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雪

黃閏進

有雪，是冬天該有的樣子。

在南方，有一場雪，足以掃去一年的不快。她的分量，足以跟一個重大年節相提并論。于我，雪是一種回憶，一種期盼，一種別致的情愫。

不知是小時候怕冷，還是那時的天氣真的更冷，每年一場雪是必然的，盡管有時隆重，有時簡約。縱使到了小年后，雪還沒有下來，父母也是胸有成竹地說：“江西冇（‘沒有的意思）雪唔（‘不的意思）過年！”果真，過不了一兩天，北風一吹，屋頂“沙沙喳喳”的聲音就會響起來。全家異口同聲地說：“下米子雪了！”聽語調，似乎父母也和我們一樣懷著喜悅。媽總是要補充一句：“我說了吧，江西冇雪唔過年。”

那時的情景難忘。記憶中大屋場下，家家都在忙著做凍米糕、姜糖、酥果子，油香糖甜，彌漫在屋檐窗角。小孩兒都偷些自家的吃食出來，到眾廳堂里，嬉鬧分享，等夜色降臨，眼巴巴地盼著，期待著晚上會下“棉花雪”。

大部分的年頭，我們都能“夢想成真”。晚上夢到的“棉花雪”，到了凌晨，成了目所能及的一床雪白大棉被。每每下雪的夜都格外靜，安然嗜睡的我不愿意起床。但只要母親一句“下大雪了”，裝睡的我就一骨碌爬起，三下兩下扒完碗里的飯，蹦出門，呼朋引伴，去山岡上那塊旱田來一場正反派的“抓特務”游戲。無論是抓還是被抓，心情都格外喜悅。一干人在稻草垛邊匍匐爬行，在田埂下探頭探腦，在雪地里摸爬滾打。野外的天空時而寂靜無聲，時而尖叫吆喝，再夾帶著雙方用嘴巴模擬的“砰砰”的槍聲和“嘣啊，嘣啊”的手榴彈爆炸聲，我們儼然成為了解放人類的英雄戰士。可是，岡下的“群婆婆”總會不合適宜地出現，對著我們自語：“看那些細伢子，都是些‘顛佬子（瘋子）。”

幾“仗”下來，我們不是“顛佬子”也成了“顛佬子”。一個個滿臉通紅，臉上頭上，沾了干草碎兒、殘雪片兒，也有的還流著鼻涕，傻子般瘋叫。一干人套著各自很不合體的棉衣或舊的布絨衣，嘴里“呼哧呼哧”的呼吸和著頭頂裊裊升起的熱氣，看起來我們更像一群落難的仙童下凡，對這個美好的人間又是恐懼又是驚喜。

玩累后各自回家，挨打受罵是少不了的。大概都是因了布鞋濕了、衣服弄破了或者小傷小疼之類。東家挨打的哭聲更像是勝利的叫聲，西家罵崽的聲音更像是疼愛的叫喚。我們深知，那些個打罵都不是真的打罵，大人只是用這種方式顯示自己確實管教了孩子，只是孩子不受管教罷了。他們得了他們的自尊，我們得了我們的快樂，被打一下、罵幾句，也是值得的。假如不是大雪，我們這種“瘋”，是絕對不允許的。父母不舍得打我，責備還是有的。一次里外衣服都弄濕了，母親責備后，還為我沖了一碗帶糖的姜茶，說是喝了可預防“水濕歸肚”。她硬是看著我“哧哈哧哈”地喝完，然后才讓我去洗熱水澡。麻煩的是，沒有多余換洗的棉衣，母親只能將三個“火籠”（一種鄉下用的烤火工具）擺成一排放在房間里，再把長凳架上去，把棉衣攤在凳子上烘干。房間里，彌漫起田野和汗水混合的氣味。我只好待在被窩里聽聽落雪的聲音。半夜，睡眼蒙眬中，我似乎還看見母親給我的棉衣翻面。次日，烘過的棉衣格外暖和，我已經忘記了責備，忘記了只能待在被窩里的尷尬與狼狽了。

大雪不用幾天就會融化，陽光顯得更加白，更加不懷好意。我們這幫孩子，便拿著棍子，去敲屋檐下的冰凌。那些長長的冰凌，越看越像夏天的冰棍，多讓我們眼饞與嘴饞啊。于是，一人拿長長的棍子，一人便雙手把兩衣角牽起來，盡可能張得大些，一邊還要挺起肚子，瞄著檐下的冰凌，等著敲的人拿長棍敲下，以便正好落入張開的衣襟上。但是往往敲的人用力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要么沒敲中，要么敲下落得遠了。那裝的人或一驚一乍，或挺著肚子小跑去接降下的冰凌。敲得越快，跑得越急，看著便也憨態可掬，觀之讓人捧腹，成了兒時的快樂。因為我個子小，臂力又小，舉不好長棍或竹篙，為了那渴念的冰凌，我就一本正經地滑稽地跑著。也有矮小的房屋，伸手可摘，但那些不是茅廁就是豬圈，大人是不允許我們弄來吃的。半個小時下來，總也能裝到些完整的冰凌，帶著尖，如釘如筷，好不歡喜。心急的伙伴把分到手的冰凌立馬放進嘴里“咯嘣咯嘣”地嚼起來。我拿著分來的“果實”，回到家放進碗里，偷來父母三五粒“糖精”和著冰凌，吃起來便有了夏天般甜甜的味道了。這個秘方，也只有今天才不小心寫了出來。現在看到別人大冬天叫吃冰激凌，牙床就神經反射般感覺到冷。

成年以后，每當看到操場上孩子們用傘倒著裝落雪，我內心就會安然地笑著，偷偷地錄下來。我知道，童年的雪應該是熱鬧的，熱鬧在內心深處；童年的雪也應該是熱情的，熱情在夢的甜鄉；童年的雪還應該是最好的藥，最好的風景，最溫暖的棉被。

每次看著孩子們在雪里玩耍，我想，不期而遇的雪，正好展現了童真的渴望。我在渴望里找到無瑕與簡靜，找到清歡與安暖。這渴望就是意外的驚喜，這驚喜里深藏著懂得，深藏著對來自潔凈清幽之處雪的敬意與守護，深藏著來自萬千塵埃落定紅塵之雪的深情。因了這份懂得，在這難免涼薄的人世江湖里還能時時保持著溫暖與溫潤，時時生出了無限的向往與愛意，也生出了平靜與安寧。

童年的雪能治愈成年，成為有向往的人心中的桃花源。

南方有雪，樣子很美，雪后的眼與心，都在云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