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然州武猛從事汲郡□□□□□率諸邑義五百余人造像碑》現藏于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其碑身陽面刻有已知北魏至東魏時期內容豐富的維摩詰經變,是研究北朝維摩詰經變圖的關鍵材料。文章采用圖像學方法分析維摩詰經變圖中題材、人物尊格和組合關系,闡明碑身陽面維摩詰經變圖中的入畫五品,其圖像來源于洛陽地區官方粉本,繼而厘清北朝該題材粉本所具備的主要圖像特征。
關鍵詞:李道贊造像碑;北朝造像碑;維摩詰經變圖;八部眾
出自河南省淇縣浮山封崇寺的《然州武猛從事汲郡□□□□□率諸邑義五百余人造像碑》(以下簡稱《李道贊造像碑》),內容豐富,圖像組合關系清晰,是迄今為止未能完整識別、展現早期維摩詰經變題材的重要資料。此碑(未計殘頂)高308、長112.4、寬30.5厘米。
20世紀的百年間,馬衡、陳漢章等學者于20世紀40年代初對《李道贊造像碑》有過簡要的敘述;進入21世紀后的20多年來,多位國內外學者從真偽、雕刻藝術、命名、贊助動機與方式等方面進行了探討。
然而,以往研究論述多關注此碑的局部裝飾圖像特征,其碑身維摩詰經變中圖像內容的闡釋過于分散,沒有厘清各部分圖像的人物邏輯關系。有鑒于此,本文基于《李道贊造像碑》的圖像特征,著重闡釋其維摩詰經變中的圖像內容。
一、碑身維摩詰經變圖像分析
后秦鳩摩羅什譯《維摩詰經》,共十四品。北朝早期的經變圖像一般只包含其中一兩品內容,如云岡石窟中多為文殊與維摩詰隔龕對坐,表現“問疾品”的場景。而北朝晚期該經變畫的內容逐漸豐富,出現一個畫面中包含多品內容的維摩詰經變圖像。《李道贊造像碑》所刻內容為維摩詰居室內發生的情節(圖1),包括以下五品內容:
(一)文殊師利問疾品
此碑畫面以《文殊師利問疾品》為中心(圖2左),文殊與維摩詰對坐于畫面左右(文中“左右”為描述對象本身之左右,后文亦同)兩側,在北朝時期的維摩詰經變中為較常見的構圖。右側文殊頭頂華蓋坐于圓形束腰仰覆蓮座上,身著天衣,頭戴寶冠,佩戴瓔珞;左手舉于胸前作演說狀,右手持如意。左側維摩詰蓄長須,身披帶扣大氅,著寬袖大衣,舒相坐于方形帳內,左手平持麈尾,身靠于后側隱囊上。
此鋪畫面構圖與龍門石窟賓陽中洞形象相似,左右兩側人物維摩詰與文殊一靜一動,互為呼應。
(二)不思議品
此碑畫面右上角刻有一天女迎獅子寶座前來(圖2右),表現了《不思議品》中舍利弗立久思坐,維摩詰向“須彌燈王佛”借獅子寶座的場景。
(三)觀眾生品
畫面中,菩提雙樹下立有右側舍利弗與左側天女,舍利弗右手上揚,左手執右手衣袖,天女左手指維摩詰,右手持物,兩人呈現出《觀眾生品》中的辯論場景(圖3左)。舍利弗上方有一飛天呈散花姿態,此為《觀眾生品》所描述的場景:“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大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
(四)入不二法門品
此碑中維摩詰手持麈尾的姿態與北朝早期形象不同,并未直立麈尾呈現辯論之態。此處維摩詰與賓陽中洞壁畫中維摩詰的姿態相似,身體倚靠隱囊,麈尾平放,呈現靜態之姿(圖3右)。《歷代名畫記》中有“顧愷之創維摩詰像,有清羸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的記載,此碑中維摩詰形象正與《歷代名畫記》中顧愷之所創維摩詰隱幾忘言之狀相符,與《入不二法門品》中維摩詰漠然無言表現“無言無說,無示無識”相呼應。
(五)香積佛品
畫面左側天女上方,有一飛天手盆飯缽(圖4),表現了佛經《香積佛品》中維摩詰用不可思議神通力從眾香國乞取香飯的場景。
《李道贊造像碑》所刻的維摩詰經變圖,以維摩詰居室為畫面場景,所包含的內容應為維摩詰經中第五品到第十品的內容。其中,《佛道品》為經書奧義,截至目前暫未在維摩詰經變中發現其圖像表現形式。
二、《李道贊造像碑》維摩詰經變圖的粉本來自洛陽地區
《李道贊造像碑》立于河南省淇縣封崇寺,因其發愿文中部分文字漫漶,關于此碑的主供養人身份問題一直存在爭議。考證寺廟級別,厘清主供養人身份,比較此碑所刻圖像與同時期其他地區圖像之間的關系,對于確定此碑造像的粉本來源將提供重要依據。
(一)河南省淇縣封崇寺為大型寺廟
此碑立于河南省淇縣封崇寺,位于淇縣北30里,于北魏永熙二年(533)建,元至正元年(1341)重修。盡管史料中并未對該寺的建造緣由和規模進行記載,我們仍然可從此碑的發愿文中窺見一二。此碑發愿文中詳盡地描述該碑所在寺廟的宏偉建筑:“中啟長廊而交映,接戶墉以相經。堂龐霞舒,階揮綺合。云生析向,風出詹軒。花□秀美,□開七凈。泉流藻注,鴻洋八解。”據此可見封崇寺在北魏至東魏期間,不僅寺廟建筑規模較大、風景宜人,更不乏名僧大德在此修行。
據清代葉昌熾《緣督廬日記抄》記載,顧鼎梅寄貽淇縣封崇寺唐宋經幢各一通。可見唐宋時期,淇縣封崇寺仍興盛,有信眾捐造經幢。由此可見,封崇寺為當時淇縣大型寺廟的可能性較高。
(二)該碑主供養人為林慮太守赫連子悅
確認該碑的供養人身份,需對碑身發愿文中揭示身份的關鍵信息“然州武猛從事汲郡□□□□□率諸邑義五百余人”進行史料考證。此造像碑始作于永熙二年(533),完工于武定元年(543),此間十年或為寺廟營造時間。這期間,北魏、東魏行政區劃中均無然州。根據《衛輝府志》記載,北魏時封崇寺所在淇縣屬于汲郡,為司州管轄;東魏時淇縣屬林慮郡,也為司州管轄。因此,“然州武猛從事”應斷句為“然,州武猛從事”。《隋書》載:“后齊制官多循后魏……司州武猛從事為從九品”,而文中后有“汲郡□□□□□”。道光年間《修武縣志》記載北魏《山陽令茍祖歡造像碑》(刻于526年—550年)刻有“汲郡公寺主僧照……”,后文有案:“謂之加戎號郡公在晉及后魏皆正九命以及郡公加于寺主僧照龍佛教也”。北魏《山陽令茍祖歡造像碑》與《李道贊造像碑》所刻時間相近,由此可推論《李道贊造像碑》的“州武猛從事汲郡□□□□□”應為“州武猛從事汲郡公寺主□□”或“州武猛從事汲郡公寺主僧□”。結合后文內容,州武猛從事、寺主官方品秩雖不高,但因其統領寺廟的特殊身份,使得其名出現在發愿文中,并率邑義眾人發愿造碑是符合邏輯的,這一現象顯現了該歷史時期的特殊社會形態——佛教社邑組織發展興盛。
此碑的主供養人與寺主并非一人,其供養人像居于碑身陽面第一排中間靠右首位的重要位置,榜題為“大魏鎮東將軍林慮太守赫連子悅”(從三品)。赫連子悅為赫連勃勃后裔,據《北齊書》《北史》以及其墓志文《齊開府仆射赫連公銘》所記,赫連子悅篤好玄門,雅懷空寂,一生官運亨通。此碑造刻時,為其任職林慮太守前后,符合史料記載。
三、《李道贊造像碑》維摩詰經變圖呈現出北朝后期成熟的粉本模式
最早維摩詰圖像以單體像出現,云岡石窟開始出現維摩詰與文殊菩薩對坐的形式,表現講經、論經的場面。在東魏、北齊的造像碑中,維摩詰經變圖已出現多品內容。這無不說明,維摩詰經變圖隨著信仰的普及,在佛教美術表現中逐步完整和豐富,由象征走向敘事的互動。
《李道贊造像碑》維摩詰經變圖呈現出北朝后期成熟的粉本模式,其圖像中既有云岡石窟中維摩詰經變中人物特征的延續,又集合了龍門石窟中古陽洞與賓陽洞中維摩詰經變的發展特點,可推測當時雕刻該碑所用之粉本并非民間稿本,為官方稿本。
此時期官方粉本主要特征有三:
1.文殊坐于華蓋下,維摩詰坐于方形帳內
在云岡石窟第7窟中,文殊與維摩詰隔龕對坐,文殊坐于華蓋下,華蓋有垂角。維摩詰坐于帳內,可見帳簾,與炳靈寺104窟中維摩詰所坐位置相符。龍門石窟古陽洞北壁第2層第3龕,賓陽中洞,龍門山石窟第3窟,麥積山石窟127窟、135窟壁畫中均呈現出相似構圖。
無論是皇家開鑿的云岡第7窟以及龍門古陽洞、賓陽洞,還是安葬西魏皇后乙弗氏的麥積山127窟,其創作粉本均來源于官方。這些窟中的維摩詰經變相關圖像,不僅有高度相似性,且與其他窟有較大不同,代表在北魏到東魏時期維摩詰經變圖擁有官方定式的粉本。此后,此構圖樣式常見于唐代敦煌壁畫維摩詰經變中。
2.維摩詰身披大氅
佛經中并未對維摩詰的形象進行描述。云岡前期,維摩詰著胡服,披有短氅,保有短胡須;云岡后期,維摩詰形象逐步漢化,著褒衣博帶式的交領大衣,外披大氅。龍門石窟則延續云岡后期的特點,此時維摩詰形象雖仍外披一氅,但身形已成為清瘦文人士大夫得樣貌。此期間,造像碑中出現了表現多品數、構圖巧妙的維摩詰變。維摩詰形象也不斷豐滿,其身披大氅的這一服飾特征,從云岡、龍門延續到了《李道贊造像碑》上,隨后也出現在唐代敦煌壁畫中,如莫高窟隋276窟、盛唐103窟,成為維摩詰這一形象的特征之一。
3.天女蜚襳垂髾
魏晉時期出現了較有特色的女裝,即在女子的深衣下部加襳髾,古人謂“蜚襳垂髾”,如《列女仁智圖》《洛神賦圖》以及北魏司馬金龍墓漆屏風中女性所著裙裝下方裝飾均有飄帶,而這一形象特征也出現在賓陽中洞、麥積山127窟維摩詰經變圖中的天女形象上。在永熙二年(533)《趙見禧造像碑》與《李道贊造像碑》維摩詰經變中,天女均著相似服飾。天女蜚襳垂髾的服飾特點,在這一時期成為維摩詰經變粉本中的定式。
封崇寺位于河南淇縣,近北魏都城洛陽。《李道贊造像碑》維摩詰經變圖綜合了上述洛陽地區龍門石窟古陽洞、賓陽洞的維摩詰經變特征,其粉本應來源于洛陽地區,為洛陽地區官方大寺廟所流行的粉本。
四、結語
《李道贊造像碑》碑身陽面表現了維摩詰經變五品內容,該維摩詰經變圖粉本來自洛陽地區,具備官方大寺廟粉本特點:文殊坐于華蓋下,維摩詰坐于方形帳內,維摩詰身披大氅,天女蜚襳垂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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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毛艷翎(1987—),女,漢族,四川樂山人。四川大學藝術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美術品鑒賞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