上，一條路就是從這頭到那頭，它可以由東向西，也可由西向東，既可向前也可向后。時間意義上，一條路卻是從過去到未來，一個人可以沿著一條路走向未來，卻不能走回過去——他要想回到過去，只能憑借記憶或回憶——他可在記憶或回憶中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己和他人。當(dāng)一條路在時間和空間兩個向度向前或向后延伸時，其實它已經(jīng)不是在同一個時空，而是在多個時空里縱橫交錯。是故，我們可以想起或記起祖先們在很久以前經(jīng)歷過的往事，比如，夏里胡拉的往事。

除了史書記載和傳說中的那些人，從一條路上經(jīng)過的蕓蕓眾生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或者也留下過腳印，我們卻無法分辨。但是，哪怕是一條很小的山路，如果只有史書記載和傳說中的幾個人走過——哪怕有千軍萬馬與他們同行，而沒有蕓蕓眾生的行走，終究也不會成為一條路。

有關(guān)路與行人的關(guān)系，城里人不及鄉(xiāng)里人看得透徹。一個生活在村莊里的人——無論這個村莊有多大，有一天，等你長大了，會突然發(fā)現(xiàn)，你已熟記全村每一戶人家的位置和他們家每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人。你清楚，一個人要是從他家里出來去某個確定的地方，那么他就一定會穿過哪一條巷道，然后拐到哪一條小路上，再往前，往左或往右，又通到哪一條路上，再一直往前……

當(dāng)然也會記得，哪一天哪個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像我的冷青太爺和吾三爹爹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