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
單位院子里有許多樹,有梨樹、蘋果樹、海棠樹、桃樹、山楂樹,還有楊柳、松樹、桑樹、槐樹、丁香……樹的種類很多。樹多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從春到秋,院中的風景異常豐富,不單一,不重復,每棵樹都以自我為中心,按照各自的生長路線圖萌芽、放葉、開花、掛果……在時光長河里自由自在地展示著生命的多姿多彩。它們不在意人的目光,而在意陽光、雨霧、云彩和風。你肯定也留意過,樹向著陽光的那面枝葉要相對茂盛得多,掛果的樹木向陽的一面果實也會格外紅。
這些樹,生長在單位院子里與生長在山坡上、果園里的樹是不同的。單位院子里的樹,不求它碩果累累,不求它成棟成梁,只求它能成就一院旖旎風光。因此,就不需要費盡心思去琢磨樹種的改良,也不需要費力去做扶正刈斜的事。就任由它們按照自己的本性率性生長,周正向上也好,旁逸斜出也罷;開花結果與否,果實大小均可。這樣“放養”的結果恰恰造就了滿園的異彩紛呈。當然,“放養”不是撒手不管,樹木有病蟲害了,會去施以藥液;樹上有枯枝了,也會及時除掉,“放養”只是順應自然罷了。
有些時候,行走在樹木間,心里會不自覺地由樹想到人,感覺其實種樹與育人是有許多共通之處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樹木的年輪是靠一天一天的生長去鐫刻的,人的豐盈和淵博也并非來自驟然偶得,也要經過一點一滴的積累,無任何捷徑可言。而且無論是種樹還是育人,施加過多的欲求反而不利其生長,甚至適得其反。丑小鴨之所以能長成白天鵝,是因為它本身就是小天鵝,一只雞吃再多的激素也長不成鳳凰,這是非常淺顯的道理。教育還是要順乎自然,因材施教,按照孩子自身的特點、興趣去引導、去培養。更何況,萬物生而平等,一只天鵝與一只蛙本沒有高低貴賤美丑之分,都是大自然的孩子。當然,果園的果樹另當別論,因其存在本身便是以求財為目的,無論是改良樹種、澆水施肥、剪枝修葉,目的都是為了獲取更大的經濟利益,而教育的終極目的卻與投資收益無關。
與春夏秋樹木的多彩多姿相比,冬日院子里的景色大多是蕭條的。繁華落盡,枝干光禿,色彩單一,冷風時不時掠過,搖動著樹枝,發出瑟瑟的響聲。那些進出辦事的人,大多包裹嚴實,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很少有人停下腳步,留意一下院里那些落寞的樹木。或者,落寞只是我的感覺,那些樹并不會覺得。冬季是它們“法定”的休息時間,它們會不會像人一樣,早就盼著在假期里好好地放松一下?睡個懶覺,把平日里沒時間兌現的種種愿望付諸行動?我感覺這完全是可能的。
比如,它們一定在盼望著一場大雪,它們期待那種被雪花環繞、輕撫、覆蓋的感覺。如果遇到適宜的氣溫、濕度的話,那些雪還會粘掛到它們身上,千變萬化,形成美妙的霧凇奇觀。可不要小瞧這霧凇,它們可不是雪花簡單地粘在樹枝上,完全是冬雪的二次創作,那是惟妙惟肖、巧奪天工的藝術精品,那美麗的景色迷倒了多少攝影師和欣賞者,那應該也是樹在冬天樂此不疲的游戲。當然,冬天下雪的時候并不多,雪后能形成霧凇的機會更少之又少,這應該是一個小小的遺憾。
比如,它們會在冬天的風里盡情地舞蹈。樹木一定非常喜歡跳舞,它們似乎從來不放過任何迎風起舞的機會。但春天呢?它們擔心會吹傷柔弱的葉芽,搖落那些美麗的花朵。夏天呢?長滿枝葉的身子又太沉了,它們擔心會不小心扭傷了腰肢。到了秋天,看著那些紛紛飄落的樹葉,它們又難免神傷。冬天則不同,沒有了這些牽掛和羈絆,它們姿態輕盈,身材苗條,會隨風跳出多種多樣的舞姿。盡管,這樣的舞姿在我們看來并沒有其他季節里的舞蹈好看,但我相信樹一定不這樣認為,因為那是令它們感到最快樂、最盡興的舞蹈。
樹,尤其是冬天的樹,呆呆地佇立在那里,沒風的時候,不言不語不動。這種“木”然的狀態被有些人拿來形容人,創造出“呆若木雞”“木訥”“木然”之類的詞語。其實樹并不“木訥”,樹在冬天也一定有很多樂趣,只是我們不懂樹語,多數都參不透或參不準。就像人在單位里一樣,會有種種禁忌,說話辦事皆不由心,只有休假時,在其他場合才可能展現自己的本真。樹也一樣,那幾個季節忙著吸收各種營養、水分、陽光、空氣……忙著生長發育,或許也就是冬天休假了,才能表現出自己本真的快樂。
有一陣子,每天下午四五點的時候,窗前都會響起陣陣鳥鳴。站起來往外看,發現窗前的樹上站著許多麻雀,間或也有幾只喜鵲和不知名的鳥。不知你仔細觀察過鳥在樹上的姿態沒有,說“站”著應該不夠準確,存在以人度鳥的嫌疑。人在站著的時候,一定會選擇平坦寬闊的地方,鳥則不同,你看到過鳥在粗大的枝干上棲息嗎?恐怕非常少。它們總是選擇在細瘦的枝條上落腳,或者抓住樹枝隨枝晃動,或者不停地從這個樹枝跳到那個樹枝,很少有穩穩當當站著不動的。麻雀向來聒噪,尤其是成群搭伙時,更是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它們的鳴叫也絕不是無病呻吟,更像是在爭論著什么問題。這個過程中會有麻雀不斷地飛過來參與討論,也會有一些鳥飛離。如果受到人的驅趕,它們會轟然而起,落到別的樹上繼續討論,過了一會兒,還會繼續飛到窗前,可能是窗前背風處比較暖和吧。人有人言,鳥有鳥語。鳥有自己獨特的遺傳密碼,有自己溝通交流的語言和方式。人不了解鳥語很正常,如果人能聽懂鳥語,對人對鳥都未必是好事。對鳥來說,那可能會是一場災難或者浩劫,而對人來說,這個世界本就喧囂紛雜,能讓人快樂的事越來越少,懂得鳥語或許你可能因窺探到鳥的秘密而得到短暫的快樂,但你卻永遠失去了一種悅耳的美好的天籟之音,實在是得不償失!造物主是聰明的,它為這個世界設計了一種又一種難以破譯的密碼,設置了眾多不可逾越的鴻溝,這個世界才得以正常運轉。
說起來,樹與鳥的關系要更密切一些,是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許多鳥把家安在了樹上,還有許多鳥把樹當作它們的餐廳、游樂場、會議室、學堂……冬天的樹木落光了葉子,一個個鳥巢便展露了出來,那是喜鵲的家。這些鳥巢夾在樹枝間,隨枝干在風中搖擺,成為冬季院里這幅水墨畫中點睛的所在。它們不僅給喜鵲以庇護,也給我們帶來許多詩意,為寒冷的冬天增加了一絲暖意。偶爾,院子里會傳出“篤篤篤”的聲音,那一定是啄木鳥在敲擊樹干。啄木鳥被人稱為樹木醫生,實際上這個醫生還是個雜技高手,能在直立的樹干上駐足,這對于一般鳥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啄木鳥不僅能駐足,還能上下左右隨意走動,并且還在不停地為樹木診療,甚至做“手術”,你說厲害不厲害?不僅是啄木鳥,其實有不少鳥都在為樹木清除著它們身上的蟲子,使樹木能夠健康生長。樹木同時也給鳥提供了一片豐富的生長空間。樹與鳥的和諧相處堪稱自然界的典范。
而人呢?總是喜歡以己度物。人不會飛,便向往鳥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人居陸地,也常常會羨慕水中來去自如的游魚。“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魚之樂?”這是兩千年前莊子與惠子游濠梁時一段有名的辯論。其實,拋開論辯中的哲學意義,僅就魚本身來講,如果它們有快樂、有憂傷,人也未必真的能懂。世界就沒有絕對的自由,魚游淺底、鳥翔高空與人在地面自由行走只是一種本能,它們在這個世界上,遇到的生存困難或許要比人多得多。只不過它們不會像人那樣去四處言說,去尋求理解和同情,或許它們也會言說,只是我們不懂罷了。相比于動物,人所遭遇的苦惱雖然有生存之艱,更多的卻是精神層面的。而動物身處在生物鏈之國,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遭遇的生存危機比比皆是,遠非我們所能想象的。一群鳥、一群魚,自由自在地飛翔、遨游,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種群,誰會留意這個群體中的某一個個體呢?誰會知道這個群體中的某一只或某幾只已經不在了呢?
許多時候,站在窗前看著院子里的樹,頭腦中總會涌現出一些與樹有關或無關的思緒。有時候就想,或許人也是一種樹吧!盡管你可以天南地北地游走,但實際上你一輩子絕大多數的時間還得固守在那少得可憐的有限的幾個地方,你的身上會被貼上一些標簽,你的一生都會像果園里的樹一樣,被這些標簽不斷地規范著、刪減著、改變著、攫取著……可曾能像這院子里的樹一樣自由自在地生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