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雇傭保鏢？

姜浩峰

今年早些時候，伊芙琳下午去學校接四年級的兒子放學，在校門口見到艾米莉，上前打招呼，想要攀談幾句。她想著，上次家委會開會時，在教室里曾和艾米莉聊過一些雙方都感興趣的事，意猶未盡，這次又可以接著聊。哪知道，噌，冒出來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突然就將自己和艾米莉分隔開來。

“我真的有被嚇到哦！”時隔數周，當伊芙琳將此事告訴《新民周刊》記者時，仍有些驚魂未定。“當時艾米莉解釋，這是他們家保鏢。然后請這位保鏢退后幾步，我們才說了幾句。不過我當時的狀態，已經不想說什么了。接個娃，和娃的同學家長說幾句話，還要被保鏢管？有那么嚇人嗎？”

伊芙琳的孩子就讀于滬上某知名民辦小學，同學家長中不少是祖父母這一輩就做生意的民營企業家。其實伊芙琳家也有家族企業，但他們家家人進進出出并沒有用保鏢。她感覺訝異，“盡管家里挺有錢的，但我又不是名人，走到馬路上誰認識我啊。干嗎要雇傭保鏢。有時候遇到熟人，反而因為保鏢而生分了，這不是添亂嗎？”回家她問了自己的父親，發現情況不僅僅是她所了解的那樣……

按照伊芙琳父親的說法，目前，在民營經濟較為發達的江浙一帶，特別是浙江，私人保鏢市場較大。而回顧歷史，自改革開放以來，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即有私人保鏢行當重現“江湖”。

眼下，國家依法管理這一行業，并逐步朝著符合市場所需、更加規范化的方向發展。與此同時，也要看到，中國的私人保鏢行業，距離國際先進水平尚有差距……

私人保鏢是個啥？

5月17日凌晨，正在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的俄羅斯總統普京飛抵哈爾濱。之后傳出的視頻中有這么一段鏡頭——普京一下飛機，中俄安保人員眼神互動，被一些評論稱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也有人“讀”出中俄安保人員眼神互動的意思是——“哎呦，同行啊”“‘哈拉少，今天你也上班啊”云云。

由此，這兩位中俄硬漢眼神交流的視頻片段在網上瘋傳。這又讓伊芙琳想起了接娃那次的情況。“想想雇保鏢還是蠻有面子的事哦。”她跟老爸聊了起來，“你看中俄兩位保鏢對眼神，就顯出了中國的大國范兒，也顯出俄羅斯的大國范兒。兩大國友誼歸友誼，在保鏢領域也還是要別別苗頭的哦。”

伊芙琳的父親直接回道：“別胡說。中俄這兩位，都是當代的‘大內高手吧？這與私人雇傭保鏢，肯定不是一回事。不要瞎類比！”

上海政法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原反恐怖學院副院長梅建明博士告訴記者：“‘保鏢是人們套用歷史的經驗對當前出現的一種安保業務的稱謂。從性質上看，當前人們所稱的‘保鏢與傳統的保安人員并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給人們提供人身安全保護服務的一種人員。但‘保鏢和保安作為組織形式與行業，兩者在服務內容、服務形式、工作手段等方面還是存在差異。”梅建明分析，保安涉及的范圍多種多樣，既有對人員的隨衛，也有對小區、商場等目標的值守，還有對重要目標和場館的警衛，以及對重要或特殊商品、物資，比如黃金、貨幣、爆炸品等的押運等。“據我觀察，目前在國內，人們通常把對人員的隨衛叫‘保鏢。就人們常說的‘保鏢來說，有公營的和私營的。公營的就是政府部門的，比如人們常說的‘中南海保鏢，這實際上就是指承擔對中國領導人警衛工作的人員——這類人員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屬于軍隊序列的，主要有中央警衛局；另一類是公安序列，主要指公安部特勤局。除了這部分屬于政府序列的特殊力量之外，還有一部分就是市場化的保安服務人員，這部分人員不是政府序列的人員，是通過市場服務的形式提供安全產品和服務的，在國外通常也稱為‘私人安保，英文作private security。”

從中不難看出，與普京安保人員對眼神者，大致即為梅建明所說“屬于政府序列的特殊力量”。而伊芙琳所遇到兒子同學家長所聘用的，大致就是私營安保。

業務范圍逐步擴大

在伊芙琳的父親眼中，民營企業主聘用保鏢是否有必要，都是個問題。“目前國內總體上治安較好。我覺得孫子的同學家聘用保鏢，就是為了扎臺型，標榜自家是有錢人。難道那個保鏢看不出來我女兒和他們的雇主都是同學家長嗎？然而，人家保鏢拿了工資，就有一套規范動作。有了這么一套規范動作，就特別能顯出他們家的實力。保鏢和豪車、名表等等一樣，顯擺的作用很明顯，當然在商務談判的時候也是一種實力展示吧。反正我覺得拿到校門口刷存在感，毫無必要！你當我們家沒實力嗎？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老先生如此說道。

然而，記者了解到，私人保鏢甚至還有進校園隨護所謂“富貴子弟”的。不僅僅充當保鏢，還照顧飲食。某小學教師稱，該校一個孩子就有這樣一名保鏢時時刻刻看護，特別是上體育課，保鏢在一邊，令人感覺特別別扭。且這位同學是不吃學校食堂的午餐的，頓頓都是吃家里帶的“特供便當”，午餐時分由家里送來，經保鏢到校門口取來給孩子用餐。有一次孩子看到同學們吃食堂食物吃得特別香，于是也一定要吃。保鏢一開始不答應，后來看到孩子可憐巴巴的眼神，就勉強同意了。哪知道，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吃后渾身過敏。自此以后，保鏢換人，而孩子再也沒吃過學校食堂的食物。

從保衛企業主，到跟著企業主的孫子去學校當私人看護，梅建明分析，保鏢的市場化和安保業務的擴大是社會發展的需要。“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的交往范圍、手段、形式、性質與傳統社會相比，有很大的不同。現代社會的風險源、風險擴散動力機制和后果更加明顯——所謂‘蝴蝶效應就是現代社會風險的一種特點。”梅建明說，“在現代風險社會中，人們對安全的需求更加強烈，更加多樣化。為適應這種多樣化、強烈的安全需求，必然會催生對需求更加敏感、更能有效應對風險的業態，這就是現代安保行業的成長與發展的社會背景與動力。”

與私人保鏢陪同孩子整個上學過程，甚至要確保其餐飲的特殊需要類似，武漢某安保公司聯合創始人黎明曾經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一個客戶在喝紅酒的時候，被杯口劃破了嘴唇。“此后，這件事成為我給新入職同事上課時每每要提及的案例。以此告誡學員要學會不放過所有危險細節。”黎明說，“日常工作中，單就客戶去咖啡廳會客一事，私人保鏢會前前后后做足功課，包括事先探路，掌握咖啡廳內外環境、地下車庫停車位置。在此過程中，觀察咖啡廳人員、飲食餐具、洗手間、消防通道等，以保證客戶舒心喝上每一口咖啡。”

梅建明稱：“中國當代的保安公司始于1984年在廣東蛇口成立的蛇口保安公司。這是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產生的新鮮事物，從此，中國的保安行業也迅速發展起來。”

有退休后在內地定居的香港資深審計師告訴記者，上世紀90年代初，隨著他擔任合伙人的事務所進入內地，他來到上海從事審計工作，當時遇到不少單據、現金等等需要攜帶的問題，即開始雇請安保人員隨行出差。“那時候，不少保安公司還是公安機關的三產。到90年代中期，悍匪張子強在香港連年綁架富豪，此后，香港地區的富豪雇傭保鏢成為常態，且私家安保措施越來越專業。那幾年內地也出現一些令人震驚的劫案，先富起來的內地商人們開始想到聘用保鏢。”該資深審計師回憶。

此后，文娛明星成了保鏢的最大用戶群。2004年至2005年，京城首家“鏢局”的“鏢頭”崔鳳憲被多家媒體采訪。當時他披露，他旗下的“保鏢”，月收入可以達到5000元，是當時普通保安收入的十倍。所服務的對象除了企業家，就是明星。新華網轉載新聞晨報的一篇報道透露，崔鳳憲服務的對象包括陳凱歌、陳紅、張柏芝、謝霆鋒、王菲、梁朝偉、王家衛、李玟等。一次，在橫店，崔鳳憲帶領自己的“精銳部隊”把守某劇組現場，張柏芝被圍觀群眾的蜂擁狀況嚇哭了。崔鳳憲就開導她，說是完全可以保障她的安全。“我覺得生活中的柏芝其實還是個孩子，非常可愛。”當時崔鳳憲如此告訴媒體。在他看來，“很多保鏢在保護客戶時，都是24小時的貼身接觸，需要保鏢學會關愛”。崔鳳憲還稱，他所聘用的保鏢接受過親情方面的培養，所以他們懂得如何去關愛客戶。當時他還提到，給李玟特地配備了女保鏢。

電影《保鏢》中保鏢弗蘭克和女歌星梅倫上演了一出驚險又纏綿的愛情故事。

崔鳳憲當年有一句名言：“既然要掙錢，那就掙富人的錢，只有有本事的人，才掙得到富人的錢。”這就是他開“鏢局”的初衷。如今，情況發生了不少變化。私人安保的業務范圍不斷擴大。記者通過走訪數家安保公司了解到，目前聘用私人安保者，除了民營企業主、明星以外，也有一些未必特別富有，甚至并不富有的人群，卻有聘請保鏢的實在需求。譬如某保鏢機構的一位客戶稱：“我打離婚官司的時候，特地聘請了保鏢服務一個月。一方面是因為前夫又高又壯，我怕他打我。另一方面，我怕他帶走孩子。盡管我并不富有，可我覺得這筆錢花得太值了——保鏢多次化解險情。”

當然，也需注意保鏢職業的職責邊界在哪里目前有點泛化了。有客戶反映，自己雇保鏢在酒吧參加商務會議，后來感覺保鏢酒量不錯，給他擋了不少酒；還有客戶反映，自己雇保鏢護送不想就醫的家庭成員去醫院治療；更有客戶是在春節期間以每天1500元的價格雇傭保鏢，只為了從北京到河北老家后，讓家鄉人看到有人給他拎包、撐傘，而認為他在城里混得人五人六。還有女性網友在微博發帖稱，自己從私人保安公司雇請保鏢，在春節期間帶回家。只因為保鏢模樣長得不錯，身材又好。就跟家人說是自己男友。“我并不富有，每天只能出500元。他要和我聊天，友善對待我的親友，與他們見面時遞煙倒茶。”

中國境內正式取得經營許可的保安公司約4000家，從業的保安人員約430萬，全行業年產值約400億元。

在梅建明看來，民眾盡管可以根據自身的需要使用安保服務，但一定要注意考察保安公司是否有提供保安服務的資格，“保鏢”是否有經過正規認證的保安員資格。如果“保鏢”本人或者其所屬的公司沒有保安資質或資格，這種“野保鏢”一旦在提供保安服務過程中出現了問題，公司和“保鏢”個人都可能面臨比較復雜的法律問題。更何況這種“野保鏢”的素質和能力都很難保證對雇主的有效保護，相反，可能會給雇主捅婁子。“即使保安公司和‘保鏢都擁有資格和資質，但對于雇主來說，也應當根據自身的情況和需要合理選擇和使用安保服務。安保服務是應對威脅和風險的手段。威脅和風險大小不一樣，安保服務也不一樣。在有些情況下，威脅或風險很小，如果安保服務遠遠超過相應的威脅或風險水平，這種安保服務就顯得沒有太大的必要，甚至在有些場合因為太過鋪張、過度反應而給雇主帶來負面影響。”梅建明說。

行業水平仍待進一步提升

與中國的許多行業類似，私人安保行業也已經上線發展。有報道稱，在一些二線城市，已經能夠做到網上下單、30分鐘保鏢抵達現場進行服務。

自2009年中國保安服務業第一部行政法規《保安服務管理條例》實施，規定保安服務公司可提供隨身護衛服務，而公安機關不再經辦保安服務公司以來，目前有統計數字顯示，中國境內正式取得經營許可的保安公司約4000家，從業的保安人員約430萬，全行業年產值約400億元。梅建明稱：“除了《保安服務管理條例》以外，目前還有諸如《公安機關實施保安服務管理條例辦法》等法律規章，也成立了中國保安協會等機構，特別是對保安公司的成立、運營，對保安員的認證、考核等都有嚴格的規定與要求，對推動中國保安業的正規化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但據我了解，行業還是存在規范化欠缺，專業素質、專業能力差距大等情況。比如，很多保安受到的訓練很有限。其中的制約性因素之一就是落實到保安服務承包單位的實際經費很有限，保安公司很難從有限的經費中支出去培訓上崗的員工。所以，很多情況下，農村到城市務工人員受聘為保安員，除了穿了一身制服以外，專業能力并未顯著提升——我指的是他們不是一點培訓沒有，而是培訓的時間、內容，以及高級技能的培訓都很受限。”

艾米莉家雇保鏢上下學，看上去煞有介事，梅建明卻指出：“艾米莉作為雇主，應當意識到保鏢行為是不當的！保鏢是應對風險的，而不應當干預雇主的生活。把伊芙琳和艾米莉兩個人分開的做法，正常情況下，非常不妥——除非對方有威脅雇主的風險需要干預。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不排除雇主默許保鏢通過這種實際上非常無理、粗魯的行為，把自己與他人進行一種社會性的隔離，造成特殊的社會交往距離，來顯示自己的社會身份。如果雇主默許這樣做，那就是雇主的認知問題，另當別論了。”（文中伊芙琳、艾米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