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我們要去參觀挪威著名音樂家格里格的故居。他的故居在卑爾根郊外的山上,面臨大海。當房屋越來越顯得零星的時候,樹木多了起來。也許是近黃昏的緣故,樹木對陽光有一種依依不舍之情,因而那綠色看上去濕漉漉的,仿佛是在落淚。
中巴車向山上駛去。路曲曲彎彎的,車身扭來扭去。窗外的風景本來是寂靜的,現在看來卻跳來跳去的,好像遠古時代的恐龍要從土里冒出來了,將這些樹木拱得搖搖晃晃的。我在顛簸中有一種昏昏欲睡之感,恍若又回到了漠那小鎮的木屋,聽到了那木屋在深夜時所發出的奇怪的聲音。
去年深秋時節,我只身來到了漠那小鎮。漠那小鎮是一個有河流有山巒有草灘的地方。有了河,就可以傾聽流水之聲;有了山,就可以尋覓飛鳥的足跡;而有了草灘,散步便有了清香的去處。而且,漠那小鎮人口不多,交通不便,往來的人極少,在這種環境中住上一段時日,會使心和文字都獲得寧靜。
鎮長把我領到一戶農家,這家的男人問我:“你膽子大嗎?”我以為小鎮治安不好,就問:“常有偷盜的事發生嗎?”鎮長笑了一聲,那個男人也笑了一聲。他們那種諱莫如深的笑使我不知所措。鎮長說:“你要住的房子是王表他爹留下來的,他爹死了三年了,房子一直空著,他是怕你一個人住過去害怕。”那個被稱作王表的人隨之解釋說:“我爹死后,我一領著小孩子去那里,小孩子就哭,不敢進那屋子。這屋子就一直閉著沒人去住。”
他說他爹在世時討厭過年,因為這時放鞭炮的人家多了,這使他不能聽清別的聲音。他爹喜歡聽聲音,那聲音不是人語聲,而是自然界發出的聲音,比如風聲、鳥聲、流水聲、秋蟲的哀鳴聲,等等。王表告訴我,我所住的木屋的西屋,里面放置了許多廢銅爛鐵和大大小小的木墩。他父親生前閑著無事,喜歡一邊喝茶一邊用鐵棍或木棒去敲打這些物件,讓它們發出不同的聲音。春季冰消雪融時,屋頂的雪會化成水滴墜下屋檐,他就用空罐子去接它們。罐子有大有小,形色不一,有泥的,也有瓷的、塑料的和玻璃的,因而水滴被接納后所發出的聲音是不一樣的,有的聲音如洪鐘般鏗鏘,有的柔細如情人的耳語。那清脆之音聽起來悅耳,而低回之音聽起來凄迷。聲音高低不同、錯落有致地彈跳著,恰如一首樂曲。
于是我用一根立在墻角的已被磨得分外光滑的木棒去敲擊那十幾個大小不一的木墩,果然聽到了高低不同、輕重緩急各異的回聲。木墩的聲音初聽起來有些沉悶,可你仔細品味后,會發現這聲音樸素而渾厚、溫暖又感人。
漠那小鎮自己發電,電至每晚十時就停了。那個夜晚,當電一明一滅地哆嗦了許久,終于把它最后一線光明從燈泡中抽走后,我就燃起了一根綠色的蠟燭。我撩開窗簾一角,想看看外面的秋夜。正在此時,灶房有聲音傳來,非常清脆,就像筷子在敲擊碗似的,聽起來疾徐有致,富有旋律感。在暗夜中聆聽此音,有一種曼妙的傷感。
接下來的幾天,只要晚上停了電,我點起了蠟燭,燭光溫柔地四散時,灶房的碗又在唱歌了。這使我驚恐,又使我好奇。我一遍遍地舉著燭臺走向灶房,燭光卻撕裂了那尋不到出處的聲音。我就將燃燒的蠟燭放在灶房,回到睡房安然睡下。
那天,我走進屋子,閂上門,見爐火將熄,就填了幾塊樺木柈子。當樺樹皮貼著殘火吱吱啦啦地叫了半晌,終于歷練出一條紅赤的火舌、“騰”的一聲將滿爐的柴火都引燃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吱扭”的聲響,似乎是誰開門進來了。我抬頭望那門,卻見它如深閨中的少女一樣,安靜如常。很快,西屋里傳來木墩被擊打的聲音,那響聲比我上次敲打的還要錯落有致、音韻和諧。
不知不覺中,我對這個已逝的人產生了某種尊敬。我坐在爐火旁靜靜地聆聽了一刻,然后回到東屋點起一根紅蠟燭,打算趁著這新年的暖意,寫封信給遠方的朋友。
現在,我站在格里格故居的露臺上眺望著大海時落淚了。那一片細雨黃昏中的格里格海啊,它到處是翻卷的音符,如同我在漠那小鎮看到雪花飛舞的情景一樣。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個音符,它們灑向屋檐、樹木、大地時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我想那是一種真正的天籟之音,是一個人靈魂的歌唱,是一個往生者抒發的對人間的綿綿情懷。我為什么要拒絕它?在喧嘩浮躁的人間,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只應感到幸運才是啊。在格里格的故居,我聽著四周發出的奇妙聲音,更加懷戀曾籠罩過我的深夜的叮當響聲。我相信,一個熱愛音樂的人,他的靈魂是會發音的。
我已經記不清那天去格里格海的人數了。也許是八九人,也許是五六人,就像我記不清我故鄉的冬天會下多少場雪一樣。如今我置身于漠那小鎮的夏天,在星光燦爛的夜晚,當灶房的響聲次第呈現時,我會敞開窗戶,讓遙遠的星星和飄拂的風同我一起欣賞這聲音。每逢此時,我會憶起北歐的那片格里格海,憶起飄向大海的音樂,憶起那白色的露臺和那架漆黑的鋼琴。當格里格在黃昏時推開屋門喝茶的時候,我木屋中的老人會在彈奏了夜曲后裹著滿身晨露離去。我很想給同游格里格海的人發上幾封信,約他們來我漠那小鎮的木屋坐坐,可我卻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了。但我懷念他們,因為他們就像我故鄉窗外的那些樹一樣,雖然若隱若現、時有時無,卻總是帶給我親切的懷想。
(來源:《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8月版)
【閱讀導引】兩個時空,一是格里格故居,二是漠那小鎮,它們由“我”感受到的美妙聲音連接起來。小說故事性不強,但留下了獨特的審美愉悅。典雅的風景,在傳遞自然美的同時帶來了更多的人生哲理。
【文本聚焦】小說標題為“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但是節選部分大部分篇幅都在敘述去年“我”在漠那小鎮的經歷,為什么?請根據文本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