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大老爺
上次去天津領百花獎,最讓人高興的事莫過于在臺上碰到了孟廣祿,而更讓人想不到是,正是由他給我頒了獎。我上了臺,正掉過臉和旁邊的人說話,再一掉臉就看到了孟廣祿,只見他已經笑瞇瞇地端著個獎牌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當時簡直吃了一驚,真沒想到我心目中的這么一個男神會來給我頒獎,真是讓人意外且喜歡。
我十分喜歡裘派,喜歡裘派唱腔里的那一團烈火,喜歡裘派的那個沖勁,真心是太喜歡了,及至后來看到了裘派老主裘盛戎踢足球的照片,就更喜歡他。他怎么會喜歡踢足球呢?他怎么會那么喜歡足球呢?我問自己。但這個問題我想應該去問他,但可惜的是“他老我始生,我大他已去”,花臉大師裘盛戎簡直讓人愛之無盡。及至后來我見到了精瘦光頭的他的后人小裘,我居然開口就問:你踢不踢足球?這簡直是豈有此理的好笑且好玩。
是這樣,花臉我喜歡裘派,青衣我獨喜趙派,就是喜歡他們那種藝術上的沖勁和他們一上臺就帶出的滿臺風起。這幾年,鄙人雖不才卻領了許多的獎,領獎領得幾乎沒了什么新鮮氣,而我唯覺得天津這個獎領得好,還在夜里游了一次海河。那幾天我幾乎見人就說是孟廣祿給我頒的這個獎,是孟廣祿給我頒的這個獎,也不知說了多少遍。還要記一筆的是,那天散了會大家都往外走,我突然就看到了孟廣祿,他就走在我前邊不遠的地方。無論開什么會,我幾乎不會拉誰過來拍照,更少主動撲上去要求跟什么人合影。而這次我是緊走幾步,一把拉住孟廣祿,我說,咱們照個相,他說好。站好了,我側過臉看看他,孟廣祿人真干凈,是瘦凈。我想許多人跟我一樣都會喜歡他的《鍘美案》,他一上臺就是活包公出場,但我想這幾天他最好不要因事而去那個屢有咄咄怪事的城市,如果他這幾天恰好出現在那里,也許會被人攔在路上又跪又哭。但我又在心里想讓他去,看看是什么效果,不妨給梨園添那么一點佳話。誰讓他包公演得那么好。
是為記。
黃酒帖
說實話,鄙人從來都想不起喝黃酒 ,黃酒雖然是到處都有,概不分南北,但我個人卻并不認為黃酒是酒。據說坐月子的女人天天都要用黃酒沖一兩顆雞蛋來吃,這更足見它不是什么酒 。在鄉下,不能說家家戶戶都要做黃酒,但許多人家逢年過節都在做卻是實情??爝^春節的時候,只要不是下著漫天的鵝毛大雪,人家的院子里總是會點一堆谷糠之類的慢火。鄉下人叫慢火,我以為這種叫法頗好,這種火既不會熱度逼人,又不會冒出老高的火苗子,它幾乎沒有什么火苗,狀如死灰。你說它熄掉了,它卻還在燃燒著;你說它還在燃燒著,卻分明又看不到火。就在這種火堆的旁邊,通??梢姷氖且粌蓚€大黑釉的罐子,對鄉下生活了解的人便知道這是在做黃酒,鄉下人叫作“煨酒”??爝^春節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要煨這么一罐兩罐,客人來了便有的喝,才像是過年的樣子。喝的時候在里邊加一點紅糖或再加幾顆紅棗,這是春節待客的上選。除此之外,數九天下大雪的時候親戚們上門,比如姥姥或娘舅騎著小毛驢來,都上了歲數,一旦在這樣的天氣來家,也必定會端起這樣的一碗黃酒喝。喝黃酒一定是要熱著喝,一小碗熱黃酒,再加上一大碗厚稠的牛油油茶,一口茶、一小口黃酒,個中滋味只有三四十年前的人才會享受到,眼下動輒叫外賣哪會嘗到這種東西。
黃酒在民間,鄙人以為和普通的飲料差不多。鄉下的女人們做活,喜歡三三兩兩一起做,這樣的好處就是一邊做一邊可以說說話,尤其是漫長的冬天,守在屋子里出不去,大家便相邀了去某家坐在熱炕上,一邊做活計一邊說話。說話在我的老家叫作“嘮嗑”,我寫小說很少會用到這個詞,幾乎是從來不用,因為我不懂為什么把說話叫作“嘮嗑”。這個詞是滿語還是蒙古語或者是韓語?我說不清,但嘮嗑的時候煮壺茶,或炒些瓜子,或在灶上燒幾個土豆倒是很好玩的事,這種生活場景恐怕現在不會再有,所以就頗讓人懷念。女人們坐在一起一邊做活一邊說話,一邊喝那種老磚茶煮的茶水,或者吃點瓜子什么的。這就是人們打發冬天漫長時日的最好辦法。而男人們坐在一起就不免要喝起黃酒來,熱一壺或兩壺慢慢喝。黃酒雖然沒什么度數,但喝多了也可以使人沉醉,而且據說比喝白酒醉了還難受。至于喝黃酒的時候要在酒里加上幾片姜或幾個紅棗,那是南方人的做法,北方喝酒就是喝酒,即使是黃酒。而山西太原著名的“頭腦”,在吃的時候卻要往里邊澆一杯黃酒,據說這樣吃對身體有好處。我曾見老作家孫謙一個人坐在那里,就這么吃。頭腦是面糊狀的,里邊有截藕,還有一塊長山藥和一塊肥瘦相間的羊肉。吃頭腦也不就什么菜,但會給你一碟子整棵整棵腌好的咸韭菜,不切,整棵。喝頭腦要轉著碗喝,因為其滾燙,咬一截咸韭菜,“呼呼呼呼”把碗轉著喝一口,再咬一截腌得齁咸的咸韭菜,再把碗轉著“呼呼呼呼”地喝。及至后來我再去吃頭腦,發現上來的韭菜都是切碎了的,而且也不那么咸,就覺得這個不好,沒有古風。我們現在的飲食,經常是為了講健康而忘掉了美味,這其實大沒意思。我以為頭腦最好不要改革。頭腦只有冬天有,每年從立冬喝到立夏,夏天一來頭腦就停了,頭腦是季節性的?!督鹌棵贰防镉袑懗灶^腦的事,這就可見頭腦并不是像山西老鄉們說的,是傅山專門為他老母親研究發明的成果,如果想知道明代的人喝頭腦,你最好去翻看一下《金瓶梅》。
既然說黃酒,不妨也把白酒順便說一下。在中國白酒的種類很多,我再三地聲明,我只喜歡燒酒,炒菜也喜歡用燒酒,我以六十多度的燒酒烹炒羊肉,火旺油大,大蔥和很辣的青椒必定是離不開的,把它們放在一起猛火顛炒,炒到一半兒猛地往鍋里倒一杯白酒,“轟”的一聲,鍋里火起,這才叫炒菜,這才叫香,那個香氣除了高度白酒別的什么酒都弄不出來,用茅臺酒爆炒羊肉,那能吃嗎。
北方的女人坐月子,女方的親戚們來了,這邊照例要跟人家娘家人匯報一下,雞蛋吃了多少斤,羊吃了多少只,黃酒喝了多少壇。坐一個月子吃那么多肉,喝那么多黃酒,真是有錢人家,猛一聽怪嚇人的。但也足見這酒的度數低,所以說把黃酒說成是飲料也不能說是離譜。
是為記。
黃 芥
鄙人在學校教書的時候,住在學校北邊的那座樓里。其時南邊的那座樓還沒有蓋起來,但那片很大的空地每年也都不會閑置,學校的劉校長是個子矮矮但很和氣的一個人,很愛讀小說,也很愛寫東西,至今還很讓人懷念。他走路總是一晃一晃的,是左右晃,晃著晃著就過來了,大致所有個子不怎么高而又偏胖的人都是這種步態。為什么?不知道??傊畡⑿iL是個很和氣的人,別人問他話或他和別人說話都笑笑的。剛才說到學校南邊是一片十分空曠的地面,他便主張種地,因為那時的學校在郊外,學校的外邊幾乎也都是農田,并且西邊還是個很大的湖,那個湖大到需用兩個小時才能繞著走一圈。學校的東邊和南邊都是農田,北方的農田,種的東西不是谷子就是粟子,要不就是玉米和高粱。而學校要種地,不會種谷子、粟子、玉米、高粱這些東西,學校決定種黃芥,黃芥結的籽可以榨油,也可以做這一帶吃涼粉離不開的芥末。同樣是種子,既可以榨油又可以做芥末,我至今都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該怎么制作。
于是,學校就定了種黃芥。黃芥的花和油菜花其實差不多,黃得讓眼睛都睜不開,當然說的是在晴天有大太陽的時候。我們去鋤黃芥,每人領了一把鋤,我是沒有鋤過地的,覺得新鮮。地是從北到南,黃芥一行一行的也是從北到南,那次鋤地對我來說是第一次,一邊鋤一邊間苗,也就是要把長得太稠的苗給鋤掉,看了看別人怎么鋤,我基本也就會了,隔幾棵留幾棵,這個不難。地里的黃芥剛剛才抽出花挺,迫不及待就那么先開起花來的并不多。這種勞動,幾乎全校老師都出動,人們一邊鋤一邊說說笑笑,那場面是讓人懷念的,每個人都暫時做了一回農民。鋤了有半天時間吧,鋤掉的黃芥苗被食堂的人拿了去。中午去食堂吃飯,就多了一道涼拌黃芥苗,放在幾個大盆子里,喜歡吃的就自己去用筷子夾到碗里。涼拌黃芥苗不難吃,而且還可以說是好吃,有幾分辣。北方人吃涼拌菜向來都離不開醋,所以是酸辣。食堂因為今天有了這個黃芥苗拌的涼菜,所以專門做了小米稠粥。小米稠粥是比小米稀飯稠而又比小米干飯稀的那種,像煮粥那樣在鍋里把米先煮熟,然后再用一個大個兒的勺子在鍋里久久地攪動,直把一鍋煮熟的小米攪做一團,這樣的粥就叫作小米稠粥。小米稠粥就上黃芥苗拌的涼菜很好吃。北方的飯食里,小米稠粥是不能佐以燉肉或來個炒肉片就著吃的,向來是就那種涼拌的素菜吃,當然就熱菜也可以。將腌好的茴子白切細絲,山藥蛋上擦床擦絲,不要洗,就那么黏糊糊的直接下到開水鍋里汆一下,然后趁熱撈出來,連湯帶汁和酸菜絲和在一起,然后炸花椒油、炸辣油,“嘩”的一聲把它們都熗在菜盆子里,這個菜可真好吃。就這個菜吃小米稠粥是絕配。在內蒙古、山西交界的一帶,這是人們經??梢猿缘降娘?,但這個飯也只是自己家里吃,來了客人不會吃這個。這個菜里最好放一些細絲的酸菜和酸菜湯,還可以搭配這地方叫作“拿糕”的那種飯食。拿糕在晉南或河南那邊被叫作“攪團”,湯湯水水,又是飯又是菜,是很好吃的家常飯。
學校院子里的那一大片黃芥,開花時可真好看,有時候我講著課會不經意地往窗外看,那個黃啊,讓人想打噴嚏。那天我講著課,不由得又朝窗外看了一眼,看見有人在地的那頭走動,因為那片地太大了,走在地頭那一邊的人影就很小,那個人在做什么呢?這么一想就有點走神。也許和我一樣,我們學校的另一個老先生,比我大二十多歲,也是被窗外的黃芥花黃黃的一片所吸引,忽然就忘了自己講到了什么地方。他居然問下邊的學生:同學們,我剛才講到了什么地方?下邊的學生都“轟”地一笑。這話是該由講課的老師問的話嗎?像是不該這么問。就像有人在臺上唱戲,突然忘了詞,問下邊的觀眾,我剛才唱到哪兒了?這像什么話。
我至今很懷念學校院子里的那片地,一春一夏,除了菜花,還有蜜蜂和蝴蝶,那個熱鬧,是碰頭碰臉的熱鬧。你不到菜地,你就不會體會到這個“碰頭碰腦”的熱鬧是怎么回事。
在學校的時候,我得到了一本《雁北植物志》。我很喜愛這本書,有圖、有文字,看了上邊的圖,我才知道平時經常見到的那些野草叫什么。直到現在,沒事時我還會翻翻這本書,這種書要比時下的那些小說和散文都好看得多。有時候我想,文學算什么呢?可真不算什么!可以說無足輕重,還可以說可有可無,而且現在越好的刊物上越看不到好的小說,他們也很為難,他們也真難辦。不像我喜歡的手里的這本植物志,隨時打開,春風萬物,都在書里。
看電影
我常想,看電影其實是可以寫一篇大文章的,幾乎是可以寫一篇很大的文章。我知道,幾乎所有的人都不討厭看電影,而且還喜歡看。魯迅在他的日記里就記過不少次看電影的事,并且記下都和誰誰誰一道去看,看的又是什么片子。我小時候看電影,是毫無挑選,什么片子都看,只要是手里有了電影票就必去看。常記著和我的姐姐一道,兩個人去看一場夜場的電影,回來晚了,天那么黑,路也那么黑,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姐弟兩個從西門外過來,往我們的院子里走的時候,撲面便是那古老的城墻,墻城下護城河邊的樹影也一律黑森森的。因為我們的院子就在護城河的西邊,院子的大門又開在北邊,所以就必須朝東走。那樣的晚上,就我姐弟兩個,伴著城墻、樹影、夜晚浮動著的似煙非煙的霧氣。那時候我們院子外還有莊稼地,這是中國城鄉接合部的特色,絕不是田園風情,更沒有蛙鳴蟲吟,晚上著實有點嚇人。
電影的魅力真是很大。小時候總是和幾個小伙伴想著怎么翻過電影院東邊的那堵墻,進去偷偷看一場電影。從東墻翻進去就是電影院的廁所,從廁所里進到電影院里是沒人會懷疑的。但想歸想,那么高的墻卻讓人不敢爬。還有就是在電影院的外面等,等著有什么人看到一半兒不想再看出來的時候,跟他要他手里的票,有了那張票,是可以進到里邊接著看下半場的。好像總是有人看到一半兒不再看,這時候便會有人一擁而上去討他的票。這時電影院外邊賣香煙和瓜子的小販還在,還有賣汽水的小販。有汽水瓶被打開的聲音,“氣”的一聲,又“氣”的一聲。是一男一女,在那里喝汽水,他們互相看著,忽然笑了起來。喇叭口褲子其實頂頂難看,但那男的就穿著一條喇叭口的褲子,喝完汽水,他們又相擁在一起進去了。電影院外邊的燈光下,有人蹲在那里看小人書,兩分錢看一本,隨便挑。華三川的《白毛女》和賀友直的《山鄉巨變》被翻得亂糟糟的,但還是有人看。有一只貓,蹲在小人書攤子旁邊,身子一轉,兩眼頓時如兩盞小燈。
小時候總喜歡大院里放電影,是大公司給下邊的福利。放電影的消息是早早就傳開來的,人們早早去占位,老頭、老太太,搬著許多個小板凳,他們會把最好的位置都先占據了。他們不是搬一個板凳,他們會一下子搬好幾個,給家人們也把位置占好了。電影快開始的時候天已昏黑,老頭、老太太們雖老眼昏花,但也看得清自己家人,但他們唯恐家人看不到他們的所在,站起來急切地大呼小叫揮胳膊招手,這場景,是時代性的,現在想想都會讓人熱目。那時候我們住的大雜院是工程公司的大院,東邊四排房,西邊六排房,中間便空出來一個很大的院子,電影幕布就掛在院子中央的兩根桿子上。那時候我們看電影的樂趣,在于到幕布的背面去看,這么一來呢,一切看在眼里的場景都是反的,而在這個人間,你看到的東西何曾都是正的?正的就是反的,反的有時候倒是正的。
直到現在,我都喜歡看電影,只是沒有好電影可看。有時候去電影院買張票進去,一個人進去,嗡然的電影院氣息便馬上在周遭響起,其實亦不是響起,只是你自己感覺到了。電影里人物的道白畢竟和電視里的不一樣,在我,亦是一種享受。有時候亦不為看那電影,只是想感覺一下那種多少有點惆悵夾雜在里邊的快樂。燈黑了,電影即刻開始,兒時的那種感覺馬上沓然而至。有時候,我會看著看著就睡了過去,但亦不是睡,心里還醒著,蒙蒙眬眬只覺是一種享受。人不知為什么偏偏要長大?長大又有什么好?電影院的好,就是好在你一進去,那氛圍,那聲音——那空闊而又實在的聲音會把你馬上再次孵回到童年里去,如果你是一只卵的話。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卵,一只卵……
馬車時代
我是經歷過馬車時代的。小時候街上不見警察,那時亦沒有紅綠燈,而馬車是不可能靠人民警察來指揮的。因為馬車多,小驢車也混跡其中,大街上到處都是驢糞馬屎。后來出臺了辦法,讓進城來辦事的馬車和驢車,一律在馬和小毛驢的屁股后邊掛個糞口袋,當然騾子也不逃過干系。于是街市上的驢糞馬屎少了起來。我小時候常去游逛的大北街,靠近城門的地方有個專門給牛馬釘蹄鐵的鐵匠攤子,整日“叮叮當當”爐火燻燻,當然它們也會給牛的蹄子上釘這種東西。終于有一天一頭牛發起了牛脾氣,掙脫了正在給它的蹄子釘蹄鐵的鐵匠之手,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狂奔起來,但這可不是在西班牙,它對人類的愛恨情仇一時都發泄在狂奔之上,街上的大人小孩都唯恐避之不及,紛紛跳到街邊的小店里避讓。那時候的街道是用大石塊鋪平的,牛蹄子踏在上面火星四濺,可真是太嚇人了。那時我們的這個小城,還有幾家車馬大店,住這樣的大店的,都是趕車的人和馬或騾子還有小毛驢。這樣的店照例可以洗臉吃飯喝水睡覺,馬和騾子也一樣。車馬大店無一例外都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一邊是拴騾子和馬的地方,當然會有喂騾馬的木槽,長方形,槽子下邊還會有水桶,鐵質的。車倌兒一到車馬店就不用再管那些騾子和馬,這些自有服務員們去管。車倌們住的房間是大通鋪,睡七八個人或十來個人,沒有睡單間之說。他們洗完手臉就去吃飯,食堂里有燴菜和饅頭,每人一大碗燴菜,不夠了再要,再加上兩個大饅頭,不夠了再要,燴菜也只是白菜、土豆和豆腐,滿滿一大碗,碗上放兩個女人巨乳般的大饅頭。騾馬這時候也開始吃飯,它們也累了。騾馬吃東西的時候會不停地打響鼻,“卟嚕嚕,卟嚕嚕”,除了草,它們還會有料吃,這么一來呢,草對它們來說就像是菜,而那料呢,便是主食。它們和它們的主人一樣,一邊吃一邊喝一邊搖尾巴以表示它們的滿意,它們可真是累了。那時候的大型重物全靠騾子車來拉,它們可真是辛苦。車馬大店的服務員還負責把騾馬們從棚子里牽出來,讓它們在地上打滾兒,打一個滾兒,再打一個,再打一個,或再一連打那么幾個,這要看它們的心情。打完滾兒,它們舒服了,再被牽到馬棚里去。在車馬大店工作的一般都是年輕的小伙子。吃完喝完,和人一樣,騾子馬小毛驢們就都睡了。騾馬之類都是站著睡的,睡著的時候它們都很安靜,或不時地打一個不那么太嘹亮的響鼻,就像人在說夢話,一晚上,就這么靜靜地過去。它們的主人,那些身強力壯的車倌兒們,會在大通鋪上抽煙說女人,女人是永恒的話題。車馬大店幾乎沒有總臺或服務臺,大車一輛一輛地進來了,年輕的男服務員會迎出去,登記一下,幾匹騾子幾匹馬幾輛車,車停在哪兒,馬在幾號槽,人住哪間大通鋪……馬上就會安排好了。他們不用對車倌細說,比如十多輛車同時進店,登記完他們會喊號:“馬在八號人七號。馬在九號人二號,馬在六號人三號?!彼麄円缓?,車倌兒們就清楚了,各自把車停好,再把騾馬拴到該拴的地方,井然有序。這樣的車馬大店一般都設在城市的邊緣,沒有在市中心弄個車馬大店的,更不會在市政府旁邊。這種車馬大店的副產品就是一球一球的騾馬糞,天天往出掃那么一車,而騾馬糞又不能當肥料,它們都被弄出去做了什么?下落不明,我也不知道,據說都和了泥上了墻,據說騾馬糞是最好的和泥的材料,想必也是。還有一說是騾馬糞都被當了燃料燒了火,這個我也相信,因為騾馬糞不臭,而且還有種近似于香噴噴的特殊味道,好像又不能說它香,但但但,我真是說不來。騾子糞馬糞和驢糞都是一球一球的,一般都是成雙成對地被拉出來,這可真是怪事,沒見過滾圓的騾馬糞,都是兩瓣,怎么回事?
那時候的城市是讓人懷念的。車馬可以在大街上自由行走,拉車的騾子和馬們還有小毛驢們屁股后邊都被掛了個糞兜子,所以街道上不會有一球一球的那種排泄物,但它們有時候會把腿突然叉開“嘩啦啦、嘩啦啦”來那么一泡,從它們身體內部排出來的那種濁黃的、帶著泡沫的液體像極了剛出來的德國生啤。馬車時代是永遠過去了,我想現在即使是最小的縣城也不會再有車馬大店。我們的城市,不論大小現在都在那里裝逼,往大了裝,往文明里裝。那些騾馬和小毛驢都去了哪里?我還真有些想念它們。我從來都不吃馬肉和小毛驢的肉,道理是,我覺得它們都是我們人類的親戚,我對那些大吃馬肉和小毛驢肉的人很有意見,當著我的面你最好別吃,也別讓我吃。
責任編輯 劉照華
作者簡介:
王祥夫,以小說、散文創作為主。作品見于《當代》《十月》《人民文學》《收獲》《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山西文學》《黃河》《新華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學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隨筆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