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飾可以是個性的選擇,是身體的裝飾,但又不僅僅于此。從_次偶然的約見開始,中國設計師品牌YVMIN讓首飾成為身體的延續,以義肢、義乳彌合著少數人在肢體和器官上的缺憾,傳遞著飾品設計的人文溫度。
在YVMIN北京辦公室的玄關中央,擺放著一件銀色金屬效果包裹的抽象身體裝置,成為每個來到這處空間的人的第一印象,也從側面揭示了李忞與張曉宇創立品牌的初衷:“首飾對我們來說是一種載體,是我們圍繞著身體穿戴方面的探索。身體是YVMIN創作的根本。”
自品牌創立以來,李忞與曉宇一直在以身體為基石嘗試著打破傳統首飾創作的邊界。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首飾設計專業的曉宇,在學生時代就了解到很多海外的人工智能公司和先鋒設計師以身體為主題發散的觀念創作,類似嘗試的沖動持續影響著她在YVMIN的創意想法,直到三年前,來自成都的小楊(楊佳)吸引了她的注意。在童年的一場意外中,小楊失去了右腿,但這并沒有影響她在社交媒體上表達和展示自己,曉宇被她的精神所打動,立刻產生了為她打造義肢的想法,并快速畫出了義肢的草圖,飛到成都和她見面。
小楊說她之前在平臺上收到的都是鼓勵的話語,還沒有人提出過想要給她做義肢。這是她不曾預料到的邀約,也是YVMIN從未嘗試過的領域。如今回想起來,曉宇毫不掩飾自己感性的一面,對于當時有可能發生的各種未知狀況,她很慶幸自己“說做就做”的性格把自己向前推了一把,將任何可能引發的爭議和討論都拋諸腦后。“其實以當代視角來看,確實很少有品牌把義肢做得兼具實用性和美感,”曉宇還記得當時與小楊溝通的過程,她試圖從女性的角度對小楊的需求感同身受,“我們希望做出她眼中覺得漂亮、美觀的設計,同時視覺上不能夠太酷炫,不能搶走她本身的光彩,還要適合日常生活,考慮到平常的服裝搭配。”

從設計圖、雕蠟到試模,李忞與曉宇親自動手完成了絕大部分的工作。與傳統意義上制作一件飾品不同,義肢的創作必須且只能通過一對一的方式、定制化完成,而在這種緊密的協作、共創與交流中,他們與小楊在不知不覺間也成為了朋友。曉宇也真切地感受到這件‘時髦”的義肢給小楊的生活帶來的變化,“小楊覺得我們的這次合作其實像是為她打開了一個開關,在收到社交媒體上的積極回應后,她感受到了來自更多人的鼓勵和支持,也有信心決定跨出去做一些職業上的新嘗試。”而與此同時,這次合作不僅為小楊提供了實際的幫助,也讓李忞與曉宇堅定了YVMIN在這條路上繼續做下去的決心。“我會覺得這背后其實是相互療愈的過程,她給到我的積極反饋,也會鼓勵我要再果斷地堅持一些我認為對的事情。”曉宇解釋道。
實際上,李忞和曉宇并沒有預料到這次偶然的合作會在社交媒體上引發如此大的反響,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多希望獲得幫助的殘障人士開始給品牌發私信,這樣的合作讓她們感受到社會能夠為自己提供的不只有鼓勵和支持,還能彌補和實現自己心中深藏已久的愿望。“這部分人其實一直都在,但她們在現實生活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里可能都是隱形的,能夠出現在我們視野中被我們認識和了解的機會很少。”從小楊之后,曉宇陸續與十多位有著類似需求和困擾的咨詢者進行了面對面的溝通,相比起需要共同做點什么,她坦言自己的角色更像是一位“心理咨詢師”。
就像和軒仔(汪祉軒)的結識,曉宇也是先從聊天中了解她的特殊經歷開始的。軒仔是“波蘭綜合征”患者,這種罕見的先天性疾病會導致胸肌缺失或發育不良,這一度讓進入青春期后的她陷入情緒上的低谷,她一直不敢去海邊,不會游泳,但也想和普通人一樣穿上比基尼,在鏡頭中定格自己最美麗自信的一面。在網絡上認識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后,軒仔主動提出了做義乳的想法。
YVMIN為軒仔設計的義乳延續了胸衣的概念,從品牌以往的標志性元素入手,為她創作了五款造型各異的義乳,從珍珠、漣漪、緞帶,到璀璨的水鉆,在形態與穿著方式上都呈現出一個少女心中關于浪漫美好的幻想。“義乳有很多種設計方式,但穿著對象的想法和愿望是最重要的,我需要最先滿足她的想法。軒仔希望能夠向所有人展現她自信漂亮的一面。”說到這里,曉宇和我們分享了不久前軒仔在海邊拍攝的照片,那個穿著比基尼、迎著海風露出自信笑容的女孩,和曉宇起初接觸的那個“她”,已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現在正在國外學電影,馬上快畢業了。前兩天還問我能不能推薦她去實習。”
曉宇坦言,這些能夠幫助她們重新獲得生活的熱情與希望的非常規創作,給予了她莫大的成就感,也由此發現了這份工作所肩負的更多責任與使命。盡管依托當下的條件,設計制作義肢和義乳的相關工作都必須與受益人一對一進行,但她并沒有將這份工作之外的付出視作一種負擔,“如果把它變成一門生意,會讓我感覺不安,反而現在與她們交流和創作的過程,讓我覺得自己像一位掌握手藝的‘老中醫’,正在做著一些更有意義、更不可替代的事情。”
或許就目前的現狀而言,這部分工作的規模和效率十分有限,但絲毫沒有影響曉宇涌現出更多想法,“我想做出能夠更換色片、與眼妝搭配的那種效果的義眼,同時也意味著對技術的要求會更高了。”從更長遠的角度而言,YVMIN還在期待著能夠在未來與專業的醫療機構和企業進行更專業的合作,從義肢到義乳,甚至是曉宇想象中的“義眼”,可以發展出更為完善的建模、制作、維護服務。
“我要讓別人看到嗎?”,這是曉宇在私信中最常收到的問題。在傳統意義上,出于對自我的保護,殘障人士已經習慣了將義肢等輔助工具藏在衣服下面,潛意識中將更為“完整”的自己視作美的固定標準。而YVMIN的創新嘗試或許能夠為她們補全身體的某塊遺憾的同時,也使她們打開了那扇封閉已久的心門。“時代在發生變化,隨著每個人自我意識的覺醒,大家會認識到即使是不完美、有缺憾,也一樣可以很美,我們愿意為這一部分曾經被忽略的人群去服務,用YVMIN的設計讓他們可以展現自己的個性,勇敢地表達自己的與眾不同。”
為乳腺癌女性患者設計術后文胸一一這樣一份特殊的事業,使于曉丹的生活中既充斥著極度客觀理性的時刻,也時時在進行情感上的共振。她將文胸比作女性命運的見證者,而她自己則以傾注無限心血的設計,解決患者身體上的實際問題,也滿足她們對美的畢生渴望。
于曉丹的職業很難用寥寥數語來概括,從時間維度上講,35年前,她憑借著對中國大陸引進的首版《洛麗塔》的精彩翻譯而躍升為業界炙手可熱的譯者,也逐漸成為了著作傍身的作家:28年前,因興趣使然,她從文學的世界奔赴時尚之都紐約學習設計,畢業后從供職于國際知名內衣品牌到成立自己的品牌,一路走得順理成章。
而從工作屬性上講,用“內衣設計師”來形容于曉丹并不完全準確,或者說,從多年前起,她所做的事就早已超出了“設計內衣”這四個字所涵蓋的范疇。2019年,一位在北京的美國乳腺癌醫生向彼時專注于經營自己品牌EMILY YU的于曉丹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為乳腺癌患者設計一款特殊的術后文胸。于曉丹坦言,盡管在內衣行業浸潤了二十余年,但她更多是和創意與美為伴,對于術后文胸這個接近醫療的領域,可以說是十分陌生。
在調研過程中,她發現,不僅國內專業的術后文胸市場幾近空白,就連海外的發展也可以說是十分遲緩。這一切,與作為女性最常見的癌癥之一的乳腺癌,及日益龐大的患者群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到2001年,世界上才誕生了首款具有醫療功效、針對淋巴水腫問題而設計的乳腺癌術后文胸:更常見的術后文胸其實外觀和普通文胸并無太大不同,只是大多數有能夠插入義乳的口袋。而相比購置專門的術后文胸,許多患者選擇把預算花在義乳上,再找一件自己衣櫥中有開口的文胸將其放置進去。更不用說這已經算好的情況了,許多患者或是經濟條件受限,或是知識普及不到位,甚至會用布頭、紙團、豆子、草籽、水等千奇百怪的填充物代替義乳。
可以說,彼時文胸只是一個承載義乳或填充物的工具,并沒有得到太多專而精的研發。但這之中實則問題重重,其一,填充物就不用說了,不適程度可想而知,而就算是義乳也并不完美,不僅重量超標,且大多由硅膠制成,硅膠的油性材質致悶致熱,術后本就敏感的肌膚很容易因此過敏發炎;其二,普通的文胸從面料到形態等各方面都無法完美適配術后的身體,因為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觸目驚心,切除乳房后的身體并非一馬平川,很多時候,甚至如地震后的廢墟般溝壑縱深。
對于置身事外的人來說,光是簡單了解就已經能感覺到那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感,而對于身處其間的于曉丹來說,想要改變現狀更是困難重重。在止步不前的局面下,或許是天命使然,好友的一通電話加速了一切的進程。然而,她帶來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加油鼓勵,相反,對于曉丹而言可以說是當頭一棒——這位好友,確診了乳腺癌。

從慌亂中恢復平靜后,于曉丹意識到自己是幸運的,在一切的開始,就擁有了完美的樣本——一位與她有著緊密的情感聯結、希望竭盡所能為其帶去撫慰的好友。這個沉痛的偶然,伴她開啟了這段披荊斬棘之路。于曉丹仿佛變回了文學世界里那個求知若渴的創作者,將好友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直抒困惑,等待點撥。在一次次的深度交談中,不僅那些曾經帶來困擾的問題逐一得到了答案,更使她意識到了重要的一點:這些經歷了手術與治療的患者,渴望健康,渴望正常的生活;同時她們也如其他女性一樣,渴望體面,渴望美。
曾長期沉浸在紐約五光十色的時尚界的于曉丹,深知美的力量,因此,如何兼顧功能性與美感,成為了她希望攻克的難題。2021年,她正式成立了品牌“姜好”,為這些有著特殊需求的女性提供有別于市場的選擇。第一款產品在好友試穿后立刻收獲了極大的好評,它雖然談不上華麗精致,EMILY YU所見長的刺繡與蕾絲也沒有用武之地,但工藝考究、外形簡約,以輕盈的姿態提供妥帖的包裹,為歷經艱辛的身體和心靈卸下重負。自此,姜好的團隊開始前往全國各地舉辦試穿會,其工作室也走近了越來越多的患者。于曉丹聆聽每一個人的故事,記錄每一個需求,將硅膠更換為海綿材質,不斷試驗調整配重,豐富顏色與細節,讓穿脫更加方便,讓產品更加人性化。她像上世紀時尚界的高級定制大師那樣,帶著關于美與優雅的愿景,細致入微地觀察女性的身體,用皮尺環繞出一個個精準的數據,再以一雙妙手化布匹為華服,令其綻放于柔軟的腰肢之上,寫下時裝造夢的意義。
但與高定工坊內此起彼伏的贊嘆不同,于曉丹面對的更多是傷疤、眼淚和嘆息。她時而扮演理智客觀的醫生,通過自己與團隊的努力,解決一個個實際問題;時而又在強烈的情感共振中脫下白大褂,從醫與患變為兩個面對面的女性,她既是情緒價值的提供者,與此同時,也被對方感染著。在可以預料的沉重與悲苦之外,還有一些旁觀者想象不到的東西。對此,于曉丹這樣形容:“我能感受到她們身上的快樂,她們對生活的熱愛,她們旺盛的生命力,她們的抱團取暖,她們對這個社群強烈的認同感。”
毫無疑問,于曉丹所做的事意義深遠,來自患者的感謝與外界的欽佩聲連綿不斷。但想要把品牌發揚光大,想要讓更多人受益,光有好的理念不足以支撐,商業上的可持續也十分重要。然而,接近“量身定制”般的操作方式對設計、制作、生產等每個環節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讓大規模量產變得幾乎不可能。盡管嘗試過模塊化設計等改良方式,但總體而言收效有限,大多數工廠仍閉門謝客,這也導致早就想提上日程的泳衣、運動內衣等新品類遲遲不見蹤影。
品牌邁入第三年,于曉丹深刻意識到,埋頭認真做事很重要,與外界的溝通也不可或缺。她希望能盡快拓寬獲客渠道,也希望自己與團隊所做的事能夠被更廣闊的世界所看到。畢竟被看見,是產生影響的必要前提。而此時,朋友推薦的Gartier Women’s Initiative(卡地亞女性創業家獎)項目來得恰逢其時。自2006年成立,這個項目已經邁入第18年,秉持著“當女性蓬勃發展,人類將欣欣向榮”的愿景,Gartier為數百位為社會及環境帶來強大且可持續影響力的女性創業家賦能,提供資金與人脈的支持,并建立緊密的女性社群,聯結四面八方的力量。
于曉丹坦陳,項目的申請過程中經歷了無數次想放棄的時刻。因為準備材料約等于帶著全新的眼光,重新審視、梳理作為品牌的姜好創立以來的全部歷程。她笑稱,“感覺在融資”。那些陌生的數字、報告、文書乃至面試的話術,催促著設計師于曉丹,變為企業家于曉丹。但同時她也知道這是必經之路,盡管挑戰重重,但大為受益,“最直接的是讓我意識到要怎么花錢、什么時候需要新的錢,以及賺錢有多么重要。就像我拿到的第一筆投資的投資人黃老師說的一句話:你只要多活一天,就是在多幫助一個人。”
好在結果令人欣喜——五月末的深圳,以“眾行至善”為主題的2024年度卡地亞女性創業家獎頒獎禮首次在中國舉辦,于曉丹從Cartier全球總裁兼首席執行官思禮樂Cyrille Vigneron的手中接過獎杯,成為了東亞地區的三位獲獎者之一。她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另外32位女性獲獎者一同站在舞臺上,凝聚成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也讓世界看到,在那些推動社會發展、造福人類、追求平等多元與包容的領域,女性領導人和創業者的身影不容忽視。在于曉丹看來,“這是因為女性是非常容易發現問題的,對問題的感知力很強,擅長捕捉‘言外之意’,并且十分堅韌,有時一個靈感或想法突然出現,會反反復復有意無意地在腦袋里滾來滾去,不會輕易放棄。同時,善于共情,喜歡聆聽別人,喜歡幫助別人’。
于曉丹以設計療愈他人,而她自己則被寫作療愈。成為內衣設計師后,她看似揮別了文學的世界,但實則從未停止書寫,有的寫給自己,有的啟示眾人。2015年,于曉丹出版過一本名為《內衣課》的著作,書如其名,里面幾乎涵蓋了與內衣相關的所有基礎知識,書寫的筆觸極為克制,有著教科書般的精準客觀。2022年,此書再版,全文修訂升級,或許是相隔的七年中經歷了疫情的爆發、姜好的創立和母親的離世,書中的文字在熟悉的理智中浮現出更多情感。后記中整理母親遺物的故事尤為打動人心,她分享了自己的發現:母親對于文胸有著不俗的品味。它們柔軟、時髦,“有的有天真的幾何圖案,有的鑲著精巧但絕不繁雜的花邊兒”。看到這些靜靜躺在衣柜里,陪伴母親走過漫長歲月的貼身單品,于曉丹意識到,“其實她應該一直都希望活在她的少女世界里,希望一輩子被人寵被人慣,不想有孩子,更不想當祖母”。在那一刻,她仿佛又認識了母親—次。乳房是女性一生的親密伙伴,而文胸則是女性命運的見證者,包裹著難以言喻的隱秘和偉大。
22歲時于曉丹寫下了對《洛麗塔》開篇第一句的翻譯:“洛麗塔,我生命之光”,而跨越數十年的當下,她從小小的工作室走上千人注視的舞臺,掌聲雷動,追光燈打下,也絲毫沒有蓋過她自身的光芒。如果說乳腺癌患者經過手術留下的傷疤是光照進來的地方,那于曉丹無疑是背后的追光者,而她自己,也早已成為無數女性生命中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