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守富
翻譯文言文要做到“信”“達”“雅”,“信”是前提。但現行統編版初中語文教材的文言注釋,有幾處讓人費解,特剖析商榷一二。
商榷一:“絕”的意思是什么?
“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八年級上冊《三峽》)
“沿溯阻絕”一語,課文注釋為:“意思是下行和上行的航道都被阻斷,不能通航。沿,順流而下。溯,逆流而上。”但文章接下來說“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如果有皇帝命令要緊急宣布,則有時早上從白帝城出發,傍晚就到了江陵),既然“都被阻斷”“不能通航”,那怎么會“朝發白帝,暮到江陵”?
西安出版社2003年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中,“絕”注解為:“隔絕;隔斷。酈道元《水經注·江水》:‘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沒有這樣的解釋,只提到“絕”解釋為“斷,斷絕”,示例:“《淮南子·天文》:‘天柱折,地維絕。”還提供別的解釋,其中有“橫渡,橫穿”,示例:“《荀子·勸學》:‘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
結合《三峽》中“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采用合敘修辭的提醒,筆者大膽猜測,這里運用了合敘修辭。“沿溯阻絕”中,“沿”“溯”互為反義詞,“阻”“絕”是否也是反義詞?按照這一思路,是不是為“沿絕溯阻”,即下行航道暢通無阻,上行航道艱險斷絕?
網絡“360國學”對“絕”有這樣的解釋:
橫渡;穿越
絕江河,橫渡過長江黃河。
乃絕漳水。——《穆天子傳》
丈人渡之絕江。——《呂氏春秋·異寶》
又如:絕塞(橫渡關塞,渡越邊塞);絕漠(穿越沙漠);絕險(越過險阻)
也沒有單獨列出“沿溯阻絕”中“絕”為“隔絕;隔斷”之意,而2001年初審通過的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人教版八年級上冊《三峽》一文,也未對“阻絕”提供任何注釋,故我認為現行教材明確注釋為“阻斷”是不恰當的。
《義務教育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143頁解釋:“且三峽灘險浪急,水大時,逆水而上是‘不能行,順水而下則是‘不可行,其風險絕不亞于逆流上行,所以說‘沿溯阻絕是符合實情的。至于‘早發白帝,暮到江陵,前面已經說明是‘或王命急宣,屬于特事特辦,自不能按常例來解。”如果只是特例,那么何必在文中列出,酈道元寫的本就是真實記載山川的地理著作,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既然用“王命急宣”來舉例,應該就是區分“沿”“溯”有別的,以人道標準來推翻運用修辭之妙并不能增加說服力。
商榷二:“肅”解釋為“凄寒”是否恰當?
原文: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八年級上冊《三峽》)
翻譯:每逢天剛放晴或下霜的早晨,樹林山澗里一片清冷肅殺,常常有一些高處的猿猴拉長了聲音在叫,叫聲接連不斷,音調凄慘悲涼。
不難看出,“林寒澗肅”采用了互文修辭,“寒”“肅”互相補充,譯文確能表達出肅殺、凄寒之意。但單獨解釋“肅”,它是不是也有“凄寒”之意呢?
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對“肅”的解釋:
1.收斂,萎縮。張協《雜詩》:“天高萬物~”《禮記·月令》:“寒氣時發,草木皆~”肅殺。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詞:“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2.恭敬。《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其從者~而寬。”(寬:待人寬大。)恭敬地引導。《禮記·曲禮上》:“主人~客而入。”3.深深地作揖。《左傳·成公十六年》:“三~使者而退。”4.嚴峻,嚴肅。《禮記·禮運》:“刑~而俗敝。”《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賞罰~而號令明。”整頓。范仲淹《推委臣下論》:“~朝廷之儀,觸縉紳之邪,此御史府之職也。”警誡。《抱樸子·明本》:“不賞而勸,不罰而~”5.清除。《魏書·元鸞傳》:“準法尋愆,應加~黜。”
網絡“360國學”這樣解釋“肅”:
基本解釋
1.恭敬~立。~然。2.嚴正;認真嚴~。 3.清除~清。~貪。
詳細解釋
〈形〉
〈動〉
1.揖拜。拜禮之一,即揖。2.恭敬地引進。3.衰落;萎縮。4.清除;平靖;肅清。5.整飭;整肅。6.儆戒。
可見,以上解釋中,“肅”并沒有“凄寒”之意,如果因為有“蕭條”這一意思,讓人感覺凄寒,那是可以理解的,但并不能說“肅”可以解釋為凄寒。并且原文“林寒澗肅”中就有“寒”,如果“肅”有凄寒之意,是不是“寒”也有肅殺之意?課文注釋:“【肅】肅殺、凄寒。”無疑是在否定這里采用了互文修辭,否定了原文中“寒”“肅”存在互相補充、互相照應的關系。我們的先輩對于詞語的運用很慎重,我們在學習時不妨較較真,該咬文嚼字的時候就不要心太軟。
商榷三:“去國懷鄉”是否說明家鄉就是國都?
“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九年級上冊《岳陽樓記》)
“去國懷鄉,憂讒畏譏”,課文注釋為:“離開國都,懷念家鄉,擔心被說壞話,懼怕被批評指責。”
結合原文我們知道,“遷客騷人,多會于此”,那么不難理解,“去國懷鄉,憂讒畏譏”的就是這些“遷客騷人”。“憂”“畏”存在互相照應、互相闡發、互相補充的關系,采用了互文的修辭。翻譯過來,就是擔心懼怕被說壞話、被批評指責。
“離開國都,懷念家鄉”,國都就是家鄉嗎?應該不是的。范仲淹,字希文,蘇州吳縣(今屬江蘇)人;滕宗諒,字子京,河南洛陽人。北宋的都城是汴京,宋代時,開封稱東京,又因為有汴水流經,又叫汴京。
“遷客騷人”的家鄉在哪里?應該不會都是國都。這樣看來,離開汴京,并不一定就離開了家鄉,懷念家鄉與離開國都應該沒有因果關系。作者把它們放到一起說,并與后面的“憂讒畏譏”并列,應該都是運用互文修辭,即“去國去鄉,懷國懷鄉”的濃縮形式,譯為“離開國都家鄉,思念國都家鄉”。
課文注釋只從字面意思翻譯,沒有注意前后部分意思的互相交錯、補充關系,應該是不恰當的。
商榷四:“郁郁”的意思是什么?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九年級上冊《岳陽樓記》)
“岸芷汀蘭”,課文注釋為:“岸上與小洲上的花草。芷,白芷。汀,小洲。”“郁郁”的注釋為:“形容草木茂盛。”“青青”用來形容草木翠綠的顏色,也可以解釋為“茂盛的樣子”。“岸芷汀蘭,郁郁青青”意即“岸上與小洲上的花草,茂盛青綠”。
“白芷”,許慎《說文》云:“齊謂之茝,楚謂之蘺,又謂之藥。生于下澤,芬芳與蘭同德,故騷人以蘭為詠,而本草有芬香、澤芬之名,古人謂之香白芷云。”2002年初審通過的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八年級下冊,“芷”注釋為“香草的一種”。既然有鮮花有香草,那“郁郁”有沒有香氣濃郁這方面的解釋呢?畢竟“青青”包含“茂盛的樣子”之意,再把“郁郁”注釋為“形容草木茂盛”,未免有些重復吧?
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新編初中古詩文譯注》:“郁郁青青:香氣濃郁,顏色青綠。”西安出版社2003年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釋“郁郁”:“①富有文采的樣子。《楚辭·九章·思美人》:‘紛郁郁其遠承兮,滿內而外揚。②香氣濃烈的樣子。范仲淹《岳陽樓記》:‘岸芷汀蘭,郁郁青青。③草木茂盛的樣子。《孔雀東南飛》:‘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④憂傷、沉悶的樣子。屈原《九章·抽思》:‘心郁郁之憂思兮。”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中也有同②一樣的注釋。
結合“岸芷汀蘭”的課文注釋“岸上與小洲上的花草”,筆者認為“郁郁”解釋為“香氣濃烈(郁)的樣子”是完全講得通的。文言文中常用互文、合敘等修辭,從“岸芷汀蘭”的注釋可以看出課文編者認為這一句采用了互文修辭,如果后面也是互文,意即岸上與小洲上的花草,香氣濃烈(郁),顏色青蔥。如果看作合敘修辭,意即岸上與小洲上的鮮花香氣濃烈(郁),小草顏色青蔥。無論哪一種,將“郁郁”解釋為“香氣濃烈(郁)的樣子”,我覺得都更合理。
商榷五:“臧否”該作何解?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九年級下冊《出師表》)
“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課文注釋為:“晉升、處罰,贊揚、批評,不應該(因在宮中或在丞相府中而)不同。陟,提拔、晉升。臧否,贊揚和批評。異同,這里指不同。”
西安出版社2003年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將“臧(zāng)”注釋為:“1〈.形〉善;好。諸葛亮《出師表》:陟罰臧否,不宜異同。2〈.名〉①男奴隸。《莊子·駢拇》‘: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②通過不正當手段獲得的財物。范曄《后漢書·陳禪傳》:‘受納臧賂。”將“否(pǐ)”注釋為:“〈形〉①惡;壞。常與“臧”“泰”連用。諸葛亮《出師表》‘:陟罰臧否,不宜異同。②閉塞;不通。班固《漢書·薛宣傳》‘:夫人道不通,則陰陽否鬲。③鄙陋無知。桓寬《鹽鐵論》:‘窮夫否婦,不知國家之慮。”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對“臧否”的注釋是:“1.善惡,得失。《荀子·王制》:‘國之所以安慰臧否也。2.評論人物的好壞。魏征《十漸不克終疏》:‘不審查其根源而輕為之臧否。”
“臧否”到底該怎樣理解呢?
分析1.“晉升、處罰,贊揚、批評”不是一個標準的分類,“晉升”是“贊揚”的一種認可方式,“處罰”是“批評”的一種表現形式。它們出現在同一個句子中,應該算作病句類型中的“重復累贅”。
分析2.后文的“作奸犯科”注釋為“做奸邪事情,觸犯科條”,“奸”應該是形容詞活用作名詞。“忠善”“良實”也是這種用法。
分析3.“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采用了“合敘”修辭,“作奸犯科”對應“刑”,“為忠善”對應“賞”,意即“如果有人‘作奸犯科,宜付有司論其刑;如果有人‘為忠善,宜付有司論其賞”。“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也采用了合敘修辭,“郭攸之”和“費祎”是“侍中”,“董允”是“黃門侍郎”,意即“侍中郭攸之和費祎,侍郎董允等,這些人都是忠良誠實的人”。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臧否”應該解釋為“善惡”“好壞”,只是在文中形容詞活用作名詞,且句子運用了合敘修辭,意即“提拔善的、處罰惡的,(標準)不應該不同”。
商榷六:“志慮忠純”和“性行淑均”采用了互文還是合敘?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于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九年級下冊《出師表》)
“志慮忠純”,課文注釋為:“志向和思慮忠誠無二。”“性行淑均”,課文注釋為:“性情品德善良公正。”如此翻譯,說明教材編者認為“志慮忠純”和“性行淑均”采用了互文修辭。
“志向”與“忠誠”可以搭配,“思慮”“忠誠”就不大講得通;“品行”“公正”可以,“性情”“公正”便講不通。可見,以互文修辭來理解并不恰當。
《字源解說》有言:“生,既是聲旁也是形旁,表示天然萌發。‘生在古文中常被假借為‘性,表示內心萌發的與生俱來的本能。”“行”最早見于甲骨文,其本義是十字路口,后延伸至直排、營業機構、兄弟姐妹的次序等。《說文解字》說:“行,人之步趨也。從彳,從亍。”許慎認為“行”是會意字,左腳邁一步,右腳邁一步,本義是走。查閱“行”的解釋,有“足以表示品質的舉止行動:行徑;品行;言行;操行;行成于思”。可見,“性”和“行”的意思有很大的差異:“性”,從內心到外顯,指的是內心;“行”,行為表示內心,重點是表現。這樣,我們基本可以確定“性行淑均”中,“性”對“淑(善)”,“行”對“均(公正、公平)”。諸葛亮在這里采用合敘修辭,意即“將軍向寵,性情善良,品行公正”。課文小注為“性情品行善良公正”,翻譯欠妥。同樣,“志慮忠純”應該譯為:“志向忠誠,思慮純正。”
合敘和互文都是古代漢語中常見的修辭手法,為了使句子緊湊、文辭簡練,古人在同一句或同一段中,前面并列地先提出兩個、三個或更多的平列成分,后面按照前面提出的次序,分別說明或加以補充,這就是合敘修辭。為了達到文字簡潔、含蓄凝練的要求,上下兩句或一句話中的兩個部分,看似各說一件事,實則是互相呼應、互相闡發、互相補充,說的是同一件事,這就是互文修辭。以上商榷問題,關鍵點都在修辭上。在漫長的歷史中,先賢們用漢字組成美妙的文章,如今讀來,依然唇角含香、韻味無窮。切不可因為我們無視一兩種修辭,讓初中文言文失了色、缺了美。
(作者單位:山東省無棣縣第一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