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冬天下午,李振東手提一個綠色帆布包,走到村西口。當兵離家六年,走時19歲,現在他是一名軍官了。李振東覺得山區冬天的太陽,只發光不發熱,把人照得心涼。在他眼里,多年不見,坐落半山腰的李前村沒什么變化,房子依舊低矮破落,亂糟糟一片,還是一百多戶五百多口人的樣子。
李振東沒有回家過分激動的心情,倒是有一層薄薄的壓抑,腳步也稍顯沉重。他怕見到村里人,但還有點兒希冀能見那么一兩個,而不是一堆人。他想讓村里人看到他穿四個兜綠軍裝,佩戴紅領章紅帽徽的模樣。
這次回家,李振東沒告訴家人,不然弟弟妹妹會在村口迎接他,估計父母,還有哥嫂,還有出嫁的姐和姐夫,及侄子外甥們,也會在村口迎接。李振東怕給家里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尤其父母夜里會失眠,睡不成安穩覺。
這時,從村子唯一的一條土街道跑來一個女孩,穿一身紅棉襖,腳下帶起少許塵土。他看女孩有六七歲的樣子,扎兩根小辮,眉眼清秀,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女孩可人疼的模樣,讓李振東倍感親切。
李振東提醒:“小姑娘,別跑,小心跌倒!”
這時,從街里跑出一只小黃狗,“汪汪”叫著,朝小女孩追來。
李振東扔下包,想保護小女孩,怕她被小黃狗咬到。
女孩看到李振東,一愣,一下站住了,兩眼水亮。扭頭沖狗喊:“小黃,別叫了!”
狗跑到小女孩身邊屁股著地,一起歪脖仰視李振東。
原來狗和小女孩認識,李振東緊張的神情松馳下來。
李振東彎腰輕聲問:“你是誰家孩子呀?”
“不告訴你!”小女孩回應很頑皮,轉身又往回跑。小黃狗也起身,又“汪汪”叫著,歡快地跟著小女孩,尾巴搖啊搖。
晚上,一家人聚齊,嘰嘰喳喳,熱熱鬧鬧,把大圓桌擠得滿滿當當。家還是那個家,陳設還是那個陳設。弟弟妹妹都已長大,都在上初中。妹妹上初一,弟弟上初三。
晚飯后聊了一陣,哥嫂和兩個侄子,姐、姐夫和兩個外甥,都各自回家了。姐姐嫁到邢村,離李前村不遠,相隔三里地。
李前村處于丘陵地帶的半山坡,一條土路由東邊的邢村上坡,到半山腰的李前村,李前村西一里半地有一個鄰村王吾村,開始下坡通到西邊的秦村。秦村是很大的村,地勢平坦,也是人民公社的所在地(后叫鎮人民政府)。李前村的唯一街道也是東西向的鄉村公共道路。李前村的民宅就建在道路的南北兩側,因依山地勢,房子略顯錯落。
父母身體健康,沒有多大變化。父親慢悠悠地吸旱煙袋,說:“你總算混出來了。”
李振東說:“我一直記住父母的話,不混出人樣兒,我就不回村子。”
母親“嘁”了一聲:“你要退伍還真不回了?那是激將你。”
李振東沒有接話。他在部隊想得很清楚,不甘心回農村承襲父輩們幾千年的循環,因農村太苦,農村太窮,農民太累,農民太無奈。李振東不怕農村的苦累,怕的是奮斗過后,生活依舊沒有改變。他更怕,命運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任由別人擺布。
父親問:“南邊打仗,你們會上去嗎?”
“自衛反擊戰過去五年了,后來每年都有部隊輪戰,仗打得很激烈。我們邊防部隊,保護邊境安全也是頭等大事。”
父親“嗯”一聲:“是得防備,不能顧頭不顧腚。”
“我倒是希望我們部隊調到南邊打仗,我現在是團機關新聞干事,盡管不會像連隊指戰員那樣與敵人面對面作戰,但我可以用筆寫他們的戰斗事跡,宣傳他們,讓人們知道,就像報道戰斗英雄史光柱他們那樣。”
“那也是有危險的。”母親說。
“軍人最高榮譽是犧牲,我不怕。”
父母聽后,沉默了。
李振東覺得話題有些沉重,問:“下午在村口碰到一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六七歲,誰家的孩子?”
母親“哦”一聲:“花的孩子。”
“花?”李振東腦袋一時轉不過彎。
“你忘性真大。”母親說。
“我在外面這么多年,腦袋很少裝村里的事。”
“你小時候保護的那個李小花。”父親說。
李振東想起:“她嫁哪村了?”
“曹村,離邢村不遠,你姐有時能看到。”母親回答。
李振東和弟弟睡在西屋炕上,弟弟一會兒進入夢鄉,但他久久不能入眠。
二
那年早上,李小花的媽媽領李小花到李振東家里,對李振東說:“你和小花上一年級了,在一個班,多照顧小花,有孩子欺負她,你像哥哥一樣保護妹妹。”
李振東有點兒害羞,看了一眼媽媽。
“拉住小花的手,去上學吧。”李振東媽媽說。
李小花長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很好看。她主動伸出小手,拉住李振東的手。
“東哥,走,上學去。”李小花聲音很甜。
那年李振東和李小花都是8歲,但他比她大3個月。
上小學要到西邊一里半地的王吾村。王吾村比李前村要大點兒。村里同時上一年級的還有其他孩子,讓李振東照顧李小花,因兩家在同一個生產隊,關系比較融洽。李振東家住南頭,李小花家住北頭。
村里的小學開辦在一個大院里,分里外院,低年級在里院,一二三年級在一個教室上復式班。外院是四五年級和老師辦公室,還有一個操場。從此,李振東成了李小花的保護神。李振東身體并不強壯,倒是偏文靜瘦弱,但兩眼炯炯有神。他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正直仗義。其他同學忌憚李振東的這種柔剛相繼的倔強,不敢欺負李小花,輕易造次。那時上學沒有家長接送,都是孩子自己上下學。
李小花有一哥哥,和李振東哥哥同歲。李振東和李小花上學那年,這兩人從小學五年級畢業,沒有考上初中,回家種地。李振東的姐姐學習很好,人也聰明,但也只上到二年級。那時農村重男輕女思想很嚴重,認為女孩早晚要出嫁,認那么多字沒用,不如回家干活掙點兒工分。中途男孩退學的也不少,盡管只能掙半工。掙工分多少,都有生產隊長根據每個人的年齡力氣來定。李前村只有三個生產隊,李振東家和李小花家都在第二生產隊。
李小花和她哥哥李振豹腦袋都有些問題,看外表,不多交談,沒啥大毛病。他們母親神經有問題,還有不太嚴重的癲癇病。李振東從未看到李小花母親有哪些不正常,覺得她對人很友善溫和。李振東的母親把李小花的母親一直當正常人,沒有另眼相待過。家長的態度和走動,會影響孩子們的看法和行為。這是一個相互的關系,你對他好,他自然也會對你好,反之,你對他不好,他自然也不會對你好。村里人都覺得,他們兩家人走得近關系好。
李小花成了李振東的跟屁蟲,李振東也真把李小花當做妹妹。知道了李振東和李小花的這種關系,調皮整事的孩子對李小花敬而遠之,怕冒犯到李小花,進而冒犯到李振東。也總有孩子不把李振東放在眼里,或說有一時刻得意忘形,趁李小花單獨一人時,叫李小花傻子。就有這么一個不長眼的人,是王吾村的王繼善,比李振東高半頭。
那天,王繼善沖李小花喊叫“小傻子!跟屁蟲!”恰巧被李振東聽到,他怒不可遏,沖過去,掄拳向王繼善的面門打去。
“王繼善,王八蛋,敢欺負我妹妹!”
王繼善鼻子流出血來。李小花一見血,害怕得“哇”地哭起來。
李振東看到血也有些傻,但來不及更多反應,王繼善“嗷”的一聲,上前抓住李振東的衣服,腳下使絆,想撂倒李振東,嘴里還說“她不是你妹妹!”李振東條件反射,自然硬碰硬,也死死抓住王繼善的衣服,腳下使絆,嘴里也說“她就是我妹妹,她媽讓我保護她!”他們像摔跤手一樣,架起秧子,轉磨多個回合,終被王繼善撂倒。王繼善騎在李振東身上,騰出一只手,左右開弓抽李振東的臉。李振東的鼻子也冒出血。這時老師趕到,把王繼善拎起。
處理結果,各打五十大板,互相道歉。王繼善不該欺負李小花,向李小花道歉,李振東維護正義,但方法欠妥不該出手打人。鑒于王繼善也有打人行為,兩人互相道歉。
李小花學習有些吃力,李振東便耐心講解。實際比李小花學習差得人還很多。李振東一點兒沒覺李小花智力有什么大問題,他說什么,李小花都能理解,心有靈犀的樣子。小孩子都喜歡冒險,顯得自己很英雄。李小花很崇拜李振東,認為他做什么都是對的。
李小花對李振東說:“你要是我哥哥多好。”
“你哥對你不好嗎?”
“不好。”
“你們是一家人,好也感覺不出來。”
四年級放秋假,李振東、李世金、王繼善和王建軍四個人密謀去一次大浪淀。因那里草木茂盛,是塊割草的寶地,但離村子遠,來回要走二十幾里路。據說,早先那里有水的,后來干涸,野草瘋長。大人們經常叮囑自己孩子不要去大浪淀,那里有吃人的野獸。越是不讓去,孩子們越好奇,總想去看看野獸,是什么野獸,或驗證一下,大浪淀沒什么可怕。很奇怪,王繼善和李振東打一架后,王繼善反而成了李振東的好朋友,很忠心地跟在李振東左右。
提出到大浪淀去割草的實際是李世金。李振東他們膽子沒有李世金大,他們是響應者。李世金爸爸是大隊會計,在村里是有頭有臉的人。李振東保密工作沒做好,不小心向李小花透露了去大浪淀的事。李小花堅決要去,李振東不得已向小伙伴求情,終被允許。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向大浪淀出發。越靠近大浪淀,他們后背越發緊,手緊攥鐮刀,草筐也緊貼肩上。李世金在前,李振東斷后,李小花在李振東前面。越往大浪淀腹地走,頭皮越發炸,好像真有狼蟲虎豹要竄出。有飛鳥不斷地從草叢中驚起,把他們嚇了一跳又一跳。李小花嘴里哆哆嗦嗦地叫著“東哥”給自己壯膽。
“不讓你來你非來!”李振東小聲說。
“我就來!”
終于到了大浪淀中心,野獸沒有出現,伙伴們揪著的心撒開了,“嗷嗷”地歡呼。王吾村的王繼善、王建軍兩人興奮地在草地上打滾,野草倒了一片。大家稍微散開一些,開始割草。由于草很茂盛,就挑剔地割好草。好草晾干有分量,交生產隊,可以多折算工分。
草割得盡興,他們相互距離拉開就大了許多。
李小花突然大叫起來:“啊,豬!豬!”
李振東抬眼一看,一只嘴巴長長的野豬向李小花攻擊而來。李振東立馬揮舞鐮刀向李小花飛跑,他距離最近。稍遠一點兒的李世金他們看到后,也持鐮刀向李小花這邊奔跑。李小花嚇傻了,兩腿邁不動,僵在原地。
李振東跑到李小花前面,迎著野豬跑過去,照著野豬頭上剁了一鐮刀。野豬挨了一刀,“吱吱”怪叫,突然改變方向跑開,大概看到李世金他們也圍過來,勢不抵眾,逃為上。
李振東一下癱坐地上,兩條腿發顫,掄鐮刀的右臂爆發力過猛,軟塌塌地垂著。李世金他們也一下子坐在地上。
李小花終于醒過來,帶著哭腔問:“東哥,你沒事吧?”
李振東無力地揚揚左手:“你沒事,就好。”
李小花竟向野豬跑的方向走去。
“李小花,你干什么?”李世金著急地喊。
“我去拿東哥鐮刀,野豬跑時鐮刀從它腦袋上顛下來了。”李小花怯怯地說。
“對,鐮刀剁野豬腦袋上了。”李振東弱弱地說。
沒走多遠,李小花撿回鐮刀,來到李振東面前,兩只大眼睛水汪汪地盯著他。
李振東站起接過鐮刀:“走,咱們再割點,就回去。”
李小花說:“我不割了。”她背起草筐,跟李振東走。
王繼善到草窠里解手,突然叫起來:“野豬!”
“在哪?在哪?”大家大叫。
王繼善“哈哈”一笑,歡快地說:“在我腳下。”
大家跑過去一看,五只帶斑點的小野豬崽擠在一起。
王建軍兩眼放光:“正好五只,每人一只。”
李振東說:“你傻吧,每人抱回一只野豬崽,不就讓大人知道我們到大浪淀來啦。”
李世金擔心地說:“不能抱走,看來是那頭大野豬的崽子,我們抱走,那頭野豬會找上門的。”
大浪淀一行,成了他們共同的秘密,誰也沒有提起過。
1972年春節過后,李振東到丁村上初中,丁村在坡下,李前村西南方向,距李前村五里地,是個大村兒。李小花沒有考上初中,不能再上學了。李小花在李振東面前,淚眼婆娑。
李振東勸說:“你14歲了,能為家里幫點兒忙,到生產隊掙五分工了。”
“但我不能和東哥在一起了。”
李振東心里也不得勁,兩眼發紅。李小花在他身邊晃來晃去,保護李小花,成了李振東一個生活方式。在一段時間里,他很不適應,會不自覺地往兩邊看,往后看。
上學一天要來回跑四趟,每天早起,喝一兩碗粥,吃一兩個玉米貼餅子,或玉米窩頭,或高粱餅子。天長時裝點兒柿子干,上學餓時零食用。
李振東家生活條件一般,白面不多,只有過年才能吃幾天白面饅頭,白面餃子。隨著弟弟妹妹的降生,生活更加艱難。冬天天短,中午就帶飯吃,帶的吃的無非是玉米餅子,窩頭,高粱餅子。中午課間吃午飯時,李振東就躲同學遠遠地去吃。實際那時家家不富裕,吃穿都差不多。
李振東當時想過家里為什么貧窮這個問題:一是覺得山地貧瘠,生產隊種不出值錢的東西;二是家里孩子多,要吃要穿。父親和哥哥天天到生產隊掙工分,母親也到生產隊干活,婦女最高工分是八分。母親打理家里還是井井有條的,不能因日子窮家里也亂糟糟,一家人穿戴干干凈凈,衣服上的補丁也是整整齊齊。李振東有時向母親發牢騷,上學能不能帶點兒好吃的。
母親教導他:“不要攀比吃穿,我們的生活條件比別人家差些,這一時半會兒改變不了,但要成為你學習的動力,爭取走出窮山溝,改變自己的命運。你哥只能當種地的農民,弟弟妹妹還小,看不出以后成個什么材料。你是咱家的希望,好好學習,奔出個好前程。”
李小花很惦記李振東這個哥哥,在他上學或下學的路上,等著李振東,躲開人,悄悄給他掏出個好吃的,有時是白面饅頭,有時是有點兒肉的包子,或是一個大蘋果,一個梨。
李振東也會推讓:“讓你家里人知道了,會說你的。”
“你保護我,這個功勞多大,吃這點兒東西算什么,他們好意思說嗎?”
李振東想想也有道理,便“嘿嘿”一笑:“你是我妹妹,可以吃的啊。”
李小花父母就生了李小花和李振彪兩個孩子,全家四口人現在沒有一個吃閑飯的,都能到生產隊掙工分,生活壓力自然比李振東家小,吃穿也會好上一些。
丁村南面有一條馬秦公路,靠近馬秦公路南面不遠有一條攔馬河,年年雨水季節都有溺水淹死的人。學校強調,不論什么季節,都不許到攔馬河去。李振東和王繼善合計,暑假到攔馬河游水。李振東吃了李小花不少好東西,想回饋一下,就對李小花說了這事。李小花從未去過攔馬河,很是好奇,也說去,看你們游水。
一天晌午,三個人就偷偷跑到攔馬河,找到離公路遠一點兒沒有人的一個拐彎處,李振東和王繼善脫了鞋和衣服,沒有泳衣,穿褲衩子,跳到河里直撲騰,向對岸游去。水面有50米寬,水流得挺急,兩人都嗆了幾回水,又游了回來。
李振東和王繼善很興奮,沖躲在一塊石頭后的李小花直嗷嗷。
李振東喊:“小花,你下不下來,我和王繼善保護你!”
李小花直搖手:“我不下,看你們游!”
兩人又游向對岸,在岸邊養足精神,又撲騰回來。那次游了三次,感覺力氣用完了。
李小花在岸邊,看他們在河里瞎撲騰,既擔心又欽佩他倆游攔馬河的勇氣。她感覺和東哥在一起,很快樂,很滿足。
李振東被一泡尿憋醒,頭有些昏沉,酒勁兒尚在。他一時以為還在部隊的硬板床上。白天,李小花的母親過來看李振東。李振東感到小花的母親倒是有了老態,神情有些不自然。
李振東問:“小花好嗎?”
李小花母親小聲說:“小花犯病了,腦袋木呆呆,不知跑哪去了。她男人帶人到處找,不見人。”
李振東問:“攔馬河看了嗎?”
“看了,沒人,死的也沒有。”小花母親答。
“青水河,青龍寺找找。”李振東說。
“青龍寺?聽說過,離我們挺遠的,她去那兒干嗎?我給女婿說,找一找總是好的。”李小花母親嘟嘟囔囔地走了。
“小花母親犯病也好多次了,兒子還打著光棍,說不定哪天也犯病,誰家姑娘愿意嫁到這樣的人家。”李振東母親嘆息。
“小花不是好好的嗎,從小到大,沒見她犯過病啊。”李振東心情有些沉重。
三
李振東初中畢業時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上秦村高中,一個是上新成立的秦村人民公社五七農業學校。秦村高中給每個村子三個名額。李振東學習成績優秀,對上秦村高中信心十足。過了正月十五,李振東還未接到秦村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正當父親決定到公社詢問時,卻收到秦村人民公社五七農業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李振東父親也很著急,明白兒子學習成績不錯,只有上高中才可能上大學,走入干部行列,出人頭地。盡管是推薦上大學,但希望還是很大的。上農校有可能成為工人,但還是和土地打交道,種地農民一個,沒有多大出息。再說,上農校并非百分之百轉成工人,一旦成績不好,或其他有表現差的方面,還是要回村種地。
李振東父親趕忙到公社文教組打聽,原來兒子的名額被人頂替了。根據學習成績,李前村李振東和兩名女同學被錄取。但村里李榮科同學家是軍屬,要予以照顧。全家在一起唉聲嘆氣,明白那軍屬家和大隊書記家是不出五服的近門,吵也沒用,已成事實,照顧軍屬,理由還很充分,只能忍了。
農校也是坐落秦村,但在秦村西邊的山腳下,沒有秦村高中那樣顯要,位于秦村中心,和人民公社相鄰。李振東學習情緒很頹廢,失去了上進的動力,學習成績穩定在下游起伏。
農校距李前村十里地,受家庭條件所限,李振東家還沒有買自行車的閑錢,不能每天走路上下學,就選擇了住校。李小花很惦念李振東,隔一段時間沒見東哥就像丟了魂兒,很恐慌。她有時周六傍晚背草筐在村土路附近裝出打草的樣子,冬天無草可打,在路上就裝出撿拾牛糞馬糞驢糞的樣子,期望碰到周日走路回家的李振東。
有一次,李小花竟找到農校,給李振東送了三個白面肉包子。
李振東驚訝又感動:“以后可不敢再來了,很不安全。”
李小花扭捏地說:“我就來。”
有同學看到起哄,李振東說:“是我妹妹,給我送點兒東西。”
有同學就說:“你妹妹長得真好看。”
在李振東的眼里,小花就是自己的妹妹,和小時候一樣,沒長大的樣子。實際李小花已經17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李振東對小花說:“明年畢業我帶你看青水河去,那是咱河北東平縣真正的母親河,它貫穿我縣全境,河水清澈,有時水流平緩,有時湍急。我看到預分配方案,我會分到青龍寺駐地青龍水庫籌備處,離李前村八十里地。
“青龍寺,青水河,你可要記著你的承諾。”李小花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忽閃。
有一天,李振豹在路上擋住李振東,威脅不要再和小花見面,不能吃她給的好東西。
李振東問:“為什么?”
李振豹氣哼哼:“我父母說了,小花以后不能當你媳婦,你們家人口多,太窮,沒好日子過!”
李振東惱羞成怒,大叫:“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當媳婦不可能,我們家也不愿意,你們家都有病!”
李振豹火苗子一竄起:“放你媽的狗屁!”掄拳打向李振東的臉。這次鼻子沒出血,因打在右臉上,只是火辣辣地疼。
李振東快速掄拳反擊,出死力,向李振豹的胸口打去。李振豹疼痛難忍,彎腰捂住胸部,慢慢蹲下去。
李振東一指李振豹的腦殼,高聲咆哮:“我不會再吃你家的東西!”他揚長而去,后來也沒見李振豹有什么報復行動。
農校畢業,按照比例,有八人不能轉成工人,雖說以后有機會還會被招工,但機會何時來有沒有,誰也不知道。李振東沒有被轉成工人,成為八人之一。沒有轉成工人的同學,原因很多,但大多學習成績靠后,要么有違紀行為。李振東總成績正好卡在點上,他本不在刷掉之列,是轉成工人的最后一名。恰好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在還是擬定的未轉工的名單中,有一個叫盧大昂的同學,他爺爺曾給八路軍武工隊帶路打過鬼子,但這個事沒有文字記載和相關證人,一直得不到認定。這天,突然一位從軍長職位上離休的軍人造訪盧大昂家,肯定了其爺爺的革命行為。組織上問盧大昂爺爺有什么要求,他爺爺提出讓他孫子盧大昂在農校能順利轉成工人。
這在組織眼里根本不叫事,但處理方式簡單粗暴,盧大昂上去了,李振東下來了。李振東的命運真叫多舛。組織完全可以特批多一個轉工名額,但沒有那么做。李振東回到村里,感到無地自容,精神恍惚,沒有馬上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他心有不甘,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悲哀。
轉年高考制度恢復,家人鼓勵李振東參加考試。李振東明白農校學的政治、語文、數學、農業技術、農機基礎、林果、獸醫基礎課,對考大學幫助不大,但他還是看了看高中課本,懷著肯定考不上的心態,走進考場。三天的考試,像是做夢。面對考卷,他想的腦仁疼,到后來麻木。他坐在考場里,想明白一件事,覺得自己是國家教育重大變革的見證者,也是親歷者,也算是人生的一個意外收獲。李振東至今記得作文題目:在戰斗的一年里。
李振東晚上翻來覆去,經常睡不著覺,苦思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一想到困在無望的農村一輩子,腦仁兒就嗡嗡作響,甚至疼痛。他已陷入絕望之境,但又想還有沒有絕處逢生的路。李振東想到了參軍,到部隊去,拼一拼,實現命運的轉折。
參軍的夢想終于實現了。李振東和父親提著兩瓶酒走進大隊書記家里。那是李振東第一次踏進大隊書記家。大隊書記表態,只要振東體檢合格,保證他參軍。
李振東當兵的地方,在邊境線上,緊挨蘇聯。巡邏時,有時會看到蘇聯士兵在另一側巡邏。李振東看到中國界碑,神圣感油然而生。
李振東所在的執勤點“妖口”在山上,有一個排,稱妖口排。山下是連隊,山上山下相距50公里。妖口排這個地方氣候變化異常,條件艱苦,很多人不愿到這個點來執勤。李振東不怕艱苦,但夜不能寐時會想,我在這里能改變命運嗎?
事情起變化是因排長溫禹風來到風雪肆虐的妖口。
溫禹風原在部隊曾奉命赴廣西邊防前線輪戰,他帶領排里的戰士英勇戰斗取得優異戰績,使他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還有臉上一道紫色的傷疤。從前沿陣地撤下來時,正趕上這邊籌備成立一個培訓干部的初級學校,需要一位懂軍事地形學和現代戰爭戰略戰術的教員。經協商,把溫禹風調了過去。但去學校的事情始終沒辦成,就把他留在作訓處幫助工作,后來他又來到現在山下的連隊,代理副連長。再后來,因他把一杯酒潑在營副教導員臉上,就被派到妖口排當了排長。
溫禹風戰術和拳術極棒,尤其拳術每天都要在操場耍把耍把,圍觀的戰士在一旁呼兒嗨吆,也有的戰士舞舞咋咋,伸胳膊蹬腿。溫禹風來到連隊那段日子里,山下的兵們生龍活虎了不少。連長看到兵們圍著他,在連部窗戶前直皺眉頭,說:“這人,真怪!”
李振東喜歡排長,他眼睛不大卻有神,身材不算魁梧但透著精神。只是每天特深沉,不太愛講話。李振東一直考慮自己的前途和命運,每天也是思想者的狀態。李振東覺得排長很神秘,排長覺得李振東心里藏有心事。溫禹風作為干部,又是李振東的直接領導,了解手下戰士的思想狀況,是職責所在。排長就主動和李振東聊天,聊天次數多了,在扯東扯西中,心的距離在拉近。李振東覺得排長溫暖可親,不像外表顯得那樣冷酷。
排長對他說:“我看你的思想匯報,文筆不錯,不妨試試搞搞文學,寫寫小說散文,向報刊雜志投投稿,弄不好,你的命運會因文學而改變。”
溫禹風的話,醍醐灌頂,給李振東打開了另一扇窗戶。
李振東感動又激動:“排長,你是我的大貴人,給我點亮了一盞燈!”
排長揮揮手:“別把我說的那么高大,我看你有潛力,我只是動嘴說說。寫文章可是辛苦活,坐冷板凳的,但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有成效。我看好你!”
排長也真把李振東搞文學的事放在了心上,趁到山下連隊的機會,給他帶來幾本部隊的刊物,囑他寫熟悉的生活。李振東首先想到的就是在條件艱苦的妖口,站崗放哨巡邏邊防線的戰友們的苦辣酸甜,包括自己。經過若干天思考,捋清了思路,戰友們的形象一個個鮮活起來。他連提綱都沒列,下筆就寫經他演繹的軍人故事,文中涉及的名字都被假名取代。
八個月后,李振東的短篇小說《兵在妖口》在地級刊物《雪蓮花》發表。這件事轟動了全團,一名小戰士發表了小說,字數還不少,近兩萬字,填補了建團以來一項空白——無文學作品發表的歷史!
李振東以一個戰士的身份被借調到團政治處宣傳股寫新聞報道。
李振東猶疑自己能否寫好新聞稿件。送別時,排長溫禹風拍著他的肩膀鼓勵:“你以前也沒寫過小說,你不也搞成了嗎,樹立信心,這是為你開的又一扇窗。沒想到,你還真是一顆文曲星,你肯定行!”
在宣傳股,李振東認真學習請教,上手很快,新聞稿件不斷見諸報端。文學創作也沒落下,隔一段就有作品發表,不僅有小說,還有散文和詩歌。
三年義務兵期滿(那時陸軍三年義務兵制),李振東到師教導隊學習,順利提干,正式成為正排職宣傳干事。李振東深情感受到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的一派美好。
四
李振東問母親:“我從農校回村,到當兵走,那段時間好像沒見過李小花。”
母親說:“他們家把李小花看得死死的,怕你們見面。”
“為什么?”
“李小花19歲了,家里給她介紹對象,她一個都不同意。”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你傻啊,小花心里想的是你。”
“怎么可能?她就像我妹妹一樣,怎么能和她結婚,又是同村。同村同姓男女結婚,是有悖鄉俗倫理的。”
“人家也這樣想。你那段時間,神經兮兮,我都怕你得了神經病。人家怕小花和你惹出什么亂子,兩個神經病到一起,可怕不,人家不看緊,怎么行?”
“多想了,我從來就沒想過。”
第二天下午,李小花母親領著小花走進李振東家。李小花頭上的亂發像一蓬枯草,臉型黑瘦,兩眼呆滯,一身紫花棉衣臟兮兮。
李小花母親眼里有了些許光亮:“真讓振東說著了,就是在青水河邊上青龍寺找著的。也不知她是怎么過去的,那么老遠。小花,看,這是你東哥,小時候保護過你的東哥,記得不?”
李小花雙目呆滯,在引導下轉向李振東。
“小花,是我,你東哥啊。”李振東眼睛有些潮紅,摘下軍帽,讓小花更能全部看清他的臉。
李小花依舊茫然,空洞的眼睛又停留了幾秒鐘,沒有任何情緒的變化。
“東哥,東哥。”李小花嘴里碎碎念。
小花母親說:“這次犯病挺重,連人都認不得了。”
“帶她去看看醫生吧。”李振東心里很堵。
“沒用。”小花母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六年光景,小花妹妹徹底變成了村婦,而且成了一個精神病人。李振東心情沉重。
母親看她們走出院門,說:“那男的對小花也不好,不給她看病,有時還打她。”
李振東心尖兒突然被撕扯了兩下,疼得他下意識地用手捂胸口。
“你沒事吧?”。
李振東鎮靜了一下:“我曾說帶小花到青水河青龍寺看看的。”
母親和李振東站在院子,沉默了很長時間。
“我想帶小花到醫院看看病,她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只要小花的病能好,值得。”李振東舒一口氣,“我一直覺得她是我的一個妹妹,雖多年不見,但親情不斷。”
“你想好了?”
李振東看著母親,認真地點點頭。
作者簡介:
鋼凝,河北滄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員。1984年開始文學寫作,有作品刊發于《中國作家·影視版》《電影文學》《小說界》《北京文學》《作品》《故事會》《奔流》《小說選刊》《中國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刊物。出版文學作品集《故鄉的泥土》《鋼凝眼中的》。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第25期影視編劇進修班學員。