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與重

曾蒙

針 對

你有一顆沉重的心，

你不針對任何人。

你有過多的火焰，

和起伏的冰。高過彎曲的

沉默、善良與諾言，

也高過我們能見證的

簡單與重復。

沒有什么能抵抗

沒有什么更有力量，

沒有什么能說出內心的暴躁

與喜好。

我說不出一條街的名字，

我認不出夜晚的真實與黑暗，

那呼嘯而過的風聲，

那平靜如初的飯局，

包括天橋、人行道，一些人來人往，

一些板凳，

我們的劣跡，

我們理解和不理解的世俗，

這一切的總和，

加起來，也抵抗不了一直的哭泣。

一直在顫抖的靈魂。

邊 界

我模仿唐朝的月，宋時的詞，

都過于冷寂，過于偏激

甚至清脆。

那些藤蔓沾上了酒的暮色，

陪都突然變得不可思議。

我希望你能目睹夜里的歡喜，

以及沒有產權、彌漫了一地的霧氣

以及轉角的北碚。

我走過的天生橋有一半屬于你，

你的晨曦、你的黃昏。

那另一半，我會收藏在自己的回憶錄里，

用最精美的紙張，

刻下橋上樸素的光。

年輕時我們談過的話格外保密，

我們簽下了生死契，

印證了歲月里飄遠的雪。

即使落葉被遮蔽，樹林里書聲瑯瑯，

你淡雅梳妝，眉目傳情，

整個山河都留給嘉陵江

寬闊、秘而不宣的邊界。

河 谷

沒那么具體，細小，和粗大，

也沒有集體和個人的差別，

一根木樁和一塊石頭，

沒有數量可供修飾和選擇。

零的距離和坐標，零的海拔，

甚至沒有界限和邊界。

整座山連成一片，河谷在最低處

宛如一條飄帶，

慢慢移動。如果你的內心裝滿了惆悵、

忐忑與不安，

你將走進世俗的拐點，

你將正視山峰與山峰的正確姿態。

我不理解蘆葦隨風而去的樣子，

也不理解十月里半山腰依然熱烈的樹林，

一如吉祥的火焰，

低調的火焰，甚至比天空更璀璨，更蔚藍，

更高遠也更低矮。

這樣的火焰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

是情感的瀑布，

也是親人的傾盆大雨，

從頭到腳，無法遮擋。

它讓澆灌成為可能，

也讓每一種傾瀉從容過去。

穿堂風

我要用光明照亮你，

用水龍頭淋濕你。

那樣的街道，那樣的坡度。

夜有夜的樣子，

路燈站得特別，

整個巷子都灌滿了沉默而又起勁的穿堂風。

炳草崗就是炳草崗啊，

捉摸不定，它有空氣一樣的透明

和渾濁。

它可以和你一起坐到黃昏和清晨，

和你一起感知世態炎涼，

它有啤酒的柔軟，也有白酒的剛烈。

你不用送我河谷的顫抖和咳嗽，

我找到了疼痛的據點，

也理解了花朵凋謝的原因。更主要的是

我和命運握手言和。

你需要一張凳子，坐下來

聽聽風移動的聲響，月與云互相遮蔽的陰影。

走 廊

走廊一直往左邊延伸，更巨大的空白

將病人的呻吟、彎曲的身子

填滿。

那聚集在一起的

不一定是親人，

那一起來的人，散去的人

也不一定是閑雜人員。

我理解了病房的空虛，護士的

冷漠與熱情，

這不是加法，也不是減法。

那生銹的不是窗戶

那微微顫抖的

不是樹葉。

我有你心底的荷花與睡蓮，

也有你眼窩里的烏云，

你與病痛周旋

也屈服于病痛，

整個走廊都往左邊延伸

安靜付出了代價，

而你卻無法翻身，將目光

定格在潔白的墻面。

同一個

南京，它有無數的枯枝落葉

無數的梧桐樹無數傷心的路燈

和雨。

南京，再一次證明

雨和水是瘋狂的

不是同一個家族，

也不會同時流向秦淮河，

不會同時流向同一個孩子。

它糾纏，它撫摸，它流離失所，

它被收藏，

不會被遺忘。

今天，我再一次審批了南京的歷史

再一次無視無盡延綿的朋友。

它跨越六朝，

它轉身的背影被迫合上了

同一個冷酷而又炙熱的

古城墻。

重 慶

天上的月亮也調皮，

它照耀重慶的時候也照耀著長江。

那么多的山坡

那么多的約束。而荷葉

也有格外的碼頭。

當然，朝天門的房子

與兩路口的沒有多少區別。

那北碚的閃電

也會跟沙坪壩的相遇，并互相尊重。

我與一個重慶人打招呼，

與一個重慶人喝酒，

那就是在跟整個重慶打交道。

重慶的板凳

在樹蔭下也不一定涼快。

重慶的小面

舍得放下更多的佐料。

還有它的火鍋

不一定都在燃燒。

青春、迷茫、熱血的重慶

不會冒充老大。

它的額頭

不會有皺紋，

它的半山腰

一定有星辰閃爍。

燈籠鎮

即使是洗凈了腦袋，也沒有機會，

溜進去看看，

那冷板凳在鎮上背起了一座真山

和狂風暴雨作對。

你說，那是燈籠鎮的老虎

不想呼吸，

拋棄了母語：

雕像披著黃昏

像披著自己的肺腑*

你不知道的細節，

是多么的斑斕，又是多么的飄落

夾雜了其中的枝頭、樹下的獅子，

石頭和泥沙。

那是一個人的沙漠，

一個人的燈籠鎮。

（*引張棗《燈籠鎮》句子）

晚 宴

你憂郁的一面，

更像是垂直于水的凄厲、親切

與浩瀚。

你無邊的情懷同時注定了

樹和根的關系。

那是血緣

也是潰敗。我說過

午后，那些山就會變成刀鋒

變成飛禽走獸，

挺嚴肅的，也挺公正的。

我目視了峽谷三分之二的地段，

其余的

我獻給高山，和遠離縣城的

都市。我丟失了燒烤、

夜宵，地面的積水，

它反照出的光足夠明亮。

就連路燈，都在無端猜想，

最耿直的脾氣，

會雪洗恥辱，

會把晚宴洗劫一空。

他背后倒立的是

黎明前的虛幻與幽暗。

丘 陵

那么華麗的丘陵卻有著平凡的人生，

這是我所不理解的。

正如山谷與山谷，

傷口與傷口，酒在月光里的距離。

我為何不能像一位忍者，

讓給了菊花和刀，

風聲鶴唳，而草和樹寧愿遮蔽自己。

當我迎上去，

我會拋棄所有好名聲，

坐在一塊石頭上，

在峽谷中，默默專注于

流水上漂浮的石榴和芒果的

香氣，讓整個丘陵不再像一種形式

存在，而是抱住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堅決不放。

大渡河

過道里一直閃爍的燈管

被雨水浸泡，有種說不出的恐怖。

陰森的腳步聲

回蕩在狹窄的空間，

使得換氣也變得小心、謹慎。

我熟悉這里的味道，

就像我熟悉城市里的飲食攤、

火鍋店。

那蘇醒過來的不是夜晚

更不是清晨，

而是啤酒的心臟，

穿過了仇恨的心臟。

那起身離開的，也不是母親，

更不是兄弟。

它有可能就是不死的大渡河，

在縣城里拼命地咆哮，

不要命地奔跑。

對 稱

如果你懂得了，就不在乎

死亡來得如此坦然。

它絕對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手法高明，催人入睡。

那喀布爾，喜馬拉雅，雪山抑或

沙漠，都有同等對稱的關系。

我熟悉自來水滴落的聲音，

也理解夜里飛翔的夢，

是如此的真實。他起身時

帶動了旁邊的一把椅子，

就這樣倒地。我沒覺得突兀

或者不禮貌。

有一種聲響是橫向的，

是鉆心。不一定痛，也不一定苦，

每一種，都借助了另外的力

給予每一種自然之物

格外的祥和與澄明。

喀布爾

我有一半的恐懼來自夢中的喀布爾，

那遼闊的機場

巨大的腹地。

以及沙漠里的山丘

飛越了阿富汗。

貧瘠的地平線曾經沉淪

也曾經上升。

我無數次夢見了自己

做最低的飛翔，

好似有無數的仇恨和敵人

在后面追趕。

我一定是做了個可怕的夢

在塔利班的國度，

夢醒后依然保留著驚悸的余溫

汗流浹背，

深度難過。

沉 淪

超常的雨水，這般嚇人，

它有自己的速度，自己對閃電

的仁愛，

自己對雷聲的執著。

整個地面堪比海洋，

滴落下來的雨

直接變成了洪流，

沖向更低矮的斜坡。

這生命的水，神秘的水

總有一種聲音在嘀咕

總有一種回聲在蕩漾。

這水中的少年，這水中的生

水中的死，

如此暴力，這人世間的

沉淪，簡直不堪一擊。

輕與重

我有你的長安街，你有我的朝天門，

在轉角處，背風口

我見識了你的困難、步履維艱。

那從身后飄來的細雪，

也將籠罩住眼前。

哎，你的旗袍有了更多的圖案，

藍是底色，

白是你的倒影，

整個長江都顯示出最美的波紋

隨著風起伏，

隨著光線蕩漾。

每一種，都是藍天白云投遞的

信息，那么輕，又那么重，

既是重復又是衍生。

與你有關的身影都是善良的，

與你有關的驕傲都是慚愧的，

沒有一種古典與你無關，

沒有一種傳統與你擦肩。

那盛開的花

不一定叫花朵，

那最后的奉節不一定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