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越檸
蟋 蟀
每個男孩都捉過蟋蟀,但是他沒有
父母臨近分開的那幾年,他父親
放棄了田間打卡的無效勞作,轉而
去城市里謀生活,能抓住一點是一點
除去蟋蟀。他母親,偶爾在陽臺的花盆里
發現一只,往往迅速彈開,滿屋子
尋找并不存在的掃帚。有時候推他上去
指望他在一夜之間,成長為
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討厭
那觸須長長的小東西,好像
無時無刻不在探尋,動作敏捷得
讓人害怕。他懷疑他永遠也追不上它
無論是在黃昏幽暗的走廊里還是
遙遠記憶深處的田埂上。何況
追到了又要怎樣?他看見他母親
舉著塑料凳子去拍它,不停地拍
歇斯底里地拍,最后坐在
碎了一地的塑料渣前面
長久地,聳動肩膀
小姨的箱子
它穿越重重阻隔來到這兒,因為抵達
重重嘆了口氣,手柄和拉桿
相繼崩塌。將它抱到樓上
用光了所有人的力氣,當我們
終于敲掉卡住的密碼鎖,打開它——
花蓋梨和尖把梨,一大箱爛掉的梨
從箱子里跳出來,好像三十年前攀在樹上
對著小姨投射出的,甜蜜“炮彈”
經歷了漫長的拋物線,重新
降落在這兒。作為降落點
這只破箱子,沉默著腌臜著和我們對視
中間隔著數十年的黃昏
我幾乎要哭了,它和我小姨一樣
愚蠢,笨拙,完全不懂表達
蛇形線
男人載著女人笨拙地經過我
嘴里模仿著汽笛聲,好像
他開的不是摩托而是綠皮火車
火車進站了——
我看著戴頭盔的兩人興奮地
扭動身體,令輪胎在柏油馬路上
留下愉快的蛇形線,一直延伸著
我沿著蛇形線繼續往前走,前路漫長
我能做的只是,盡量
不觸碰它們
煮面的女人
過日子,刀削面顯現出更多耐心
它們不像方便面,一泡就熟
也不像螺螄粉,長久保持
抵抗的韌勁——
總是在水過三巡之后
逐漸顯露內心
在抖音,我滑到過
一個瘦削的上海女人
我們同時,將一小束刀削面
浸入水中,在煤氣的嘶嘶聲中等待
寂靜放大了等待的聲音
眼前的泡沫,和屏幕中的泡沫
噴涌著交互重疊,需要加水
反復再三加水,令沸騰退卻
在此期間,她撿起灶臺上散落的面渣
仔細端詳,如同揣摩圣物
而后小心地,投進冉冉升起的
新一輪泡沫
裝在口袋里的
高速公路上,一只麻雀直愣愣沖過來
幾乎要撞進我的口袋。我捂住胸口
打算在冷汗和雨點中告訴它:
這絕非虛設,一個
裝在口袋里的人,他在這里
眼下他拄著他的拐杖,將我的藍格子襯衣當
作河灘
散步,一步一步數著方格
經過那幾顆白色紐扣時,停頓
仰起臉對我說:多么光潔的卵石
我因他的不知疲倦而富有耐心
偶爾給他一根線頭當作蘆葦
遺失在記憶中的紙船沒能找到相應替代
有時他攥著口袋中的碎屑,假裝一切都被水
流沖走
一切。破了幾個洞的舊襯衣
已經寫禿的毛筆,來不及寫完的一大疊舊報
紙
一幢比他還老,幾經翻新的舊房子
他看見他們燒掉其中的一些,留下另一些
卷曲的火苗,那一刻凝固在告別的背景圖里
我的口袋裝不下那么多,“放下”
他們都哭了,他有著濕漉漉的頭頂
有時他坐在我爸爸媽媽的口袋里
趁他們睡著的時候,想要抱住他們
為此他走了許多的路,穿過空曠的望不見邊
際的草原
爬上拇指山,這一處,然后另一處
好像完成某項儀式,多么溫暖
馬蹄聲再次出現
夜晚手指在膝蓋上奔跑的聲音猶如馬蹄
猶如某個仲夏夜愈來愈近,在力竭前停下來
的
那匹馬,等待她上去而她不能
看似輕易的轉折常常包含冷不丁的石塊
馬蹄聲遠走后,她這樣安慰自己
屈從于日復一日的跋涉與高跟鞋的垮掉
再沒有馬蹄聲了,當她回頭檢視
另一端,在路的盡頭常常傳出嘶鳴
有時候是在高架橋上,如今她跑得很快
(不同于策馬奔馳的快)
嘈雜的呼嘯聲仍然不能蓋過它們
她聽見一匹馬的悲鳴,然后是一群
隨時隨地,途中迅速長起荒草
(她不知道,歲月除了長出荒草
還能長出別的一些什么)
她脫下,不能吃掉荒草的鞋子
好像三十幾年前她父親一樣,在膝蓋上在桃
木桌上
在一切可控的地方敲擊
指節有泛白而無用的努力
海 嘯
自海邊回來后,她常在深夜聽見海嘯
看見平地而起的,巨大的水墻崩裂
數分鐘重復一次,不斷崩裂
她站在海浪中心,腳下并沒有島嶼
一小塊黑色礁石,這是
她所能抵達的全部,她摸到
沾滿水滴的發絲。在此后的山崩地裂里
這更像是一場,平靜的先兆
像她躺在這里的,十年
二十年,被掐住喉嚨而不能發出的
尖叫。而海嘯終于噴薄而出
陶 罐
這個冬天我仍然堅守我的陶罐
沒有被嘰嘰喳喳的雀鹀分了心思
它們那樣小,騰挪跳躍
擁有著我不能企及的,短尾的歡樂
有時候也會有一點濺到罐子里
激起微弱的水花,然后趨于平靜
像大多數人那樣,我已經記不清
罐子里盛放了什么,在嚴寒和曝曬里
冰凍和融化了什么。后來我守著我的陶罐
卻并不敢伸手進去,有時候輕輕搖晃它
好像擁有一整罐,虛無而快樂的金幣
獲 得
這是月亮出現的第五十個年頭
她仍然因為巨大而明亮的圓滿唏噓不已
月亮從陽臺對面的居民樓上升起
散發著普世的光,填補了
每一處陰暗的縫隙。總有一塊地方孕育了它
去年是草垛,前年是山岡
再早些年,月亮隱現于云端、星際
照耀過她光潔的額頭
年少時她不知道隨月光前來
拂過白墻,驚動窗前一小盆文竹
的聲音是什么,直到月光一點點變白
變安靜,變緩慢,她聽見
自己行將就木,日漸萎縮的骨骼
因為被撫慰,發出柔軟的
植物生長的拔節聲
杯 皿
在餐桌上讀一首布考斯基,恍惚的剎那
詩里的雨水屏蔽了現實的雨水
屏蔽了水晶酒杯和叮當笑聲,我震驚于
直白和粗糲,至今我依舊沒有抵達
依舊在捏制手工藝品,致力于
掩飾瑕疵,假裝生活是那樣
是尚未落筷的魚,光潔的盤子
為著維持完整,不停地擦去那些腌臜
事實上,沒有任何雨水可以沖刷
雨水有雨水自己的事情,
我沒有布考斯基的陶器
沒有盛放和容納的杯皿
最接近的時候,燒制過一只破裂的鼎
當作殘次品狠狠丟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